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前的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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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的文人回头看这个故事,大概是以为这里面的王维是很不堪的。有人作诗说:

半生落落负贫豪,万事如空问浊醪。

纵使西风吹败叶,不教独奏《郁轮袍》。

老子混得再惨,也不过是喝点劣质酒解闷罢了。假扮优伶奔走权贵之门混好评,这种事是不干的。

当然,喜欢王维的人,就要出来证明这个故事是假的。明代学者胡应麟说,我指出这个故事是扯淡,真是"为千载词场雪冤”,忍不住浮了三大白,只恨不能起王维于地下,来和我一起喝。

清朝的杭世骏更具体分析说:唐玄宗开元年间,是个政治多么清明的时代啊,一个公主(他轻蔑地称呼为"婴儿子”)对科举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王维是个多么恬淡高雅的人啊,怎么会做这么自甘下流的事……所以这事一定是假的。此论一出,立刻好多学者出来点赞。

但如果一个唐朝人穿越到明清,读到这些东西,不管是鄙视还是辩诬,他大概都会觉得过于严肃。挺正常一事儿,你们至于吗?

这是因为,到了明清时代,科举考试的程序公正神圣不可侵犯,已经是社会上普遍的价值观,任何盘外招,都会被视为不道德(当然大家都知道,视为不道德和不去做是两回事)。而唐朝人不同,有大人物推荐才可以当官,是自汉朝以来(源头可以追到战国)大家都认可的古老传统,全凭考场决胜负,反而是有点古怪的新生事物。所以不论是推荐者还是被推荐者,都觉得自己的行为自然不过,没啥见不得人的地方。

随便翻翻唐人的传记或小说,这种故事俯拾皆是。

和王维那一曲《郁轮袍》同样有名的,是杜牧的"第五名”。唐文宗大和二年(828),礼部侍郎崔郾到洛阳去主持科举考试,太常博士吴武陵骑着一头跛腿小驴赶过来说:

侍郎以峻德伟望,为明天子选才俊,武陵敢不薄施尘露!

侍郎您以高尚的道德、崇高的声望,为当今圣明的天子选拔才俊,我不敢不来稍微尽一点力量。原来,帮人开个后门,是可以说得这么高大上的。

吴武陵很会铺陈:我前些时在太学里面,看见十几个太学生在读一篇文章,读着读着就甩眉毛,读着读着又拍巴掌,兴奋得不得了。我过去一看,《阿房宫赋》,作者是杜牧,我看真是王佐之才。您贵人事忙,恐怕这篇文章还没看过吧?

于是把文章拿给崔邸看。崔邸也是识货的,当即大为赞赏。吴武陵乘机说,就凭这篇文章,拿个状元,没有问题吧?

崔郾很无奈:"状元已经内定了。”

于是问第二名、第三名……都内定了。

吴武陵有些不满:"实在不行,那就第五名吧?”

崔鄙还在犹豫,吴武陵开始发作,文章还给我,这么好的文章第五名都不给,今年不考了!

崔邸赶紧应承,第五名是杜牧的了。

崔邸动身去洛阳之前,对来给自己送行的官员们说:“刚才太常的吴博士,送给我一个第五名人选。”于是说出了杜牧的名字。

从这个场景来看,谁来通的关系,为谁通的关系,确实就是当众聊天的话题。这就是唐朝,宋以后的主考官,借多少个胆子也再不敢的。

于是有人提反对意见,杜牧这人不行,"不拘细行”,就是日常生活不检点。这当然并不是诬陷,“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是杜牧自己交代得很清楚的。

但崔郎很重然诺:“已许吴君矣。牧虽屠沽,不能易也。”我是已经答应人家的,哪怕杜牧是个杀猪的卖酒的,这个第五名,不换了。

后来,杜牧果然就中了第五名。

把向主考官推荐人物,看作是在尽自己的道德责任,更典型的例子还有李德裕。唐武宗会昌三年(843),王起主持科举,问宰相李德裕有没有中意人选,李德裕的回答那叫掷地有声:

“安用问所欲为,如卢肇、丁棱、姚鹄,岂可不与及第邪?”

你问我干什么,像卢肇、丁棱、姚鹄这几位,不录取他们你觉得合适吗?

这几位也就理所当然地那一榜都高中了。

如果虽然也得到一些名人的赏识,却不如九公主、李德裕这样给力,那么造势的方式,就需要更有花样一些。李德裕的党争对手牛僧孺,当年考进士之前,曾先拜访大文豪韩愈和皇甫湜,二人都对他极为赏识,于是给牛僧孺出主意:某日,你去青龙寺玩,晚点回来。

韩愈他们挑准了牛僧孺出门的那一天前去拜访,结果当然没见着,就显出无比怅然的样子,在墙上大书:韩愈、皇甫渥同访牛僧孺不遇。

于是一下子,牛僧孺就名动京师了。

自我炒作最有行为艺术色彩的,恐怕就是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陈子昂了——我们知道,能把话说得这么拉风的,通常心里都有很深的怨气。

陈子昂是四川射洪人,比起前面提到的那些人来,他家庭资产可能是最多的,但门望,则肯定是最低的。他要找到当过大官的祖宗,要往上数十二代,追到三国时期的蜀汉,他的祖父和父亲,虽然在家乡名声不小,但事实上都没有做过官。

陈子昂年纪轻轻就到长安,很多年过去,一直没什么人关注。

这一天,东市有一个卖胡琴的人,开出百万高价。长安城的许多富贵人家都来围观,却看不出名堂所在。陈子昂突然排众而出,吩咐手下人照价买下胡琴。

这当然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有人当即请陈子昂演奏一曲。陈子昂说:“我家就在宣阳里,明天备下酒席,专候各位大驾光临。”

第二天,来了上百人,都是长安城有名望的人物。陈子昂设下丰盛的酒宴款待,待大家酒足饭饱之后,陈子昂手捧胡琴上前说:

“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所知。此乐贱工之役,岂愚留心哉!”

于是举起胡琴摔了,吩咐抬出自己的作品,分赠给宾客。就这样,一日之内,声华溢满京都。后来,也就到底考中了进士。

这一手,有点像苏格拉底的弟子亚西比德的事迹。亚西比德买了一条名贵的狗,然后把狗尾巴斩去,用这种方式维持雅典人对自己的关注度。不过亚西比德是一代枭雄,他的叛逃与回归,是牵动雅典和斯巴达两大强国实力对比的大事,陈子昂后来虽然写了不少漂亮的政论文章,但在初唐政坛上,毕竟只是不怎么重要的小角色。

这些都是炒作成功的案例。实际上,积极投身自我营销的事业,而终究没什么效果的,必然是大多数。《文献通考》里保存着这样一段唐人的议论:

王公大人巍然于上,以先达自居,不复求士。天下之士,什什伍伍,戴破帽,骑蹇驴,未到门百步,辄下马奉币刺,再拜以谒于典客者,投其所为之文,名之曰“求知己”.如是而不问,则再如前所为者,名之曰“温卷"。如是而又不问,则有执贽于马前自赞曰:"某人上谒者嗟乎,风俗之弊,至此极矣!

这段话,对士人的描述很生动。他们成群结队,衣衫不整,使用廉价的交通工具,千方百计想把自己的作品,投递到王公大人的手里。第一次送出作品,叫“寻找知己”;送出后没有回音,就再来一次,叫“复习功课”;如此还没有回音,就干脆带着礼物在大路上拦住人家马头,口称"某人拜见”了。

——如此说来,贾岛反复推敲,一不留神撞了韩愈马头的故事,到底是真的斟酌字眼入神,还是故意用这种方式展示自己那两句诗,就很可疑了。

这段话当然含着嘲讽的意思。但是,它并不是主张一切尊重考试结果,反对大人物和考生事先通关系。恰恰相反,他是不满王公大人高高在上,“不复求士”,不肯主动发掘潜在的人才,以至于一般读书人用这种夸张的方式求推荐,实在是太不自重身份了。


王维故事的三个问题错落有致的起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