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此路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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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春秋时代哪几个国家最强,比谈哪些国君才够格算“春秋五霸”,争议要少得多。《史记》里多次提到,晋、楚、齐、秦是四大强国,《十二诸侯年表序》说得最言简意赅:

齐、晋、秦、楚其在成周微甚,封或百里或五十里。晋阻三河,齐负东海,楚介江淮,秦因雍州之固,四海迭兴,更为伯主,文武所褒大封,皆威而服焉。

大意是,齐晋秦楚在西周时都是小国,但地理形势好,所以轮流兴起当了霸主,当年周文王、周武王封的那些大国,都害怕它们的威势,只能屈服。学者又普遍认为,春秋时代有五次战争最为重要。春秋初,四大国还不成其为大国,春秋末大家都打疲了,所以这五大战争集中在五十多年里,都发生在春秋中期:

公元前632年,城濮之战,晋楚对阵,晋国获胜。

公元前627年,殽之战,晋秦对阵,晋国获胜。

公元前597年,邲之战,晋楚对阵,楚国获胜。

公元前589年,鞌之战,晋齐对阵,晋国获胜。

公元前575年,鄢陵之战,晋楚对阵,晋国获胜。

五大战争,晋国都作为其中一方参加,获得了四次胜利,唯一一次失败,是败给了楚。这个结果,给人的直观印象是晋国最强,楚国其次,秦、齐则要弱上一个档次。类似《射雕英雄传》里,裘千仞对上黄药师、欧阳锋,说起来也是一个级别,但实际战例不支持。

《史记•秦本纪》第一句是“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这句话其实是提示秦的族群身份。颛顼是五帝的第二位,说起来也很伟大光荣,但战国、秦汉时代的神话传说系统大整理,实际办法是把所有边缘化的族群都挂到了颛顼名下,楚国、越国、匈奴……诸如此类,统统都是颛顼的后代。

秦人的神话里,讲到自己的祖先降生,也是一个女人吃鸟蛋怀孕的故事,和商朝的故事一模一样。《秦本纪》又说,秦的先人里有蜚廉、恶来父子,蜚廉跑得快,恶来力气大,都是商纣王的得力手下。周武王伐纣时,杀了恶来,蜚廉有事在外,逃过一劫。蜚廉很忠诚,做了商朝的遗民,他的孙子开始辅佐周朝。加上其他一些证据,有学者推断,尽管商在东,秦在西,但秦人应该和商族有某种联系。可以肯定的是,西周时秦人作为周天子的牧马人,地位缓慢上升,但真的获得突破性跃升,还需要一场大灾难帮忙:

而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难,东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

犬戎攻破镐京时,秦人救援天子,表现突出。周平王东迁洛邑,秦人派兵护送,得到两个回报:一是摆脱了“附庸”身份,步入诸侯的行列;二是对岐、丰之地拥有了法理上的所有权。这两项好处都是虚的,但对秦这样苦出身的实力派,这时虚的比实的重要。

平王东迁,不受老牌诸侯国欢迎,秦以外,晋国也出了大力。就是说,这时秦、晋是一党,所谓秦晋之好,也可能这时就已经开始了。秦人原在甘肃天水一带活动,这时向东扩展到了关中。在不断与戎狄作战,努力把法理所有权变成实际控制权的同时,秦人的文化水平也有所提高,“初有史以纪事”,开始知道把自己干了啥遇到啥写下来,于是就记录了这样一件事:

文公获若石云,于陈仓北阪城祠之。其神或岁不至,或岁数来,来也常以夜,光辉若流星,从东南来集于祠城,则若雄鸡,其声殷云,野鸡夜锥。以一牢祠,命日陈宝。(《史记•封禅书》)

揣摩文意,可能是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陨石,秦人当作神明,在陈仓立祠供奉起来,所以叫“陈宝”。后来再有流星,往往也被当作神又来了。据说,这个神的样子像雄鸡,叫声殷殷如雷,一到,就会带动附近山野里的野鸡跟着叫,因此又可以叫“宝鸡”,这也是今天陕西省宝鸡市得名的由来。

秦人要宣扬自己的合法性,就要讲一些自己得到上天支持庇佑的故事,陈宝的传说应该是当时宣传的一部分。这个故事后来越说越玄。《搜神记》里讲,秦穆公时,陈仓人抓到一只怪兽,长得像猪,但不知道究竟是啥,就打算把它献给国君。路上遇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说这货的名字叫“媪”(有的书说叫“媦”),生活在地底下,专吃死人的脑子,杀掉它的办法是拿柏树枝插到它脑门里。于是媪也开口说话了,指出这俩嘴贱小孩叫陈宝,“得雄者王,得雌者霸”,意思是你放着这种活宝不抓,跟我较什么劲。于是陈仓人丢下媪就去抓孩子,孩子就变成野鸡飞走了。

秦穆公得了消息,发动秦国上下一起围猎野鸡,终于把雌鸡抓住。雄鸡则据说飞到南阳,那是后来汉光武帝刘秀发迹的地方。这个抓野鸡的版本,显然出现得很晚,但能反映后人对秦的印象,获得陈宝的时代由秦文公改到秦穆公,自然是秦国国君中,穆公最够霸的资格。

本来秦国在甘肃,晋国在山西,两家不挨着。经过几代人的发展,到秦穆公时代,秦国越来越逼近黄河西岸,晋国则从东边过了河,这就差不多成了邻居。这时,黄河到泾河之间,尤其是黄河到北洛水之间,有戎狄纵横,这是两家共同的敌人;还有不少小国,两家都视为肥羊。

这段史书上没有多少记录的时期,可能才是两家关系最好之时。后来,秦穆公娶了晋献公的女儿,并且从此对晋国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史记•封禅书》说,秦穆公曾经连续五天昏迷不醒,醒过来之后说自己上天见到了上帝,上帝给了秦穆公一项使命,就是平定晋国的叛乱。

这个梦照例无法判断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就是秦穆公对晋国太神往了,以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果是假的,那还是秦穆公对晋国太神往了,以致无法给出一个合乎理性的解释,只能借助超自然的故事来为这种狂热提供理由。

当然,所谓对晋国的兴趣,其实是对太行山以东诸夏的兴趣。毕竟,那里才是经济、文化最发达地区,秦国学晋国,有点像近代中国一时学不了西方,拿日本当替代品。战国以来留下的各种真真假假的记录,都说秦穆公从东方吸纳了许多人才,最著名的是下面三个:

一是公孙枝,有的书说公孙枝是晋国人,也有书说岐地人,即还是秦人,不过受过晋国文化的熏陶。二是百里奚,他是虞国人,虞国被晋国吞并,所以也算是晋人。虞被灭,百里奚流亡到楚国,秦穆公用五张黑羊皮把他赎到秦国来,和他聊了三天,喜欢得不得了,把秦国国政都交给他,因此人称“五羖大夫”。三是蹇叔,这是百里奚向秦穆公推荐的,来自宋国。《史记》塑造蹇叔的手法是烘云托月,先大力渲染百里奚有多高明,然后让百里奚说,我以前有两次听蹇叔的,都躲过了危难,一次没听就倒了大霉。《三国演义》写“徐庶走马荐诸葛”,就是照搬这个套路。

三个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归秦前的所在地则一个比一个往东,给人一种东风压倒西风的印象。这大约不是事实,可能是因为喜欢东方文化,历史记忆就被塑造成了这样。但秦穆公再喜欢东方,被晋国人挡着,秦国人也飞不到东方去。于是他积极插手晋国事务,先是扶植晋惠公夷吾,夷吾承诺把战略要地割让给秦国,但当上国君后立刻毁约,甚至“朝济而夕设版焉”,早上过了黄河,晚上就开始修城墙,把恩人当贼防着。

秦穆公又扶植晋文公重耳,重耳把秦国比作大海,说自己要像流水一样朝拜大海。但是他成为国君之后,晋国立刻大放异彩,“朝宗于海”的事自然不提,帮周天子捉奸这样好玩又体面的事,还出来抢秦国风头。等到城濮之战,晋国和秦国谁是霸主谁是跟班,再明显不过。所以秦穆公憋着气。

鲁僖公三十年,晋文公、秦穆公联手讨伐郑国。小小郑国当然不是两大强国的对手,于是派了个叫烛之武的来跟秦穆公游说,一番话把秦穆公说动了,不但不进攻,反而留下一支部队帮郑国守城,自己先撤了。照晋文公那个火暴脾气的舅舅狐偃的主张,当时晋国就该和秦国开战。好在晋文公本人还比较念当年秦穆公的情,没追究,这事就算了。

然而仅仅两年之后,顾全大局的晋文公重耳就病逝了。这时候,秦穆公当国君已经三十三年,向东到中原的事情,却几乎没什么进展。日暮途远,只能倒行逆施,他实在不能再等了。

上面提到烛之武游说秦穆公,这是《左传》中的散文名篇,各种古代文选往往会选,如今也入选全日制高中语文必修课程。

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晋军函陵,秦军氾南。

佚之狐言于郑伯曰:“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

夜缒而出,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阙秦,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秦伯说,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乃还。

子犯请击之。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吾其还也。”亦去之。

单从这段引文看,郑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全靠烛之武一张利口,瓦解了秦晋两大国的联盟,终于帮助郑国安然无恙渡过了危机。那么,第一个问题是,当时郑国真的要亡了吗?答案是还早。

一来,春秋不是战国,中原不比山西,吞并一个同姓的、规模也不算小的国家,道义上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晋国会做一些比较出格的事情,但也有限度,而且晋国的政策显然是在太行山以西不妨野蛮一点,但到了山东就要装装文明人。对“为会而灭同姓”之类的指责,晋文公还很忌讳。毕竟,他的根本目的是要当诸侯的霸主,需要诸夏的拥戴,不能搞得天怒人怨。

二来,更技术性的困难是,晋国和郑国之间毕竟还有些距离,要过黄河,还有周天子在旁边盯着。直接把郑国变成自己的领土,以当时晋国的行政组织能力,也没办法控制。而郑国南边就是虎视眈眈的楚国,楚国绝不会容忍晋国把领土扩张到自家门口。你灭了郑,楚国肯定马上要打过来。晋楚两大国势均力敌,没事就打一架,谁也受不了。

所以我们会看到春秋史上有许多次,大国本可以用军事手段灭掉郑国,最终却谁也没这么做。对晋国来说,最好的选择是留着郑国,把它调教成一个亲晋的政权。烛之武说“郑既知亡矣”,是表达技巧,言重了。

第二个问题,晋国达到目的了吗?或者反过来说,就是烛之武真的帮助郑国化解危机了吗?烛之武游说秦穆公的这段,历来评价是很像《战国策》的风格。《战国策》是说客的教科书和宣传册,最喜欢写这种一番游说、改变全局的故事。但编写《左传》的史官毕竟不是说客,槽点再多,节操犹存,比较夸张的叙述之后,《左传》还是会老实兜底:

初,郑公子兰出奔晋,从于晋侯。伐郑,请无与围郑。许之,使待命于东。郑石甲父、侯宣多逆以为大子,以求成于晋,晋人许之。

当初,郑文公的儿子公子兰逃亡到晋国,追随在晋文公身边。晋文公这次伐郑,公子兰没参与,但就在晋国的东部边境(即接近郑国的地方)等着。果然,郑国两个大夫把公子兰迎接回去当了太子,以此为条件向晋国求和,晋文公答应了。

郑文公这时在位四十三年,年纪已经很大,日不久矣。

果不其然,公子兰回国当太子的下一年,“公子瑕出奔楚”,郑国的亲楚势力就被驱逐了;又过一年,郑文公去世,公子兰即位,是为郑穆公。晋国的目的完全达到。也就是说,晋国之所以“亦去之”,不是因为烛之武造成了晋国的被动局面,而是晋文公显然已经掌控了局势,不回去干吗?

第三个问题,烛之武和秦穆公谈判,到底作用何在?烛之武主要谈了两件事,第一是挑拨秦国和晋国的关系;第二是出卖一些郑国的利益给秦国。挑拨是成功的,不过我们看到,早在城濮之战时,秦晋关系就很微妙(晋文公对是否开战犹豫不决,理由是“齐秦未可”)。秦穆公又不傻,晋国人靠不住,是他早就有的判断,用不着烛之武说了才明白;但秦国要到东方来刷存在感,又离不开晋国的支持,这种纠结状态已持续多年,烛之武的话,作用最多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出卖利益给秦国,对当时郑国而言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秦国国力比晋国弱,距离比晋国远,对郑国的胃口理论上会相对小一些(后来证明这个想法一厢情愿了)。国家实力不足以自卫时,只能靠卖国来救国,即找一个对你有野心的国家,来对抗另一个对你有野心的国家,因为对你没野心的多半也不会热心,指望不上。

郑国对秦国的承诺,一是“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即为秦国军事和外交行动提供补给;二是让秦国在郑国驻军。尤其是后一点,郑国付出了很大的经济和安全代价。为供养这支秦军,郑国“脯资饩牵竭矣”,后来这支军队还企图夺取郑国政权。至于郑国有没有因此得到秦国的保护,在和晋国的谈判桌上,争取到一些较为有利的条款,史料不足,无法断定,但如前所述,晋国最重要的目的达到了。

总结就是,郑国想拉拢秦国对抗晋国,但这个计划完成度不高,秦国却因此大大赚了一票。至于秦晋关系从此走向破裂,虽说历史影响深远,但于郑国并没什么好处。所以对郑国来说,这事其实挺悲催的,但历来文选总喜欢把《左传》兜底的那段话删掉。烛之武一出场就被描述为多年来怀才不遇的形象,然后一张嘴扭转乾坤,大概,没有比这更适合文人意淫的故事了。

下面大致介绍一下《左传》中崎之战的经过,熟悉原文的可直接看下一节。

鲁僖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28年)的冬天,晋文公去世。出殡时,棺椁里发出牛一样的声音。晋国的卜偃于是预言说:“这是先君给我们交代了一个大任务。即将有西边来的军队从我国经过,攻击他们,一定能取得重大胜利。”也正在这时,秦国派驻郑国的大夫杞子等人,派人向秦穆公汇报说:“郑国人让我负责他们的北方防御,如果悄悄派兵过来,就可以拿下郑国。”

秦穆公于是找蹇叔论证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而蹇叔显然认为根本没有可行性。

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

归纳蹇叔的理由:第一,攻击目标太远,大军走得疲惫不堪;第二,这么长时间的军事行动,肯定瞒不了人,所以杞子说的“潜师以来”这个前提,根本不成立。

秦穆公当然听不进去,还是坚持出兵。领军的统帅有三位,带头的叫孟明视,他是百里奚之子,名视,字孟明。称呼时字在前名在后,是当时的习惯。蹇叔便跑到整装待发的秦军队伍前痛哭,先对主帅孟明视哭,说“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咱们的军队回不来了;又对着自己的儿子哭20,预言晋军一定会在崎山设伏,并精确预言了儿子的死亡地点。这种话秦穆公听后当然很丧气,所以骂了一句名言:“中寿,尔墓之木拱矣。”你要是命短一点,你坟头上的树早就长势喜人了。秦军于是就向东进发了。

下一年(公元前627年)的春天,秦军经过周都城的北门。照规矩,从天子眼皮子下过,有一些特殊的礼节,比如一辆战车上的三个人,除了中间驾车的御者,左边的射手和右边的武士,都需要摘下头盔下车步行,这就是“左右免胄而下”,表示对天子的尊敬。但秦军有三百辆兵车的战士“超乘”了,即刚下车就又一跃而上,完全是老司机带你飞的做派。

周朝的王孙满,这时年纪还小,但已经是个人精,看到这种情形,就向周王说:

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

秦军轻狂而无礼,一定会失败。轻狂就少谋略,无礼就没纪律。缺乏纪律的部队进入险境,智商又不在线,能不失败吗?

秦军有没有听到王孙满的议论,《左传》没提,听见估计也听不进去。总之,秦军继续前进,到了滑国地界,这就距离郑国不远了,这时有郑国使者求见。这位使者先送上四张熟牛皮,再送十二头牛,对秦军表示慰问。先送轻礼,再送重礼,这是当时送礼的规矩。

使者又说:“我们国君听说您来,冒昧地来慰劳您的部下。不嫌弃的话,就让我们做好接待工作:您来,我们就准备一天的军需给养;要走,我们就承担夜里的保卫工作。”

这当然是告诉孟明,郑国对秦军的到来已经有了准备。孟明不知道的是,这位使者其实是一个叫弦高的郑国商人冒充的。郑国商业发达,国家对商人也很照顾,所以郑国商人的爱国心是别的国家不能比的。

弦高发现了秦军,知道自己的国家有危险,就一边赶过来给孟明制造郑国有备的错觉,一边派人去向国君报信。郑穆公接到情报,便派人到宾馆察看,发现三位秦国大夫正带着手下厉兵秣马,进入了战备状态。郑穆公便派一个大夫去致辞说:

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资伉牵竭矣。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犹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闲敝邑,若何?

您诸位在敝国居住也有些日子,敝国已经没能力管您的饭了。你们也该走了,郑国有原圃,是狩猎的地方,性质和贵秦国的具囿相似。你们自己去猎取麋鹿,减轻一下敝国的压力,如何?这话说得很文雅,但实际上是逐客令,这是春秋的贵族做派。

杞子等人知道不能在郑国待了,但估计是怕回国路上有埋伏,所以反而向东逃,一个逃到齐国,两个逃到宋国。这时,孟明的远征军也在纠结:

郑有备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围之不继,吾其还也。

郑国已经有准备,偷袭没指望了,进攻打不赢,围城耗不起,咱们回国算了。于是秦军灭掉滑国,然后返程。而晋国一直关注着秦军的一举一动。当初秦军出发,先要从晋国边境经过,晋国心里有数,但没出手。现在返程,还是要从晋国过,该怎么处置,晋国大夫就有了一番争辩。

有人认为,当年秦穆公对晋文公有恩,现在晋文公尸骨未寒,咱们就算不回报,也不能打人家。但此时晋国军方的头号人物大夫先轸的看法完全不同。他认为这就是老天送上门的机会,“奉不可失,敌不可纵”。

他给秦军找了两条罪名,一是“不哀吾丧”,我们国君刚死,你应该陪着我们一起哀悼,而不是借机搞事,二是“伐吾同姓”,郑国也好滑国也罢,都和晋国一样姓姬,算是兄弟之国,你怎么可以打人家呢?

这真是人嘴两张皮。秦国在晋文公新丧时出兵,攻打的是已经被晋国调教服帖的郑国,对晋确实很不友好,更是对晋国霸主地位的挑战。但灭掉同姓国的事,晋国自己常干,拿这条理由来指责别人,也是脸大。其实先轸真正的考量是:

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谋及子孙,可谓死君乎?

一次放过敌人,可能造成几代人的灾患。别说什么攻打秦军对不起死去的国君,今天把敌人消灭掉,不把麻烦留给子孙后代,这才是对先君最大的忠。就是说,不管历史上两国关系如何,现在他已经认准秦国就是对晋国构成巨大威胁的敌人。

先轸的意见被接受,晋军出动,并请戎族部落出兵助阵。身为孝子的晋襄公亲自统军,因为一身雪白的孝服在战场上会过于显眼,所以把孝服染黑。这事倒开启了晋国的一个独特传统,就是后来都穿黑色孝服。

战争的过程,《左传》惜墨如金,就写了五个字,“败秦师于崤”。

《崎之战》是《左传》名篇,因为叙事多角度有层次,出场人物性格塑造得也好。关涉的基本事件倒很简单:秦国想偷袭郑国,但没有成功,班师经过崎山时,中了晋国的埋伏。

《左传》精心安排了三个人物,分别代表胜利方、失败方和吃瓜群众,预言了秦军的失败。一个是晋国的卜偃,这算是个半神话性质的人物,作用相当于希腊神话里的忒瑞西阿斯。碰到晋国有大事必出场,出场必预言,预言必说中。

一个是秦国的蹇叔,这位代表了秦国智库的顶尖水平。还有周王室的王孙满,他后来作为周王室的政府发言人,还有教导楚王怎么做人的杰出表现,但这时还是小孩子,出来先露一小脸。和《左传》的大多数预言神乎其神,让人难以置信不同,这三则预言剔除神话和过分精准的成分,都显得大体可信。因为秦军这次行动会惨败收场,简直是一定的。

首先,秦国为什么要打郑国,就不大好理解。由于郑国地位的特殊性,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单独吞并它。以秦国位置之极端僻远,国力之并非顶尖,觊觎郑国的国家中,连有力竞争者都排不上,念叨什么“国可得也”,也是一种迷之自信。再说,当年秦穆公被烛之武劝走,就是因为知道灭了郑对秦国也没有好处,这时怎么又变主意了呢?

这种不合理,连小说家都感受到了。如《东周列国志》是这么写的:

却说秦将杞子、逢孙、杨孙三人,屯戍于郑之北门。见晋国送公子兰归郑,立为世子,忿然曰:“我等为他戍守,以拒晋兵。他又降服晋国,显得我等无功了。”已将密报知会本国。秦穆公心亦不忿,只碍著晋侯,敢怒而不敢言。及公子兰即位,待杞子等无加礼。杞子遂与逢孙、杨孙商议:“我等屯戍在外,终无了期。不若劝吾主潜师袭郑,吾等皆可厚获而归。”正商议间,又闻晋文公亦薨,举手加额曰:“此天赞吾成功也!”前遣心腹人归秦,言于穆公曰:“郑人使我掌北门之管,若遣兵潜来袭郑,我为内应,郑可灭也。晋有大丧,必不能救郑。况郑君嗣位方新,守备未修,此机不可失。”……穆公艴然曰:“寡人三置晋君,再平晋乱,威名著于天下。只因晋侯败楚城濮,遂以伯业让之。今晋侯即世,天下谁为秦难者?郑如困鸟依人,终当飞去。乘此时灭郑,以易晋河东之地,晋必听之。何不利之有?”

小说添加了很多《左传》里没有的细节。

第一,是戍郑三秦将的心理。夺取郑国政权,只是场面话,重点是他们在郑国待着憋屈,真实心理是闹点事出来,然后捞点东西好回家。背井离乡被派去做毫无希望的工作的人,有这种想法倒很好理解。

第二,是秦穆公的心理。这么多年一直被晋国压制,晋文公死了,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他的目的也不是真想据有郑国,而是拿下郑国后和晋国换取河东地。回顾前面秦穆公和晋怀公的故事,这个情节加得也很合理。

第三,在叙述中强化郑文公、晋文公相继去世和秦国出兵这三件事之间的关系。当初是郑文公和秦国定下密约,让三秦将戍郑的,从此晋国、秦国的势力在郑国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郑文公一死,即位的公子兰当然倾向晋国,平衡打破,这时秦国要么割肉,直接让杞子等人回来放弃郑国;要么补仓,再派兵去支援杞子。如果晋文公在,秦国多半会选择割肉,但问题是晋文公也死了,反而似乎有了压倒晋国的机会,所以秦国决定派兵了。

所以这一段,虽然属于脑补,水平还是相当高的,体现了一种把零散的历史记录系统化、合理化的努力。当然,这究竟多大程度上接近事实不好说,因为也可以有更简单的解释:专制君主就是发神经,却没人拦得住。

秦国打郑国,蹇叔称为“劳师以袭远”,究竟有多远?当时秦国的都城还在雍(陕西凤翔),到郑国都城(河南新郑),今天车程大约是七八百公里。古代道路要曲折得多,古书上往往称秦军奔袭“二千里”,大致也差不多。其间道路,可以分为三大段。

第一段是从雍城到黄河渡口,大约两百多公里。这一段还在秦国境内,路也还不算太艰难,秦军沿途可以得到不错的后勤保障。但接下来道路则变得凶险之极。从今天的陕西潼关到河南渑池,西段的山谷深险如函(盒子),东段以崎山为最大阻碍,因此被称为崎函之险。这里大山中裂,怪石交错,往往抬头不见天日。细细的道路逶迤于崇山峻岭之间,许多路段两辆战车不能并行,大军会被挤压成一条细长的直线,若从空中鸟瞰,想必如同一条若隐若现的蠕虫。

到了战国时代,秦国在此筑下关口,也就是赫赫有名的函谷关。有函谷关之后,秦军的行动应该会方便许多,以商鞅变法之后秦国体制的高效缜密,关内会有相应道路修缮,也会在沿途设置补给站点。但问题是此刻这条道路还为晋国所有,虽然一开始晋国没有阻止秦军经过,但也不会给予什么支持,一切行军所需物资,秦军只能靠自己解决。

第三段,过渑池进入洛阳盆地,道路又开始畅通,甚至可能有所谓“周道如砥”的高速公路。秦军过周的都城北门时,王孙满等天子的臣民看见的是“超乘者三百乘”的轻剽景象。这样的表现当然被鄙视为“轻而无礼”,但体会过堵得半死之后、突然路通了一脚油门踩下去的快感的人,对当时秦军的心情应该也不乏共鸣。

之后,又经过伊阙和撮辕两处天险,秦军终于逼近郑国。这一路走下来,虽然沿途没有遭遇任何军事阻力,但也已是强弩之末。这时的问题就变成了这支秦军和郑国的军事实力对比。前面说到,玩跳车表演的秦军是三百乘,这是秦军数量的下限。总兵力究竟多少,史书上没提。但这种长途奔袭后勤压力太大,基本不宜高估。

郑国的实力,一直是二等国家中的顶尖水平。春秋初年,郑庄公派出去打弟弟的兵力是二百乘,到这时又已然经历过几次扩军浪潮。我们找不到当时郑国的兵力总数,但崎之战后不过二十年,郑、宋交战,郑国一次就俘获宋国“甲车四百六十乘”,郑国的兵力,应该比这个数要高上不少。学者一般估计,郑是标准的“千乘之国”。此时疲惫的秦军要与郑国正面开战,并没有多少胜算,只能寄望于出其不意的偷袭。但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根本没法隐瞒消息,失去内应之后,秦军主帅孟明只能放弃对郑作战。

回军之前,秦军先灭掉滑国。其实秦灭滑也无法据有,这块地由晋国来接盘倒很方便。滑是天子脚下的姬姓国,晋国本来不便下手,所以秦国这么做等于给晋国送了一份大礼。秦灭滑的目的,一般分析认为,这是秦军大老远来了不能空手而回,但更可能是疲惫的秦军需要有个地方休整。

《左传》写“灭滑而还”,似乎只是一瞬间事,实际上秦军过周是二月,回师再次到崎山是四月,扣掉路上的时间,秦军在滑停留了可能有一个月。

最后,晋军攻击秦军的方式,在春秋时代有很特殊的地方。第一,这是一场利用地形优势的伏击战。崤山主峰高达一千五百到一千九百米,是秦军西归最主要的障碍,晋国就在此地发动攻势。春秋时代,大多数战争仍有“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的讲究,不能因为宋襄公被嘲笑就认为这些规则已经过时,事实上五大战争的另外四场,都是双方集中主力以堂堂之旗正正之师对决。

第二,这是一场残酷的歼灭战。《左传》记录很简单,只说“败秦师于崎”,《史记》却强调是“大破秦军,无一人得脱者”,而《公羊传》更是形容秦军“匹马只轮无反者”。其实《左传》也特意写到,三年以后,秦穆公对晋作战取得胜利,专门绕路“封殽尸而还”,此役秦军死伤极多,毫无疑问。

五大战争中的另外四场,都只求一决胜负,不以歼灭对方有生力量为目的,战场上,双方也都注重展示贵族风度。战国时代,秦军的屠杀热情极其恐怖,然而,它正是第一个遭遇此种命运的受害者。

对崎之战的影响分析很多。有人指责先轸等晋国主战派,认为他们是一介武夫,认识问题缺少政治高度,虽然取得了重要军事成果,但因此付出秦晋从此失和的代价,两国之间兵连祸结,白白让楚国这个蛮夷渔翁得利。

这种论调,正如当初秦晋联手攻打郑国时,也有人认为是烛之武的游说造成了两国关系破裂,所以烛之武只是策士而无大局观。再如晋襄公和秦穆公都去世后,两国一度复合却没能持久,又有人认为当时晋国的执政赵盾朝令夕改,才破坏了秦晋和平的大好局面。

其实,这么多偶然事件和个人行为都导致了秦晋战争,也许恰恰说明,秦晋两强作为一衣带水的邻邦,要建立政治互信实在很难,往往一点微小的分歧就可能持续发酵,直至酿成战争。

所谓秦晋之好,已然注定是明日黄花。

崤之战,晋军抓住三位秦军元帅,但又放了回去。孟明当时撂下一句话:“三年将拜君赐。”三年之后,我们要来找回场子。事实是仅仅两年后,孟明就带着秦军打了过来,然后被晋国打败,所以晋国人管这一仗叫“拜赐之师”。

下一年,也就是真的是第三年了,秦军再来,这次秦国人“济河焚舟”,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晋国人看着也有点怵,所以不跟玩命的较劲,躲在城关里没迎战。秦国人算出了一口恶气,回到当年崎之战的战场,“封殽尸而还”。

但这并不意味着秦国对晋国取得优势,再过一年,估摸秦国的狠劲也过了,晋国纠集诸侯联军伐秦,取得大胜。之后秦晋之间战争不断,大体上总是晋国获胜,但晋国也拿秦国没有太大办法。这时秦国都城在雍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如果秦已经迁都咸阳,那么晋军一过黄河,很容易会兵临城下;雍偏在关中平原的西端,要从黄河东边跑过来,还要再过北洛水和泾水等障碍。距离那么远,沿路那么穷,晋国的后勤会出大麻烦。

基本上,能过泾水,对晋国来说就算大成就,再坚持往西,就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最著名的战例是鲁襄公十四年(公元前559年),晋国率领诸侯联军,一直打到械林(在今泾阳县),这是距离雍城最近的一次了。接下来:

荀偃令曰:“鸡鸣而驾,塞井夷灶,唯余马首是瞻!”栾黡曰:“晋国之命,未是有也。余马首欲东。”乃归。

晋军主帅荀偃一声令下:鸡鸣时准备好战车,把军营里的井填上灶夷平,排开阵势,大家看着我的马头行动。留下来一个成语,叫“马首是瞻”。然而晋的下军统帅栾黡当即回了一句,我们晋国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命令,我的马头想向东去。然后他就真的带着下军回去了,诸侯们本来就不愿意过河,也纷纷回去了。所以这次还是无功而返,晋国人事后总结,管这一战叫“迁延之役”,就是拖拖拉拉的战役。

所以,秦国打晋国,真打是顶不住的;晋国打秦国,是徘徊不前,表面功夫多。总之,不大可能有什么决定性的后果。

秦穆公去世时,用一百七十七人陪葬,其中包括三位贤德的贵族。富于人道关怀的传统史书往往认为,这种残暴行为是秦国从此不能再向东突破的原因;现代有研究者则指出,这类举措可能包含着刻意打击贵族势力的用心,这个办法在秦国沿袭下来(考古发现,秦穆公的玄孙秦景公墓,即著名的秦公一号大墓里殉人更多),实际上为后来的商鞅变法减少了阻力。不过无论如何,那是战国时代的事了,此刻的秦国就只能老老实实被堵在西边待着。

秦穆公取得的实在成就是对西戎部落的征服。遗憾的是,《左传》关注的焦点在于中原争霸,对这段影响暂时仅限于西部的历史,可说根本不上心,只有“遂霸西戎”四个字交代了事实,又点出这桩事的大功臣就是孟明,而孟明是公孙枝推荐的,到此为止。

《史记》倒是讲述了很生动的故事。戎王听说秦穆公很贤明,便派了一个叫由余的使者到秦国考察。秦穆公就向由余展示秦国的宫室之壮美,积蓄之雄厚。文献说秦国很落后,历年来的考古发掘,却证明雍城一带的城郭和墓葬规模都很惊人。这倒也未必说明文献不对,因为也可能是秦国的经济文化整体水平低,但君主聚敛财富的能力却超过诸夏。总之,秦穆公把这些拿出来炫,确实很有底气。

但由余虽然是戎狄使者,祖上却是晋国人,是有身份有教养的人士,他对眼前这一切的观感,不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而是老贵族看暴发户。于是由余回了一句:“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

秦穆公没想到还能从这个角度看问题,便向由余讨教治国的基本原理:诸夏是先进文明,靠“诗书礼乐法度”来治理国家,也免不了动乱不断。你们戎狄什么规矩也没有,靠什么维持秩序呢?

这下由余的弹幕功能被彻底触发,他说,中国之所以乱子不断,就是因为你说的这些礼乐法度。这一套是黄帝发明的,他自己做榜样,带头贯彻这套规矩,也就把天下治理得马马虎虎。后来的君主自己管不住自己,礼乐就不管用了,只能靠法度吓唬人,人民群众被法度搞得筋疲力尽,则会格外盼望在位是位仁德的君主。于是上面往下看是刁民,下面往上看是暴君,就会彼此充满怨气,互相杀伐,动辄死全家。

总之,靠礼乐和法度治国,简直糟透了。然后由余又赞美了一通戎狄的风气,一切简洁而有效,这才是“圣人之治”。秦穆公被惊到了,戎狄有这样的人才对自己可是大威胁,便决定把由余挖过来。

办法倒也简单,秦穆公一边留住由余,不断问他关于戎狄的各种情报;一边派使者赠给戎王财富和女乐,使他耽溺于享受。一年后由余终于回到戎狄,发现自己向秦穆公称颂的美好风气已经荡然无存,戎王好像变了一个人,完全沉浸在淫纵的氛围里。由余再三劝谏不听,就像被炒了鱿鱼,这时秦穆公又派人来对他发出邀请,由余也就归降了秦国。

于是,秦穆公采用由余的谋划向西征伐,“益国十二,开地千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诸侯都来祝贺不必说,连天子都派人来表示,霸主里算你一个。到战国时,秦孝公在东方诸侯面前觉得憋屈,要吹秦国的光辉史,也特别拿这段出来说事。

当然,《史记》一讲故事,照例就有人怀疑。第一,由余对秦穆公的那一段议论,概括下来就是无为而治优于礼乐法度,而礼乐法度两手抓,又优于纯粹的法制,因为法制注定早晚也玩不下去。这分明就是老子思想的具体阐述:

太上,下知有之。(无为而治的结果)

其次,亲而誉之。(仁义礼乐收拾人心的结果)

其次,畏之。(严刑峻法的结果)

其次,侮之。(法制崩盘的结果)

而年代上,由余可比老子早得多。若真有个叫由余的说了如是一番话,那么伟大的思想家老子的原创性,就要大打折扣。所以有人认为,这就是道家人士编出来的一个借由余之口羞辱儒家、法家的段子。

第二,秦穆公对付戎狄的手段,太像汉朝用和亲对付匈奴了,而那正是司马迁最熟悉的事。是历史如此相似,还是太史公把自己的现实关注变成了历史叙事?当然,这些怀疑也不一定站得住脚。不过,我们也可以就把这个故事当作一个复杂社会和简单社会(文明与野蛮)比较的寓言。

秦穆公向由余展示了宫室、积聚,结果被嘲笑了,但这一点不会改变大国热衷于兴建大型建筑,追求粮食(后世可以是黄金、外汇或者别的)储备的现实。在国家才能兴建的体量巨大的建筑面前,人会格外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从而增加对国家的敬畏或热爱之情,归属感就是这么塑造出来的。

刘邦当了皇帝,但天下战乱尚未平息,老百姓还要买五千钱一石的米,将军、丞相还只能坐牛车上朝时,萧何就为营建未央宫大兴土木。刘邦这时还有点土鳖本色,觉得现在还犯不着搞这些,萧何说,是时候了,“非壮丽无以重威”,老百姓吃这一套。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对此事发表了一番议论,他先鄙薄萧何的话很“鄙”,但又承认萧何说的就是“人情”。于是王夫之说起了排比句:游士围绕着做大官的人,是真确信他们能让自己富贵吗?商人围绕着有钱人,是真的确信他会高价收购自己的产品吗?信徒在装饰得金碧辉煌的佛寺或道观里面,磕头许愿,是真的相信他们的教义吗?不是的,就是“壮丽动之”而已,排场有了,凝聚力就有了。

你可以认为上述行为都很不理性,但指望人民群众都很理性,那才是最大的不理性。身为政治人物,就是要“愚愚民以其荣观”,利用民众天生的猥琐心理操纵他们。

倒也并不是专制国家的蚁民才会这么愚昧。雅典在与波斯的战争余烬未熄,与斯巴达的关系危机重重时,却开工兴建帕提农神庙,雅典的贵族对这事其实挺看不惯,但架不住民主派领袖倡议,人民群众热情高涨。

法国赠给美国自由女神像,三百五十个部件堆放在码头上,纽约却拿不出钱组装,传媒大亨普利策在报纸上一说这事,美国人民就掀起捐款热潮,各种节衣缩食,还有小朋友把去游乐场的钱捐出来也要让自由女神站起来,这劲头,中国人看着一定觉得很亲切。大型建筑或雕塑对操控人心,有时就是这么有魔力。

积聚的重要性就更不必说了。足够的财富储备才能应对各种突发状况(比如灾荒),才能支撑大规模的行动(比如远征),才能养各种闲人让他们钻墙打洞干各种莫名其妙的事,从而社会发展才有无限可能。所以宫室、积聚之类,虽然劳神苦民,但这个模式一旦出现,就很难消失,因为它有很大概率帮助你在国家斗争中取得优势。

而戎狄的好处,由余吹了半天,理论上把秦穆公忽悠得也很佩服,可实践上秦穆公派了一点女乐,就把野蛮人的高贵敲打得粉碎。这么一点诱惑你都抗拒不了,还谈什么“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谈什么“圣人之治”,可持续发展呢?

蛮族的武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高昂的斗志,而一旦获得财富,斗志很可能就烟消云散。所以保持武力最好的办法,就是拒绝财富。可是,如果不能用来兑换财富,武力再高,又有什么用呢?这是由余们无法面对的问题,所以他最终还是只能用脚投票,投奔到他嘲笑了半天的礼乐法度的怀抱里来。


争霸编第十二章 晋楚争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