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晋楚争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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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五大战争,三次都发生在晋楚两国之间,此外,晋齐两国之所以会发生室之战,一大原因也是因为晋国担心齐楚联合。所以说,春秋中期的主旋律是晋楚争霸。

和春秋初年各小国随意开战不同,晋楚间的大国竞争像高手过招,反而表现得很克制。从城濮之战到向戌弭兵,中间大约九十年,真正的大仗也就打了这三回。这是因为两大国之间的距离足够远,只是彼此争夺势力范围,而不大可能直接威胁对方本土。双方都拥有基本的安全感,不像晋国和秦国,或者后来楚国和吴国,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引起对方的巨大疑虑。当然,大国资源多,可打的牌也多,直接正面对决一般是最后选项。

鲁僖公三十三年(公元前627年),晋国除了崎之战把秦军包了饺子之外,还差点和楚国再打一场大战。晋文公一死,心思活泛起来的不只秦穆公一个,南方的许国竟然投靠了楚国。如果说这时晋、楚是一流大国,齐、秦是准一流大国,那么郑、宋、鲁等国可以算二流中的强国,许国则连三四流都算不上。但无论如何这是危险的信号,本来几乎所有重要国家都奉晋国为霸主,处于在晋国主导的同盟内。现在有人反水,若置之不理引起连锁反应,那问题就相当严重。

于是“晋、陈、郑伐许”。割鸡焉用牛刀,晋国未必出动了多少兵力,郑国和许国是世仇,郑穆公是晋国扶上君位的,晋国刚刚灭掉了企图偷袭郑国的秦军,体现了大哥对小弟的关爱,郑国当然也给大哥好好表现,所以这次伐许,郑国应该是主力。接下来楚国的反应也是针对郑国,“楚令尹子上侵陈、蔡。陈、蔡成,遂伐郑”。楚国囤着一个郑国的流亡公子,把这位公子送回去取代郑穆公,也不算出师无名。但楚国不是直接攻郑,而是先打服了陈、蔡两个更接近南方的三流国家,然后北上。

郑国表现出色,居然顶住了攻势,还捡漏把那位流亡公子杀掉了。看此结果,打郑国楚军也未必出动了主力,事情主要还是交给两个刚收服的小弟去干。对郑国这样忠勇的盟友,晋国当然要有所表示,晋军终于出动了,攻击目标是蔡国。

蔡国是楚国的门户,当年齐桓公伐楚,第一步就打蔡国。所以楚国不能坐视不理:

晋阳处父侵蔡,楚子上救之,与晋师夹泜而军。

两军隔河对峙,前面这一系列小弟乱战之后,晋楚两大国,终于到了战争的边缘。

阳子患之,使谓子上曰:“吾闻之:‘文不犯顺,武不违敌。’子若欲战,则吾退舍,子济而陈,迟速唯命,不然,纾我。老师费财,亦无益也。”乃驾以待。子上欲涉,大孙伯曰:“不可。晋人无信,半涉而薄我,悔败何及,不如纾之。”乃退舍。阳子宣言曰:“楚师遁矣。”遂归。楚师亦归。

然而这时双方都表现出高度的谨慎和狡猾。晋军统帅阳处父写信给楚军统帅子上:“我听说:’有教养的人能接受有道理的话,有勇气的人能和敌人正面刚。’你如果打算开战,那么我军后退三十里,把河边空出来,再留给你足够的时间,给你摆好阵势;不然的话你让我过河,也用这个态度对我。老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

子上就准备过河,但有人提醒他,晋国人最不讲信用,咱们面对的可不是宋襄公,过河过了一半他来个突击,那可就惨了。说这话的人叫太孙伯,是城濮之战时楚军统帅子玉的儿子。这时距离城濮之战(公元前632年)也不过五年,对晋国人善于玩阴的,他应该记忆犹新。于是子上决定,还是自己后退三十里。

然而,发现楚军后退之后,阳处父的反应不是过河,而是欢呼。他宣布:“楚国人已经逃走了!”然后就带着晋军,以胜利之师的姿态回家了。晋国人自己评价阳处父,发明了一个成语,“华而不实”,这也是一个好例证。楚国人很没趣,然而不敢追击,也只好回家了。

这事实际上为后来的两国相争定了个基调:或者利用自己的小弟给对方找别扭,或者欺负对方的小弟让对方没面子,但尽可能避免正面对决,场面上能做到单方面宣布胜利,就算圆满结束。

小弟有如此妙用,身为大国当然要多收小弟。然而,小弟也不是越多越好,尤其是它们如果距离自己太远,带来的麻烦就远远多于好处。当初齐桓公伐楚,先收服江国和黄国作为攻楚桥头堡。但是伐楚回师后,江、黄就处于楚国威胁之下,齐国却没有能力为保护它们再组织一次远征,这两国终为楚国所灭。

收了小弟而包庇不了,无论如何很折霸主的面子。齐桓公死后,楚国的势力急剧扩张,甚至让北方的曹国、卫国都屈服自己。这时晋国出兵曹、卫,就把楚国置于很尴尬的位置:救,还是不救?楚将子玉一咬牙,还是要救,于是城濮一战,就被晋国打得大败。

经过早期争霸战争的试探摸索,北方和南方的大国都慢慢清楚了自己实力的极限。北方不能过分逼近长江,南方不能过分逼近黄河,可以偶尔过去耀武扬威,但要追求长期控制,多半会自取其辱。

晋国和楚国都意识到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大约是郑国和宋国一带,所以双方时常在这里胶着。这两国尤其是郑国的归属,也就成了两强角力的焦点。

郑国的地理形势是《孙子兵法》中所谓的“衢地”,四通八达,兵家必争:从这里向南,可以进逼楚国的方城要塞;往北,过黄河就是晋国,向西,可去洛阳朝觐周天子,祭起“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旗(不过春秋中期以后,这招渐渐不太管用了);往东,则可横扫中原诸夏。所谓“中国得郑则可以拒楚,楚得郑则可以窥中国”。

晋楚三场大战,除了城濮之战楚国傻大胆冲到卫国之外,另两场都是在郑国的地界上爆发:邲之战,邲在今天的河南荥阳东北,是郑国的北境;鄢陵之战,鄢陵是今河南鄢陵西北,在郑国南部。

据《左传》描写,两次大战爆发之前,两国高层内部都有很强烈的反战声音,但最终总是因为一两个小细节没处理好,擦枪走火。这也使晋、楚两国在郑国对峙时的心态和在卫国、蔡国不同,都认为不能再让了:只有郑国站在自己一边,身前才有屏障;反之,另一方就会觉得自己的要害暴露在敌人的兵锋之下。这是大国之间难免的安全感悖论,一方想提升自己的安全感时,另一方就会加剧不安,所以战争就不可避免。

后世在中国的土地上,若出现一个地方割据政权,大家都会认为把它灭掉才自然合理,因为追求统一是最大的正义。但春秋时代,人们的心态还很不同。儒家经典里鼓吹“兴灭国,继绝世”,已经被灭掉的国家让它复活,已断绝的世系给它接上,被当作大功德。虽然这是理想化的情怀,但现实中还可以找到一些例子。至少到春秋中期,还有一种反对把人家国家灭掉的观念,经历过春秋初的乱战还能活下来的诸夏国家,再要亡国的风险暂时就不那么大了。

鲁宣公十年(公元前599年),陈国发生了著名的夏姬之乱,大夫夏征舒谋杀了国君陈灵公。陈国在郑国的东南,大多数时候被楚国控制,但晋国势力极盛时,也有能力打陈国的主意,当时陈国太子就在晋国。楚国国君正是雄才大略的楚庄王,他显然意识到这是加强自己对陈国控制的好机会。

鲁宣公十一年(公元前598年)冬天,楚国伐陈,楚庄王宣称是“夏征舒为不道,弑其君,寡人以诸侯讨而戮之”。这都是春秋时代比较好面子讲规矩的地方:第一,攻打别国要找理由,不能说打就打,类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论调,在这个时代没有说服力;第二,楚国伐陈,以一己之力搞定那是轻而易举,但还是要以诸侯之师、多国部队的名义行动,这样就可以把一个大国的私欲包装成国际社会共同的意志。

很快,楚军控制了陈国,弑君者在城门口被车裂。然后,楚庄王准备“县陈”,就是把陈地变成了楚国的一个县。所谓县,就是悬,也就是由楚王直接控制的遥远边境地区。这个构想如果落实,陈国就此灭亡。但楚国的贤臣申叔时向楚庄主提出了劝谏,他打了一个比方:

抑入亦有言曰:“牵牛以蹊人之田,而夺之牛。”牵牛以蹊者,信有罪矣;而夺之牛,罚已重矣。

有人牵牛走到别人的田里,结果受害者就把牛给抢走了。踩别人的田确实有错,但因此把牛抢走,难道就不过分吗?于是申叔时说:“诸侯跟您来是讨伐陈国叛逆,现在你贪图陈国的富有,就把人家吞并了,恐怕不可以吧?”于是楚庄王便放弃了设县计划,让陈国人从晋国迎回太子,重新建国。其实,楚庄王一开始想县陈,也未必只是贪图陈国之富,而是不愿意一个家门口的国家,却落入亲晋的国君手里。但仔细掂量之后,还是觉得吞并一个国家要付出的道义成本来得更大。

据说,孔子读史至此,曾经喟然赞叹说,楚庄王真是贤明,“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之信”,又说,“非申叔时之忠,弗能建其义;非庄王之贤,弗能受其训”。其实人的因素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时代:春秋时晋楚对峙,齐秦的实力相去也仅一间而已,谁也无法取得绝对优势,这种情况下中小国家的人心向背,会影响到大国能否取得霸主地位。战国时代,尤其是商鞅变法之后秦国独强,而小国的数量愈少,国力愈弱,就算有“天下不直秦”的国际舆论,也不可能再有这样的约束力了。

简单说,春秋与战国,有隐性的丛林社会和赤裸裸的丛林社会的区别。同样是大国吃小国的血肉,春秋相对比较文雅,算得上钟鸣鼎食;战国则近乎茹毛饮血。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不过是春秋时代多一些贵族的虚伪罢了。但是,吃人者要花精力和心思保持吃相不难看,对弱小者来说,就多一点逃生的时间和空间。所谓“文明”,常常也不过就在于留不留这一点点余地而已。

楚国为了争霸主,经常把别国打到灭亡边缘,在最后关头给人留一条活路,以示恩威并举。晋国处理国际事务的手段通常还要更加柔和一点,当然,这个印象也可能是因为《左传》的作者比较偏袒晋国,所以晋国对诸夏国家的暴行尽量少书。顾栋高梳理晋国疆域扩张时,经常写到某地“不知何年属于晋”,显然是这片土地原主人怎么被晋国欺负的内容被《左传》给吞了。

晋国本是华夏文明的边缘,中原诸夏素来轻视它粗鄙无文,但它国力强盛之后,却俨然是华夏文明的代表和捍卫者。国家草创阶段,晋国扩张欲望极盛,所谓:

虞、虢、焦、滑、霍、扬、韩、魏,皆姬姓也,晋是以大。若非侵小,将何所取?武(晋武公)、献(晋献公)以下,兼国多矣,谁得治之?(《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当然,这是太行山以西的事,其间牵涉恃强凌弱、屠灭种类,华北平原上的列国缺乏感同身受。晋文公时代,晋国越太行,启南阳,挥师东南以争霸天下时,就画风大变,与之前判若两国。它要小国尊重自己的霸主地位,向各国索要贿赂物资,但总的说来是扮演诸夏保护者的角色。被别国欺负了,找晋国为自己出头,是很多国家很自然的反应。

这就要说到又一个重点,就是在盟友最需要帮助的时刻,晋国也往往会玩失踪。这时的中小国家,虽不至于亡国,但日子也不好过。

鲁宣公十四年(公元前595年),楚庄王派大夫申舟出使齐国。从楚国到齐国,一定要经过宋国。而申舟和宋国有仇,当年宋国一度和楚修好,宋昭公和楚穆王一起打猎,宋昭公迟到了,申舟就当众鞭打了宋昭公的车夫,这是对宋国的极大羞辱。现在,虽然宋国国君换成了宋文公,但这件事宋人一定不会忘。

更要命的是,楚庄王还特别要求申舟:“无假道于宋。”不许向宋国借路。从人家的国土经过,当然要先跟人家打招呼。不借路,就是刻意刺激宋国。申舟对楚庄王说:“郑昭宋聋,晋使不害,我则必死。”郑国人眼神好,最会看风头;宋国人耳朵聋,遇事拎不清。您派去晋国的使者不向郑国借路,这口气郑国人也就忍了;宋国人却一定不会放过我。

楚庄王的回答倒也直接:“杀女,我伐之。”宋国人要是杀你,我就讨伐宋国。话说到这份上,申舟也明白了,大王就是要用自己这条命,换一个伐宋的借口。于是他把自己的儿子引荐给楚王,这是提醒:一,我为国家把命都搭上了,您对我儿子可要好好照看;二,我不能白死,您一定得把宋国打下来,我儿子盯着呢。

果然,宋国的反应很激烈。宋国执政华元说:“过我而不假道,鄙我也。”楚使从我国经过都不打招呼借路,是把我国当作楚国的一个边邑。沦为边邑,就是国家灭亡,而杀了楚使,就算楚国来讨伐,也无非是亡国而已。

宋国抱着慷慨赴死的心理,杀了申舟。楚庄王闻讯的反应,霸气得要炸裂:

楚子闻之,投袂而起,屡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秋九月,楚子围宋。

楚庄王挺身站起,大袖飞扬。古人在屋里不穿鞋,庄王鞋子都不穿就往外走,负责穿鞋的仆役在院子给他把鞋穿上。管佩剑的仆役反应又慢一些,在宫门之外,才替他把剑佩戴好。王的车驾,则一直到蒲胥市中心才追赶到位。庄王如此激动,也不好说是急于为申舟报仇,还是为终于有了伐宋的借口而兴奋。总之,九月,楚军把宋国重重包围。

宋国当然向晋国求救。这么多年宋国一直是晋国最忠实的追随者,晋国当然有责任救宋。可是就在两年多以前,邲之战晋国刚刚惨败于楚国,现在又忙于和秦国作战,所以还真难提起再和楚军大战一场的勇气,所谓“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天方授楚,未可与争”。

这种情况下,晋国的贤臣,对怎样做一个大国,提出了重要的理论创新:

谚曰:“高下在心。”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天之道也。君其待之。

处理问题高调还是认怂,自己心里要能根据具体形势做判断。鱼缸可以纯净,但河流与湖泊就得容纳污垢;盆景可以小清新,但山林与薮泽里就一定有病虫害;所以美玉难免有瑕疵,做国君的被侮辱了有时就得忍。这就是天道。身为大国,下的是一盘很大的棋,这个场子以后再说。

但晋国显然认为,大国可以逃避战争,小国却必须死扛到底,所以派人对宋国说:“晋国已经出动了全国军队来救你了。”使者走在半路上被郑国人抓住,送交楚国。楚庄王让他跟宋国人说实话,这个使者倒也是条有勇有谋的汉子,假装答应,于是被送到楼车上喊话,但他豁出性命不要,还是按照晋国的指示喊,到底把“晋师悉起,将至矣”这句无耻的谎言送进宋人耳朵里。

于是宋国人慧劲上来了,拿出一种守株待兔的精神来等待晋国的援兵。也不知道该说幸还是不幸,宋国都城城墙坚厚,宋人守城能力当时天下第一。这一仗打成了春秋时为期最长的围城战,前后相持九个月。宋国人被逼到“易子而食,析骸以鬓”的地步。没东西吃了,就相互交换自己的小孩吃掉。柴禾早就没了,就拆解死人骨肉做燃料。

其实城外的楚军也快撑不下去了,楚庄王想撤兵,但是架不住申舟的儿子跪在马前:“我父亲知道必死而不敢不执行王的使命,王却没有说到做到。”只得咬牙在城外盖房子开垦农田,表示打算一直耗下去。最终,还是楚军后退了三十里,两国签订盟约。这是给宋国极大的面子,表示签的不是城下之盟,两边相对平等。盟约的核心是八个字:“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咱们谁也别骗谁。

很多论史的人批评宋国人头脑顽固,楚国不借道,

“鄙”你就鄙了,非要杀人家使者,置这口闲气做什么?楚国来讨伐,打不过认输求和就是,毕竟春秋不是战国,胜利者也不会屠城,签个城下之盟,献上牺牲玉帛,无论如何要好过吃孩子、烧死人的惨状。

但一样也有支持宋国的意见。宋国人珍视自己的国格,珍视与晋国的盟约,当然体现了一种可贵的尊严意识和重然诺的精神。即使从利害算计的角度考虑,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这一番惨痛代价换来的结果,一是楚国从此不敢轻易招惹自己,二是晋国自认对宋国有所亏欠,在国际事务上往往有所照顾,所以总的说来宋国还是得大于失。

这种争论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妨一提的是,宋国都城在睢水以北,这里也就是唐朝安史之乱时,名将张巡死守的睢阳。那次睢阳之战的结果也是粮尽食人,一座睢阳城几乎吃空。这样的悲壮和惨无人道,出现一次震撼人心,但在同一个地方反复上演,就只剩下历史的荒谬和虚妄感了。

不识相、认死理的宋国结果如此之惨,那么猴精猴精的郑国,处境是不是能好上一些呢?前面说过,郑国是晋楚相争的焦点。两强角力八十多年,郑国认晋国是老大和认楚国是老大各是四十多年。可见晋楚两国多么势均力敌,郑国见风使舵多么敏捷。

宋国围城战的三年前,即鲁宣公十二年(公元前597年)春天,楚国打郑国,理由照例是郑国归附了晋国。坚守了十七天,郑国看情势不妙,决定占卜自己的命运。先占卜投降,结果是不吉;又占卜去太庙痛哭一场,然后准备和楚国打巷战,结果是吉。于是郑城全城痛哭,连城墙上的守军也开始哭。这哭声楚军都听见了。也许是楚国人讲礼法,觉得人家已经哭了,就要暂时放一放;也许是楚国讲战术,觉得这是哀兵不好对付,暂时放一放等郑国人这股气泄了再说;也许是楚国人误会了,以为郑国哭是准备要投降了……总之,楚军后撤了。

于是郑国乘机修好城墙。楚军再次发起进攻,这次郑国坚持了三个月,终于被攻克。郑襄公按照当时投降的规矩,光着上身牵着羊,走到楚庄王面前,说了一番哀哀切切的话,大意是事已至此,您要把郑国的人口都流放到楚国南部的荒远之地,我认了;您要是把郑国的土地瓜分给诸侯,我也认了;如果您惦记历史上两国的友谊,保留郑国的宗庙社稷,把郑国变成楚国一个县,让我们继续侍奉您,这是您的恩惠、我的心愿,但是并不敢指望。掏心窝子的话我都已经说了,您看着办吧。

这时楚庄王展现出高贵的宽容,给郑国的待遇比郑襄公自陈不敢指望的那个方案还好,他让郑国复国,退兵三十里,然后签订了同盟条约。楚庄王这么做,公开的理由是郑襄公“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实际上,楚国连把距离更近、实力更弱的陈国变成县都要仔细斟酌,真把郑国变成县,技术上更有很难克服的困难。

郑国国土面积不小,国家根基深厚,对外国直接统治会有各种抵触,还处于半贵族半官僚体制下的楚国,拿不出一个有足够能力应对这种局面的地方行政班子。而且,郑是自己的同盟国,晋国人打过来,自己不过是有协同防御的义务;如果郑是自己的一个县或几个县,晋国人打过来,那就成了守土有责,一点不能退缩,政策上选择的余地反而会小很多。

事态发展至此,看来郑国的及时投降,取得了不错的结果。但问题是,这时晋国的救兵到了:

夏六月,晋师救郑。荀林父将中军……及河,闻郑既及楚平,桓子(即荀林父,桓子是其谥号)欲还,曰:“无及于郑而剿民,焉用之?楚归而动,不后。”

楚国春天就开始伐郑,前后大约一百二十天,到了夏天六月,晋军终于出动了。这次晋国倒未必是有意拖延,此前晋军的中军统帅一直是郤缺,此时却突然换成了荀林父,经历这么重要的人事变动,显然内部有些关系难以理顺,行动效率就被拖了下来。

刚到黄河边,探马来报,郑国已经投降了。于是荀林父一声令下,咱们回家吃饭。这个决定倒也并非不合理。郑国都已经投靠楚国了,也无所谓救郑,我还辛辛苦苦赶过去做什么?关键在荀林父还说了“楚归而动,不后”六个字,等楚军撤了,咱们再出兵去打郑国,也不算晚。郑国就是这么倒霉。

幸好,晋国不都是荀林父这样的老狐狸,还有一帮想跟楚国一决高下的愣头青,他们自作主张过了黄河。荀林父作为统帅不能对他们置之不理,只好也跟着过了河。楚庄王的计划本是“饮马于河而归”。楚国的列祖列宗没到过黄河边,让楚军的马喝一口黄河水,有重大的象征意义。真驻扎在这里和晋军一决胜负,他没这个打算。

对大王的这个想法,楚国的令尹、著名的贤相孙叔敖也很支持,但问题是楚国也有愣头青,他们高呼:“君而逃臣,若社稷何?”我们国君在此,晋国只是派来一群卿大夫而已,这种情况下我们若是回避晋国,置国家于何地?爱国主义的大煮一祭,楚庄王也不得不开始犹豫。

在晋楚两国的持重派和主战派都相互扯皮时,郑国出来煽风点火,积极促成晋楚决战。郑国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只有晋楚分出胜负,自己才好决定归附谁。不然,自己认了一国当大哥,另一国就打过来逼自己改换门庭,这么循环下来永无宁日。

这一次,这乱世如郑所愿,晋楚最终在邲一战,晋国被打得狼狈逃回黄河北岸,看来郑国暂时可以认定一个大哥了。然而这也只是几年的消停,晋国很快缓过劲来,两大国又开始轮流伐郑。

在这种夹缝之中,郑国的立场常常转得比风车还快。为给自己的反复无常解嘲,郑国的大夫好多成了段子狗,警句不断:

晋、楚不务德而兵争,与其来者可也。晋、楚无信,我焉得有信?

晋楚两国不好好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四处争斗,我们依附其中一方就行了。晋楚都不讲信用,我们还用讲什么信用?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引这句《诗》,是说遇到麻烦,不能等晋国来救你。传说黄河一千年清一回,晋国就像黄河水,救兵千年等一回。)

敬共币帛,以待来者,小国之道也。牺牲玉帛,待于二竞,以待强者而庇民焉。

把财物恭恭敬敬准备好,等待那些来打我们的人,这就是小国的生存之道。祭祀用的牲畜和玉帛,别集中到中央,而要放在北边和南边的边境上,就等待那些强大而能保护我国人民的人。

最有意思的是鲁襄公九年(公元前564年),晋国和郑国就盟约誓词发生了争执。晋国人要求说,郑国以后应该“唯晋命是听”,结果在向神明念誓词时,郑国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加了一句,郑国“唯有礼与强可以庇民者是从”。

晋国人一听火了,什么叫追随强大的国家?这不是有奶就是娘吗!这盟书得改回来!郑国人说:“这盟誓已经汇报给神明了。如果盟书也可以改,那就是神明也可以背叛;神明都可以背叛,那大国又有什么不可以背叛的?还是就这么着吧。”

晋国人也无可奈何,走了。果然,他前脚走,后脚楚国又来了。郑国还是老样子,向楚国投降,和楚国结盟。也有人不好意思,说:“我们刚跟晋国欷血为盟,嘴上的血还没干就改变立场,合适吗?”郑国的执政子驷说:“我们本来就是说追随强大国家,并没有违背盟约。”

看来,郑国的道德崩溃最彻底,郑国人也是真善于拿条约咬文嚼字。所以,郑国能成为春秋各国里最早颁布法律的国家,实在也毫不奇怪。但这种精明并不能改善郑国的处境,每次它似乎都把自己的损失控制到最小,但也导致没有哪个大国把郑国当自己人,没事就来欺负它一回,累积下来一算,混得简直比宋国还惨得多。

就在上面提到的那份盟约里,还有这样的文字:

天祸郑国,使介居二大国之间,大国不加德音,而乱以要之,使其鬼神不获歆其禋祀,其民人不获享其土利,夫妇辛苦垫隘,无所厎告。

上天降给郑国灾祸,使之夹在晋楚两个大国之间。你们做大国的,不给我们友好的声明,反而以战争要挟我们结盟,让我们郑国的鬼神不能享受到清洁的祭祀,让我们的人民不能安心耕作,男男女女辛苦羸弱,有冤却无处诉说。

后来孔子周游列国,碰到好多隐士,这些隐士往往就出现在当年的晋楚战场一带。孔子不满黑暗的现实,老想着改良;隐士则不相信社会还有变好的可能,这和他们更多见识了发生在这一带的闹剧与悲剧,也有很大的关系。

晋国当了诸夏的霸主,齐国自然就是诸夏联盟中的第二号强国。作为最早实行霸政的国家,齐国对这个地位,多少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只要有机会,就惦记着夺回第一的位置。但是,大家都是华夏国家,直接和晋国翻脸开战,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齐国也是只能先拿身边的小国下手。

齐国西边是卫国,西南是鲁国,另外还有一些更弱小的邻国,齐国常常通过逼迫它们服从,来彰显自己的大国地位。这些国家便选择抱晋国的大腿来自卫,远方的大国总是比身边的大国要显得亲切一些,比如鲁国和齐国之间有扯不完的领土争端,晋国却只会索要贡赋,没有领土要求。晋国也乐意或明或暗支持它们,这样鲁、卫领衔的小国仿佛形成一条锁链,把齐国局限在泰山以东,使其只能老老实实做一个地区性大国,轮不到为国际社会制定规则。

著名的搴之战的前因后果,可以看作是晋、齐两国争端的一个标本。鲁宣公十七年(公元前592年),晋国派大夫郤克到齐国来,邀请齐顷公参加不久后在断道(地名)举行的诸侯盟会。

五年前,晋国在邲之战中败给了楚国,现在自觉已经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所以要召集盟会重新树立自己的权威。郤克是当时晋国的中军副帅,算列卿中的二号人物,并且显然是一号人物最重要的候选人,派他使齐,自然是对齐国的重视。然而郤克在齐国,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事。《左传》说:

齐顷公帷妇人,使观之。郤子登,妇人笑于房。

齐顷公会见郤克时,让女人们躲在帘幕后面看。据后文,这些女人里包括他的母亲萧桐叔子(《公羊传》写作萧桐姪子)。郤克是跛子,上台阶时姿势很滑稽,厢房里的女人们笑出声来。据这段,齐顷公本来也没什么恶意,只是对待外交场合不够严肃,对婆婆妈妈比较纵容,所以就被女人坏了事。

从《公羊传》开始,画风就大变。公羊高老师说,郤克不是一个人到齐国,同行的还有鲁国的臧孙许,郤克跛、臧孙许眇(独眼龙),齐顷公就找了一个跛子一个独眼龙来迎接两位贵宾。这就很恶趣味了,而萧桐叔子偷窥的姿态,是“踊于梧”,脚下先垫高,然后蹦着看。

《史记》又加上了卫国使者,《谷梁传》又加上了曹国使者,他们照例也有某种身体缺陷,残疾人队伍越来越庞大。大概还是《左传》最接近事实。春秋时代的贵族和中世纪欧洲的贵族一样,流行近亲结婚,畸形儿比例可能确实不低。可无论如何,这事让郤克觉得深深被侮辱了。他发誓说:“所不此报,无能涉河。”此仇不报,再也不东渡黄河。

回国后,郤克就请求晋景公伐齐,晋景公没有同意,郤克就请求以自己的郤氏家族部队伐齐,这话当然是赌气,主要是跟国君表明自己深仇大恨的态度,晋景公自然也没有答应。齐顷公也知道结下了梁子,断道之盟是不敢去了,于是派了四个大夫去。结果领头的高固一想自己何必替国君受这个气,就先逃回去,晋国就把余下三个大夫分别关押起来。

当然,晋国方面有识大体重大局的贤人,指出这三位大夫明知道可能会被刁难还来赴会,正是珍惜晋齐友谊的表现,拿他们出气,只会加剧齐国的反晋情绪,也让诸侯更加不信任晋国。晋景公一听有道理,但人已经抓了,客客气气放人,又抹不开。于是“缓之,逸”,就是有意放松看守,让他们逃走。

《史记》的说法不同,“郤克执齐使者四人河内,杀之”,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写法,完全罔顾后面晋齐开战时,高固还活蹦乱跳秀肌肉的事实。总之,上述过程去除过于戏剧化的成分,就是晋、齐两国此时一方面并非不珍惜两国的同盟关系,另一方面却情不自禁要用各种小动作给对方找别扭,所以事态终于不免逐步升级。

宣公十八年(公元前591年)晋国、齐国有一次会盟,但关系显然并无好转。旁边的鲁国看出晋、齐关系紧张,觉得是自己捞一票的机会,虽然实力不济,却心心念念要找齐国的麻烦,好多捞点争议领土。齐国意识到自己确实有麻烦,干脆拉下脸和楚国结盟。这样一个强大的盟友送上门来,楚国当然很乐意,于是鲁国就被抛弃了。本来还指望和楚国一起伐齐的鲁国,一下子陷入了可能同时被齐、楚两强讨伐的危险境地。

鲁成公二年(公元前589年),齐国伐鲁,攻城略地。卫国作为鲁的兄弟之国,很够意思地伐齐救鲁,在齐卫边境上与齐军遭遇。比较明智的卫国大夫提议立刻撤退,但是卫军主帅觉得我们来打齐国,却看见敌军就撤退,太没面子,还是打一下吧,于是被打得大败。

卫国、鲁国都派使者到晋国哭诉求救。郤克很高兴,被嘲笑的耻辱终于可以报了;晋景公大概也很高兴,这么些年来齐国对晋的霸主地位都缺乏尊重,确实需要一场胜利来让齐国明白谁才是诸夏老大。

晋景公让郤克率领兵车七百乘伐齐,郤克说,这是城濮之战时我军的数量。我的本事比当年的晋文公君臣当然差得远,所以人还要更多点,于是加到八百乘。开战前,齐国对打退远道而来的晋军显得很有信心。齐顷公说了句豪气干云的“余姑翦灭此而朝食”,灭了晋国人咱们再吃早饭,也不给战马穿铠甲,就发起了冲锋。

战国时代军事评论家对齐国军队的评价是个人英雄主义,三分钟热度,没有能力对抗劲敌,这看来是有传统的。齐军开始打得很漂亮,猛烈的攻势使得晋军统帅郤克身受重伤。但进入相持阶段,晋国人咬牙发狠,互相打气,齐军却很快撑不下去了,终于溃逃,被晋国人撵得绕着华不注山跑了三圈,齐顷公也差点成为晋军的俘虏。

于是谈判。郤克的要求,第一是要齐顷公的母亲萧桐叔子到晋国做人质,这个纯属公报私仇,是要发泄自己被嘲笑的怨气;第二是要“齐之封内尽东其亩”,“亩”是农田间的高畦,也就是今天所谓的田坡。这倒是根据晋国国家利益提出的:田埂也是道路,都是东西走向的话,也就意味着从西边开来的晋国兵车可以长驱直入。

两个要求都太屈辱,齐国一个没答应,只愿意送给晋国各种宝器,与鲁卫在领土争端也可以让步,再多,那就“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咱们打个玉石俱焚吧。失败者的抗议是有效的。因为晋国完全没有和齐国拼命的打算。郤克对齐国的怨愤,战场上要充分利用,谈判时就不能任由他发作。晋国的意图,其实开战之前就对齐国说得很清楚:

晋与鲁、卫,兄弟也。来告曰:“大国朝夕释憾于敝邑之地。”寡君不忍,使群臣请于大国,无令舆师淹于君地。能进不能退,君无所辱命。

一来,晋国反复强调这一战是为鲁国、卫国打的,以彰显自己是负责任的大国,强化自己的同盟。二来,“无令舆师淹于君地”,不要让军队在齐国停留太久,是表示无意与齐国为敌,你只需要承认我的盟主地位就行。接下来,史书详细描写晋军凯旋,向周天子报功,而齐顷公又如何吸取教训,回去后发展经济,关爱人民。总之,胜负双方,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鞌之战至此告一段落,但齐国和晋国之间的较劲显然没有就此结束。后来,齐国还是会盯着晋国的空子,有机会就要出来别别苗头,而手段仍然是对身边的小国拳打脚踢,与远方的楚国眉来眼去。

到春秋后期,晋国的内部矛盾愈演愈烈,国君与权贵家族,以及几个权贵家族之间的斗争你死我活。齐国又发现了对付晋国的一个新方法,就是联合晋国失势的贵族,向晋国的当权派发起进攻。这招内外夹攻,倒是非常管用,如公元前550年,齐庄公竟然率精锐翻越太行山,杀死晋军甚众,堪称春秋历史上最成功的一次长途奇袭。但问题是,齐国自己的内部倾轧一点也不比晋国少,所以也就很难持续发力争霸。最终,晋、齐这春秋时代的两大强国,竟是都毁灭于自身。


第十一章 此路不通第十三章 贵族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