四谈螺丝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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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刚跨入柳家,就听见他们夫妇俩争辩之声,以为出了什么事了,连忙拔起脚往里跑,要做个和事老。

“你别哄我。专门说这种欺人的话!”他听见柳夫人气愤愤的说。

“谁来哄你?你自己听错了……”柳先生答道。

“罢了,罢了,什么事啦?也可以好好的讲。”朱先生走上来向他们两人讲。

柳夫人:喏,他说杏仁之仁字,作心字解,典出《金楼子》,《金楼子》我是没看过的。这不是明白怄人吗?后来我跟他辩,他才说,他刚才说的,不是“天下杏仁”,是说“天下兴仁”。

柳:老朱,请你公平一下。我的话对不对?你想杏仁何以叫做仁呢?我说仁字有“心”义,并引“仁,人心也”为证。她说也不见得,“虾仁”不见得是虾心。我说虾仁是去虾之外壳,明指与虾之外表相对。她说:“那末,‘井有仁焉’也必定是说井里有虾仁了。”请你评评,是她怄我呢?是我怄她呢?

朱:我以为什么事。这种小事,也值得吵,邻家都听得见。

柳:原来我批评她的人治法治论,她就有点不服。我说人治法治并没有什么大不同,她说有。我说她是法家,她也一口咬定她是法家,我便拿出道家的话来压她。

柳夫人:他在做爱国者呢,看见我把中国礼义廉耻批评得不值一文,遂托出一个“仁”字来强辩。你听他讲,听他替东方文明作辩士。我早就说东方思想之特征不在儒,而在道,所以他要和我辩,就不得不讲“仁”了。

朱:怎么一回事?连我都听糊涂了。老子说“绝仁弃义”,“大道废,有仁义”,是很看不起仁。“仁”字是儒家的拿手好戏,怎么变成道家的遗产了?

柳夫人:是这样的。孔二先生老是说仁,但总说不出一个仁的影儿来,让人捉摸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颜渊问仁,孔子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等到颜渊请问其目,孔子答的却不是仁之本身,而是礼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叫人怎么办呢?仲弓问仁,孔子说的又是礼,“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推敲其用“仁”字,是与知相反,是主静的,主安的,故有“仁者静”,“仁者安仁”,“天下归仁”,“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仁可以归,可以违,可以安,是静不是动,而这静不就是道家本色吗?

柳:珠娘这些话说的不错。请夫人不必生气,我们好好的讲。原来孔子就是道家。

朱:什么?

柳:我说孔子就是道家,至少得了道家一脉。不是道家,他就不讲人治了。所以我要替人治辩一下,不得不托出一个仁字来。我老实不是替东方文化辩,想做一爱国者。要真正批评东西文化,非先看准仁字一字不可。仁者何?叫人做人而已,那一个文化叫人做人,做得像样,做得安乐,便是好的文化。什么科学、哲学、宗教、发明、改良、进步,都是余事。人生之目的是快活,不是进化。你要批评东西文化,就得先把这个标准拿定。老老实实我们礼义廉耻都不如外国人,只有在叫人做人道理,有点意思。也不是只有中国人懂得做人道理,中国人礼义廉耻输与人,根本就做人做不大像样。但是此有所短,彼有所长,儒有所短,道有所长。儒家专谈的是居丧年月,棺椁尺寸,早已笑痛墨翟和庄周的肚皮。若说这是儒家的精义呢,那末儒家该死。但是幸而儒家尚有个仁字,不过讲得含糊罢了。可是这仁字终究成为儒家最高的理想,犹如《礼运·大同》终究成为儒家的政治理想。不过仁也说了,大同也说了,但总是悬空的,实际上儒家所行的是小康,不是大同,是礼不是仁。所以我于儒家之儒,认为小人儒,于儒家之道,才认为君子儒。实际上讲礼的多,讲仁的少,所以我也看不大起儒家了。儒家之唯一好处,就是儒教中之一脉道教思想。孔子之伟大就是因为他是超乎儒教的道家。

朱:你刚才说孔子是道家,这怎么说法?

柳:孔子一个人跟我们一样,有时想入世,有时想出世,有时想干一下,有时想乘槎浮于海。你想孔老先生坐一张木筏在东海漂流,乘风破浪,随其所之,不是彻底一个道家吗?孔子乘槎过大海,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其中有什么分别?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不是道家吗?六十而耳顺,这不是养生要诀吗?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不是可做天台山道士骑鹤羽化而登仙吗?假使孔子生于今日,目观这个乱世,丧土辱国,假使他不是个修养十足炉火纯青的道士请问他的耳朵顺不顺,能一点不生气吗?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这“率性”两字怎解?不是道家思想是什么?这“命”字怎解,“性”字怎解,“道”字怎解?

朱:依你这样讲,孔子、曾子、子思都是儒家兼道家之流了,诸葛孔明也是道家兼儒家了。

柳:正是。我想中国人生下来就是一个道家。有时候展出治国经纶,暂做儒家,可是骨子里还是道家,一旦无法对应,尿就甜了,下野归田,优游林下。所以中国人在朝时都是儒家,在野时都是道家;成功时都是儒家,失败时都是道家;幸福人都是儒家,穷苦人都是道家。道家再进一步,病入膏肓,就变成佛家,穷苦而至于无告,忍无可忍,不是投河,就是出家。所以富者为儒,穷者为道,穷得不得了者为释。管事时为儒,不管事时为道,事真管不了就去做和尚。中国人之神经专靠这道家道理节制调摄,揖让之余,也得来一下优游林下,不然一天揖让到晚,一定发狂。所以中国好的诗文,都是道家思想,都是叙田园林泉之乐,假如一天到晚念那些狗屁不通的经济文章,歌功颂德,中国整个民族要进疯人院了。这是道家思想对中国文化之遗赐。

柳夫人:但这与中西文化何关?我还是说中国人命如狗命,人还是在西洋国度做得像样,做得高贵。

柳:我刚才是跟你怄气。你说西洋国度,人做得像样,我也承认;人家一脚把西人踏在地上,西人不滚在地上叫敌人爸爸,我也承认。

柳夫人:那不是明明因为人权有法律的保护吗?

柳:这话我也承认。不过有利便有弊。外人刚强,华人柔弱;外人进取,华人安分;外人动,华人静;外人阳,华人阴;外人是火做的,华人是水做的。我问你一句话:假定你未出阁,你要嫁给洋人呢?要嫁给华人呢?

柳夫人:当然嫁给华人。

柳:这就是我的意思。有东方丈夫,有西方丈夫,这东方丈夫就是东方文明之结晶,西方丈夫就是西方文明之结晶。假定我未婚,也是想娶中国女子,不娶西洋女子。这为什么呢?也不尽在于饮食居室之不同。抽象言之,中国丈夫属于西洋丈夫吗?中国太太属于外国太太吗?这是中西文化最后的标准,看他教出的人是怎样。我总觉得中国人温柔忠厚明理一点。中国国势弱于日本,也是事实,但是个人并不坏于日本人。这个个人就是文化最后的目的。

柳夫人:我想文化最后的标准,是看他教人在世上活的痛快不痛快。活的痛快便是文化好,活的不痛快,便是文化不好。

柳:像中国的陶渊明那样恬淡自甘的生活,中国文化能养出一个陶渊明,你能说中国文化不好吗?能养出一个夜游赤壁的苏东坡,你能说中国文化不好吗?

朱:你可别让普罗听见,要说你落伍了。

柳夫人:那些拾人牙慧未学做人的人你别管他了。他们会的是挂狗领,打领结,唱哈尔滨时调,做欧化散文。陶渊明“鸡鸣桑树巅”“采菊东篱下”的生活,据说并非大众的农民的生活,而《赤壁赋》“江上之清风与山中之明月”是资本阶级才有的。普罗不要人家赏菊,只要人家吃芝古力糖。菊花中国所有,所以一赏就是落伍,芝古力糖出自西洋,共女学生食之就是革命。我看他们的灵魂不是臭铜坯做的就是芝古力糖做的。黄金黄金,一切是黄金。不是黄金就不值钱。

柳:普罗作家是什么,就是穷酸秀才之变相。听他罢了。现代中国人,酸的厉害,本来就是神经变态。听见两句笑话,就想亡国。真是劳伦斯所谓“半卵”之流亚,自刭于沟渎,可也。所以我要讲仁。意思是讲讲做人的道理,希望做人也要健全一点。

朱:仁字怎么讲?

柳:仁字向来最难解,也最浅显。据我看来,仁就是做人而已,所以浅显;可是“人”是什么东西,没人知道,所以不能解。你看孔子说“天下归仁”“三月不违仁”,孟子说“居仁由义”,这讲得何等玄妙?怎么叫做“居”?怎么叫做“归”?怎么叫做“不违”?“不违”时是怎样?“违”时是怎样?这显然是讲一种得人情之正的境界。居于此种境界,叫做“居仁”。后来孟子把他分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恻隐只是仁爱,合四者才是仁之广义。不然“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那里讲得通呢?老子所看不起的,也是王莽一流人之假仁假义,不是做人的道理。希腊文化之理想是“达才”,故称人生之理想为得达其才(The exercise of one's Powers in their lines of excellence),中国文化之理论是达情。这达情的境界是难做到的。为什么难做到呢?……

柳夫人:我知道了。

柳:你知道什么?

柳夫人:一贯。

柳:好!人总是矛盾,破碎。谁能抱一,守一,就能一贯。现代人就像一面破镜,原来一物,照到镜里影就乱,或是像一架破琴,发出的是沙沙的哑声。欲音声韵和,必先自身调和。由破碎达到完整,由矛盾达到调和,这就是仁的境界。道家归真返朴,也是一条路,儒家应世,救得人情之正,也是一条路,相差无几了。

柳夫人:好,你把儒道合一了。不过我心中还有一点缺憾。

柳:什么?

柳夫人:你把法家丢开了。

柳:毛厕法家,你也太强项了!

柳夫人:你要合儒道,我要合儒道法。儒道二家只能滋阴,法家才能补阳。以西人之法补东方之儒道,这样的世界做人可真就有意思了。

柳:和尚那里去了?

柳夫人:和尚是人类的赘瘤。在家人不生和尚,和尚早就灭种。若是生育得太多,让几个去做做和尚也无妨。就好比一人有十个指头,有一指残废,或麻木不仁,也不碍事,你说是不是?

柳先生爱她极了,俯首吻她而不答。……

等他们吻完了,柳夫人忽然抬头看朱先生,怕难为情。

柳夫人:老朱怎么不见了?

朱先生已悄悄地走到大门口了。

第二天得老朱来一短札如下:

“珠娘老柳:昨夜岁月走访,贤伉俪一会儿吵,一会儿好,发乎辩而止乎吻,岂所谓得人情之正者欤?徘徊月下思之,皆因多长一张口耳。然两道两儒一法互吻,其势不能平,所以不辞而退者以此。弟将骑青牛去也。螺丝钉白。”

(《宇宙风》第6期,1935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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