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物欲奴化”的病根
在人文教育的“文艺复兴至18世纪”讨论班上,我和学生们一起阅读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谈到人的欲望与需要的关系。我告知学生一则新闻,一位17岁的中国高中生为买“苹果”手机和iPad2,卖掉自己的一个肾,全班20位学生没有一个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
这件事情之所以在中国也成为离奇的新闻,是因为这是“欲望”个人化的极端事例,一般人难以想象。在过去几十年里,尽管许多中国人的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但对物质满足所包含的正当需要却缺乏应有的思考。在这段时间内,中国经历了从需要绝对政治化到需要绝对个人化的剧烈转变。在从一个极端向另一个极端的转变中,有的人对自己的需要就出现了用肾脏换手机这样的偏差。
年长一些的人们对需要的绝对政治化岁月一定还存有记忆。当时的正当需要是由革命政治来决定的。在那个年月里,不只是人的物质需要,其他需要,如感情、娱乐、审美、求知等都是由政治权力严格规定的。在物质需要方面,衣和食都是定量供应的。国家不仅规定人民有多少种基本需要(需要的种类)和每种需要满足到什么程度(需要的量),而且还规定以什么物品去满足那些需要(例如,多少粮食,什么样的粮食)。
哲学家海勒(A.Heller)称此为“对需要实行专制”的模式,它的控制可以遍及人的一切需要,包括生理需要和性需要。革命口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是在限定基本的生命需要。一切不在国家权力限定范围之内的需要都是不容公开道出的,稍有流露就会以“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的罪名受到打击。
票证分配制度比任何其他制度都清楚地表明,需要不可能是自然的。当人们在生活中彻底失去自由意志决定的时候,他们不可能知道自己“自然”需要什么。
在需要由政治支配的环境中,“需要”不可能成为一个公共话题。需要成为满足低程度生理本能的代名词,如此看待人的需要包含着对人的极度贬抑。有论者指出:“关于人的需要的理论,也就是言说人之为人的语言。用需要来界定人性就是用我们人类缺乏什么来界定我们人类是谁。这也就是坚持人类与其他动物相比有一些特殊的需要。”当人的需要被政治权力限制到了与动物几无差别的时候,人性也就朝着动物性的方向扭曲。
长期以来,中国人在“需要”上受到的扭曲不只表现为物质的极度匮乏,而且更是表现为极少思考人的“欲望”(desire)和“需要”之间的关系。“欲念”和“需要”是有区别的,人可以欲念他并不需要的东西,也可以需要他并不欲念的东西。以前,欲念和需要的关系在中国完全是由政治权力的意识形态来决定的。你欲念的东西,如美、人际亲密关系、感情和信任关系,甚至稍精致一些的食物、衣物、用品,专制权力都可以武断地将之规定为你并不需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因此成为“奢侈”,成为“坏思想”的罪证。今天,这种政治规定被解除了,但是欲念和需要的关系却滑向了另一个极端,那就是,凡是一个人有欲望的,都是他个人的正当需要,纵欲消费成了今天的新时尚。而那些没有能力满足自己物质欲望的,便出现了用肾脏换手机这种令人既同情又痛心的事情。
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中说,人制造了自己的欲望,继而成为欲望的奴隶。他是从人类社会的自然演进来解释人的这种“物欲奴化”过程的。他没有看到的是,物欲奴化的本质不是欲望,而是奴化,而造成奴化的并不是社会的自然演进,而是在某一些时刻政治对它的不当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