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崟与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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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对这篇小说的介绍,给人感觉任氏是女主,郑生是男主,韦崟是反派。

然而这个印象恐怕是有问题的。看原文:

任氏,女妖也。有韦使君者,名崟,第九,信安王祎之外孙,少落拓,好饮酒。其从父妹婿曰郑六,不记其名,早习武艺,亦好酒色,贫无家,托身于妻族,与崟相得,游处不间。

这是小说的第一句话。先点出任氏,其次是韦崟,再由韦崟带出郑六。这个次序,也很能表明作者沈既济的态度,是三个人物在小说中的重要性排序。

韦崟历史上真有其人。韦家是高贵的门阀,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个家族的一个突出特点,是经常跟皇室通婚,像唐中宗李显的韦皇后,作为武则天的儿媳妇,很有学习婆婆的热情,也算一时风云人物。具体到韦崟,他的外公是唐太宗的重孙,女儿则嫁给了唐玄宗的第二十五个儿子,是标准的皇亲国戚。

至于韦崟落拓不羁,好酒及色,对他这个阶层的人物而言,绝不会被当作大的缺点。对女人玩过就丢,甚至可能被当成优点看待。《世说新语》里,大将军王敦被女色淘空了身子,为了改善体质,他干净利落地把姬妾都赶出家门,就是赢得了“豪爽”之誉的。沈既济对韦崟也有类似说法,夸他“豪俊有义烈”。

沈既济还在小说里提到,他与韦崟有不少交往,他的说法是“尝与崟游”,这是带着敬意的表达,学生跟着老师,下级跟着领导,才说是"从某某游”“与某某游”,朋友间这么说,那就是非常客气。总之,写这篇小说,并不是要黑他。

但说到郑六,沈既济则没啥好感,一上来就丢出"不记其名”这四个字,真是满满的蔑视。

沈既济交代自己的创作动机时,又说“郑生非精人,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所以有这么传奇的经历却没本事写下来,所以只好我代为出手了。这明明是说郑六配不上任氏,对喜欢代入的读者来说,这个说法很伤自尊啊。

确实,从各方面看,郑六都不符合古代流行小说男主人公的人设。我们知道,女人主动送上门的故事,最常见的是两大类:

一类是文人意淫。男主人公是个书生,可以穷,但做起诗文来是漂亮的,于是就被美女看上了。

但这位郑六,虽然小说里有时称他为“郑生”,但没提他有吟诗作画的本事,甚至于能否算读书人都勉强。小说一开始就介绍他“早习武艺”,后来还提及他的履历:

郑子武调,授槐里府果毅尉,在金城县……其后郑子为总监使,家甚富,有枥马十余匹。

他是靠武艺谋出路的。槐里府的府,不是京兆府、成都府那种地方行政机构,而是府兵制的府,数量很多。单是在京兆府,类似槐里府这样的军事单位,就有一百三十一个,而每府有两个果毅都尉。史称,天宝年间“折冲、果毅,又历年不迁,士大夫亦耻为之”,是份挺丢人的工作。

郑六后来又升为"总监使”,并因此有了许多马。“唐有四十八监以牧马”,这个总监使,可能就是其中某一监的长官。这是个肥缺,但不是有清望的官职,也不是读书人乐意做的。

总之,郑六不属于文化人的圈子。

另一类,是文学史教材喜欢称为“反映了古代劳动人民美好愿望”的作品,著名的故事如董永遇到天上的织女(按照《搜神记》,确实就是织女,不是七仙女),或谢端遇到"白水素女”,也就是田螺姑娘。

这类故事起初在民间流传,但得以被写下来,还得经过上层人士之手,在这个过程里,就会变得比较注重价值导向。换句话说,享有这种好运的男主人公,别的优点可能没有,但一定会道德高尚。如董永:

少偏孤,与父居,肆力田亩,鹿车载自随。父亡,无以葬,乃自卖为奴,以供丧事。

他是一个勤奋的农民,还是个大孝子。谢端则是:

至年十七八,恭谨自守,不履非法。……端夜卧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昼夜。

勤奋程度,和董永差不多。爹妈死得太早,孝没机会表现,但遵纪守法方面特别突出。

但郑六和他们也不是一类。他和韦崟一样“好酒色”,韦崟是贵胄公子,还可以被夸是风流,郑六却只能被归结为无行。尤其是,他穷到无法撑起门户了,只能"托身于妻族,与崟相得,游处不间”,靠老婆的亲戚的钱,在外面吃喝嫖赌,在任何时代,这种人都是要被鄙视的。

这样一种非典型的人设,也就注定了,这篇小说的情节与画风,会和后世《聊斋》式的作品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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