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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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不读书时即读书时,读书时即不读书时。着笔时即不着笔时,不着笔时即着笔时。不读书时读书,其书活;不着笔时着笔,其文化。

凡人练习文字,必先求得一本心所好读之书。心好其言,则并其文亦无意中得之。苟所言无味,硬着头皮去读,怒目相向而谓能习得其文采,必无是理。

何者为心所好读之书?书中句句的话打上心头,如有你胸中意见被作书人先说出,便是。此亦是缘分,拾句老话,先天注定也。

意思是主体,文采是面目。吾好某人敬某人,则声音笑貌无意中与之相似。今有心恶其人言谈之无味,而专学其声音笑貌之美者,结果必学不像,并俳优亦做不成。此时下教作文学作文之方法也。傻极,亦无谓极。

明末文学观念大解放,趋于趣味,趋于尖新,甚至趋于通俗俚浅,收民歌,评戏曲,传奇小说大昌,浩浩荡荡而来,此中国文学一大关头也。故十七世纪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最放光明。而世人不察,明末清初文学史当从头做起也。

即并文学书画而合观之,十七世纪亦当列之第八世纪之后。

王维生于六九九,吴道子七〇〇,李白七〇一,颜真卿七〇八,杜甫七一二;又韩愈生于七六八,白居易七七二,柳宗元七七三。创作精神,勃然齐放。何以如此,我不说出来,说出来人家骂死我也。

袁子才七十九岁时作书与洪稚存云:“枚带眼镜已二十多年,须臾不离。今春在西湖桃庄,偶然去之,大觉清爽,因而试之灯下,亦颇了然。故特写蝇头,上污英盼。似此老童,倘到黔中应童子试,学台大人其肯赏一枝芹菜否?”(《小仓山房尺牍》卷六)此老天赋独厚,从此细处可看得出。盖子才少与胡稚威同荐博学鸿词,稚威初见即曰:“美才多,奇才少,子奇才也。”(《胡稚威哀词》,《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四)想此老定有一番英灵气象驰骋于眉头眼梢间也。

耕读同一原理。文人作文,如农夫耘田,有一草便随手拔除,不待吉日;有一句话,一点真意思,便执笔书下。若摄影家然,看见好景便摄,防其相镜排好,天公不做好,不让你摄时也,尤防所摄人物挂朝珠穿朝服排八字脚时也。

不作文的人,不知读书趣味。时时写作,读书方得到好处。愈常写作,读书益愈大。

看书须先看反面的书。吾向不看理学的书。近来将《小仓山房文集尺牍》一气读完,看他口诛指戟,笑詈理学之矫,痛快万分,而无意中却懂得理学立场。喜理学既不可能,惟有恨理学去读他。若不喜亦不恨,永远读不进去也。故恶意读书,亦读书之一法也。

吾前谓翻印袁中郎,“偷他版税,养我妻孥”,戏言之也。大杰标点《中郎全集》,我亦加入,书畅销。由是有人替大杰管账,算他版税可得千余圆,实则到此半年我未拿到分文,大杰仅拿到百余圆。然《中郎全集》已有五种翻印版本,总数在五万以上。中郎中郎,即使我偷得你版税,亦可谅我矣!

其实我看袁中郎,原是一部四圆买来的不全本。一夜床上看尺牍,惊喜欲狂,逢人便说,不但对妻要说,凡房中人甚至佣人,亦几乎有不得不向之说说之势。时未读文集也。然此中有个道理,能说尺牍中语者,其人之英灵气魄已全毕现,其文中亦必无迂腐气门面语,此可断言也。故曰文章观气魄,妙语主空灵。气魄足,必有佳品。屠赤水亦是此中一个。

吾喜袁中郎,左派不许我喜袁中郎,虽然未读袁中郎。因此下誓,左派好卢拿卡斯基,吾亦不许左派喜卢拿卡斯基,虽然吾亦未读卢拿卡斯基。

晨起,盥罢,执笔记一点意思,无意为文,而偶然写成一文,此文必佳。或浴罢看书,迫得起来执笔,或灯下独坐,文思涌上心头来,一开头欲罢不能,此文亦必佳。

作文有五忌。前夜睡不酣,不可为文。上句写完,下句未来,或写一段,气已尽,不可为文。文句不出我意料之外,不可为文。精神不足,吸烟提神而仍不来,不可为文。心急,量窄,意酸,亦不可为文。

为文有五宜。心有所喜悦,执笔直书其意,宜。有一意思,积久欲说而未说,今日看一段新闻,听一句话,添上新意,与前意吻合,宜。偶然得开头一二句话,夺口而出,觉得甚佳,虽未有题目,宜。同一事物,得一新法表之,意虽人人所知,而体格特别便于发挥,宜。(如余前作《怎样写再启》,不过以此新法写人之心理前后矛盾,此体格之新也。内容安插甚容易。《文心》一书亦不过以新体格说旧话而已,而能看之不厌。)读书时确能发前人所未发,宜。五者有其一,尽管下笔,必无迂腐雷同之弊,而得尖新之趣。

(《宇宙风》第1期,1935年9月16日)


中国的国民性烟屑(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