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氏与韦崟
说到这里我们必须弄清楚一点,就是在唐代的长安城生活所面临的困难,和今天的大城市有很大的不同。
今天的大城市如北京、上海,人口密度大,房价高房租贵,但周围和内部都有强大的物流系统,可以把各种生活用品源源不断运过来,再迅速高效地分散到城市的各个角落。所以除去房子的话,大城市的物价其实反而比较低廉。
但“长安居,大不易”,却首先是因为米贵。
八百里秦川号称富饶,但仍然供养不起长安这样的特大城市,长安人吃饭要靠遥远的东南地区补给,至于沿途运输的花费,当时就有人抱怨是拿一斗钱运一斗米。
然后那么多人要砍柴生火,也迅速把长安周边的山岭,变成了濯濯童山。
昂贵的生活成本,迫使许多人不得不放弃梦想离开长安。按照当初的城市规划,唐长安足可以生活80-100万人,但长安城的户籍人口,大概不过46万,加上没有户籍的,有学者估算大约也就是60万人。
所以长安城的房屋空置率是很高的,换句话说,找个稍微偏点的
地方租套房,房租一定不贵。
所以即使对郑六这样的“贫士”来说,再租套房子也是可以负担得起的。但是,要想在新居所摆上点漂亮家具,郑六就无论如何拿不出这个钱了。
任氏说:“上次在宣平里的南边,有个骑着白马往东去的,是你妻子的兄弟吧?他们家家具多,你可以跟他借啊。”
这里其实有点问题。按照小说前面的描写,郑六是和韦崟分开,进了昇平里之后,才遇到任氏的。隔着高高的坊墙,任氏应该没看见韦崟是骑着啥往哪儿去的。哦,对了,任氏是狐狸精,我们人类看不见的她可以强行看见。
任氏说韦崟家家具多,当然不错。韦崟的家族,从事着一项有点像《红楼梦》里薛宝钗家的工作,即为皇室采购各种用品。经手的时候给自己留下点啥,也是很自然的事。所以要比谁家里好家具多,还真很难有谁能和韦家比。但郑六还没想到这茬儿,任氏怎么就先想到了?嗯,应该还是因为她是狐狸精,掐指一算,就对韦家知根知底。
于是郑六就去找韦崟了。
(韦崟)问其所用。郑子曰:“新获一丽人,已税得其舍,假具以备用。“崟笑曰:"观子之貌,必获诡陋。何丽之绝也。”
郑六是个没啥深沉的人,没有隐瞒艳遇的能力。他对韦崟说:"新得着一美女,房子已经租好了,就差跟您借点家具备用了。”
作为一个习惯跟郑六居高临下相处的损友,韦崟大笑,先吐槽说就你那模样,还美女呢,不定找个啥奇形怪状的。但他还是很豪爽地借了全套家具。
然后,韦崟派了个伶俐的家童,悄悄跟着郑六,观察到底啥情况。
俄而奔走返命,气吁汗洽。崟迎问之:“有乎?”又问:“容若何?”曰:“奇怪也!天下未尝见之矣。”
过了一会儿,这家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玩儿命似的飞奔回来汇报情况。
韦崟问:“真有美女吗?”又问,“到底有多美啊?”
家童说:"奇怪也!”这个形容,比什么天姿国色、绝代佳人啥的都来得有力道。美到这个地步,简直不合情理了,普天之下,再没见过这么美的了。
这话,韦崟当然不爱听。因为他“姻族广茂”,所以上流社会的美女见得多了,又“夙从逸游”,所以风月场中的美女也见得多了。社会上上下下各个阶层,什么美女我没见过?你是我的家童,怎么给我搞出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乃问曰:“孰若某美?”
童曰:"非其伦也!"
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伦。”
是时吴王之女有第六者,则崟之内妹,秋艳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崟问曰:“孰与吴王家第六女美?”
又曰:“非其伦也!”
崟抚手大骇曰:“天下岂有斯人乎?”
韦崟把能想到的美女报了一圈,家童都说“非其伦”(不是一个档次的)。这下韦崟简直给吓着了,天下还有这样的美女,于是吩咐:给我打水,换头巾,补妆。
韦崟“汲水澡颈,巾首膏唇而往”,毕竟是贵公子,非常注意形象。耳根子、脖子后面是容易脏的地方,出门前要再擦一遍,头巾戴好,尤其是要涂一遍唇膏。
涂唇膏是唐代贵族男子流行的风气,甚至能随时拿出漂亮的唇膏盒子,也是很涨面子的事。皇帝有时也会拿唇膏作为给大臣的赏赐,如杜甫就有诗云:"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
韦崟直奔郑六的住处,刚巧郑六不在,只有一个小童儿在扫地,一个女奴在门边。韦崟问任氏在哪里,回答说没这个人,韦崟就自己进屋找,终于发现门后面露出一幅红裙。
于是任氏暴露了,韦崟发现她比传说的还美,"爱之发狂,乃拥而凌之”,任氏当然要挣扎,挣扎不脱了就说:“服矣,请少回旋。”我服了,你松开一点好不好?但是韦崟稍微一放松,任氏就继续跟他较劲。
如此反复折腾了好多回,任氏再也没有力气,"乃纵体不复拒抗,而神色惨变”,就是一副你爱咋样咋样,反正别指望我给你反应的样子。
于是韦崟问了一句非常自恋的话:
“何色之不悦?”
我要睡你,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看得出,这是个素常过往有多少女人围绕着献媚的男人啊!
于是任氏叹息说:“郑六太可悲了!”又说了这么一番话:
“郑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获佳丽,遇某之比者众矣。而郑生,穷贱耳。所称惬者,唯某而已。忍以有馀之心,而夺人之不足乎?哀其穷馁,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为公所系耳。若糠模可给,不当至是。”
大意是,您女人多的是,郑六却只有我一个——显然,郑六的合法妻子,韦崟的同族姊妹,被任氏华丽丽地无视了。
总之,任氏不同意《马太福音》,什么“因为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这种观点是不对的。还是要相信《老子》讲的"天道”,“损有余以补不足”啊。
最后任氏说,郑六可怜,要是能养活自己,也就不跟您混了。
这番话,任氏是把自己看作郑六的财产,要奋力捍卫郑六的财产权。今天的人可能觉得不大好理解,但古人还是认为很有觉悟的,韦崟就很感动,强暴行为到此为止,他:
遽置之,敛衽而谢曰:“不敢。”
韦崟放开任氏,还非常严肃地向她道歉。
故事讲到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韦崟确实跟一般故事里抢女人的公子哥儿不一样。比如说,《水浒传》里林娘子要是跟高衙内说这么一段,就肯定不会有这效果。
但更重要的问题是,任氏不是狐狸精吗?
按照一般印象,狐狸精面对强奸犯的时候,哪能这么狼狈呢?
《聊斋》里的婴宁姑娘,一个爱笑萌到酥的小狐狸精,有人勾引她,她就把一段枯木头变成自己赴约会。枯木头上有个窟窿眼,自然就变成了关键部位,然后窟窿里还有只大蝎子,那男人扑上来,“就而淫之”时,一下子就被蛰着了。这情节,真是让男同学们想想都痛。
可是现在任氏呢,也太给狐狸精丢人了。
韦崟找她,她不会隐身;韦崟推倒她,她无力抗拒;最后摆脱困境,居然是靠演讲!这明明就是人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