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描写和解释
(一)
语言是一种系统。任何系统都包括若干结构单位,而单位与单位之间有特定的联系。例如消化系统包括口腔、食道、胃、肠等,它们相互配合,起消化食物的作用。语言是一种复杂的系统,它包括的单位有许多层次,整个语言系统之中又可以分析出若干子系统来。区分不同的结构单位,对单位与单位之间的关系加以说明,这就是描写。从这个意义上讲,传统语法使用的是描写的方法。
语言是一种复杂的系统,它包括的单位有许多层次,整个语言系统之中又可以分析出若干子系统来。区分不同的结构单位,对单位与单位之间的关系加以说明,这就是描写。
传统语法的描写从分类开始,分类的依据主要是词形变化。
传统语法的描写从分类开始,分类的依据主要是词形变化。根据词形变化把词分为若干类,又根据词形变化把句子的结构分成若干成分,进一步描写词类和句子成分之间的关系,于是构成体系。典型的例子是拉丁语,名词有性、数、格的变化,动词有人称、数、时、态等变化,形容词要根据名词的特点变换形式,如此等等。拉丁语曾被认为是语言的典范,它的规范也就影响了许多语言的描写。人们熟知的例子是一些语言学者认为“It is me”不合法,而“it is I”才合乎规范。理由是拉丁语中动词“to be”的主语和表语必须同为主格。这种以别的语言的规则来描写自己的语言的方法,其出发点是重视语言的共性。应该承认,世界上的语言有共同的特点,主要表现在语言的外部关系上边,如语言与社会、语言与思维等等。至于语言的内部结构系统,各有其个性。从语言实践的要求来说,应该重视的正是这种个性。
真正注重个性的描写是现代语言学。被称为现代语言学之父的索绪尔(瑞士语言学家,1857—1913)认为研究语言,主要是研究语言单位之间的关系,这种思想来源于20世纪初的自然科学。当时有一种思想方法在兴起,即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就其本身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在和其他事物发生联系,把它看作整体的一部分,才有意义和价值。索绪尔把这种观点运用于语言内部结构的分析上,奠定了现代语言学的理论基础。
真正注重个性的描写是现代语言学。
现代语言学的形成在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派军队到世界各地,遇到许多陌生的语言。为了战争的需要,也为了传教的便利,它们花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去研究这些语言。要描写这些语言,传统的描写方法用不上了,须要有一套新的方法。因为是描写陌生的语言,所以这一套方法又称之为发现程序(discovery procedure)。包括收集素材、建立范畴(分类),找寻相互关系。常用的方法是:①替代法,用来切分语段,辨认语段中的结构单位。②分布分析法,用来给语言单位分类。③直接成分分析法,用来描写语段的内部结构关系。④变换分析法,用来说明同形异构、语句和语句之间的关系,等等。其特点是注重语言的个性。
C. F. Hocket在《语法描写的两种模型》中总结了1950年以前美国描写语言学的分析方法:
项目与变化(item and process)即从基本形式到派生形式。
项目与配列(item and arrangement)即语段内部语素层层配列。
传统语言学和结构主义语言学虽然都使用描写的方法,但是它们的出发点并不相同。前者着眼于已有的规范,常常以规律范围习惯;后者着眼于现有的习惯,要求从习惯中发现规律。从严格的意义上讲,结构主义语言学才是地道的描写语言学。
传统语言学和结构主义语言学虽然都使用描写的方法,但是它们的出发点并不相同。前者着眼于已有的规范,常常以规律范围习惯;后者着眼于现有的习惯,要求从习惯中发现规律。
(二)
描写语言学是横的(断代的)特定语言的描写,与此对立的是历史语言学,它注重的是纵的相关的语言事实的研究,所用的方法不是描写的,而是解释的。
描写语言学是横的(断代的)特定语言的描写,与此对立的是历史语言学,它注重的是纵的相关的语言事实的研究,所用的方法不是描写的,而是解释的。
狭义的历史语言学指比较某些语言,发现它们有共同之点,用以说明它们同出一源,即所谓亲属语言。所以,这种语言学又称之为历史比较语言学。毫无疑问,它的着眼点在语言的共性方面。例如人们要说明汉语和傣语同出一源,指出它们都用虚词和语序作为重要的表意手段。而且有丰富的语气词,在构词方式方面,合成词中的名词是“大名+小名”。这种方式在古汉语中有不少,如“草芥”(《孟子》)、“禽犊”(《荀子》,禽为鸟兽的总称),“匠石”(《庄子》)、“史籀”、“史鱼”、“帝乙”。现代汉语中还保留“虫蚁”、“虫蝗”等说法。这是利用已知的语言事实去解释语言和语言之间的关系。可以说,解释的基础是描写。
解释的基础是描写。
广义的历史语言学还包括研究某种语言在语音、词汇、语法方面的变化,其目的在解释古代的或现代的某些语言现象。如果说历史比较语言学是利用描写的事实去发现某些现象(如语言之间的亲属关系),那么,广义的历史语言学则不是要发现什么,而是要解释某些历史现象。清代的乾嘉学派在这方面做了不少工作。例如钱大昕认为古无轻唇音,今天读f的,古代读b或p。如古代读弗如不,读方如旁,等等。据此可以解释一些形声字的声旁的读音。例如“盼”读pàn,“颁”读bān,“邠”读bīn,“彷”(彷徨)读páng,“贬”读biān,“拨”读bō,它们声母都不是f,而是b或p。有些方言保留了古音,如上海话“防”读bāng。英语ph(如phrase、physical)读f,是不是有类似汉语的情况,那就须要进一步研究了。
乔姆斯基认为语法有两类,一类是描写性语法,一类是解释性语法。传统语法和结构主义语法属前者,生成语法属后者。然而乔姆斯基要解释的是人们的语言能力。人们为什么能说出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句子?他认为人们说出的句子千差万别,都是由一定的规则生成的。他并不热衷于解释某些个别的语言事实(如历史语言学所做的),尽管他使用英语作为分析材料,目的并不在描写英语规律,只不过借英语来说明句子生成的过程而已。同样,用汉语来研究生成语法,只能证明他的理论和方法可以适用于汉语,也就是说,证明他的转换生成语法有较大的概括性。
(三)
目前世界上的语法种类繁多,令人眼花缭乱。然而从方法上考察,总的说来,不外描写和解释。当然,由于目的不同,描写或解释的起点和终点自然有差异。首先,我们应该明确目的,然后在方法上加以选择。其次,要根据实际情况(特别是汉语的情况)安排可行的程序。
目前世界上的语法种类繁多,令人眼花缭乱。然而从方法上考察,总的说来,不外描写和解释。
比如,我们的目的是从事语法教学,而选择了风行一时的转换生成语法,这是南辕北辙。乔姆斯基也曾表示:“坦白地说,我很怀疑语言学和心理学方面取得的这类认识与见解在语言教学方面的意义。”(参见徐烈炯译《论转换生成语法的实用性》,见《国外语言学》1986年第1期)当然,我们的目的如果是研究机器翻译,乔姆斯基的理论和方法就值得借用。他认为各种语言的深层结构相同而表层结构有各自的特点,这就为机器翻译提供了可能性。
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方法我们已经在广泛运用,而且收到一定的效果。比如在短语分析中运用层次切分方法,在词的分类中根据分布标准,利用转换方法区分同形异构,利用替代法分析语素,等等。然而这种描写停留在句法平面,而从教学的要求来看,必须结合语义平面和语用平面才能达到提高理解和表达能力的要求。在这方面,韩礼德的系统语法的描写方法颇能给我们一些启迪。同样一个句子,根据系统语法的分析,可以从不同角度来观察。比如从句法角度可以分析出主语、谓语等等,从语义角度可以分析出施事、过程、环境、受事等等,从语用角度可以分析出新信息、旧信息、主位、述位等等。当然,他的描写方法我们并不一定要全部套用,但是抓住动词的特点,从多角度进行描写,这个原则大体是适用于汉语的。
这种描写停留在句法平面,而从教学的要求来看,必须结合语义平面和语用平面才能达到提高理解和表达能力的要求。
语言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的,但它又具有稳固性。这种稳固性主要体现在基本词汇和语法结构上边。正因为如此,传统语法拿已有的规律去约束习惯有其合理的一面。在这里,我们应该区分规范问题和对错问题。现代汉语以普通话的语音、词汇、语法为规范,使用方言不合规范,但不属误用。真正的误用是违反汉语的传统。英语的传统语法和规范语法都叫做prescriptive grammar,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话又说回来,我们提倡尊重传统,但不等于否定一切新的语言形式,这其间的辩证关系,正是我们要进一步探讨的课题。
从现代汉语语法教学的情况看,描写的范围固然要扩大,解释也应该深入。描写和解释是互相依赖,交相促进的。试比较下列句子:
从现代汉语语法教学的情况看,描写的范围固然要扩大,解释也应该深入。描写和解释是互相依赖,交相促进的。
(1)两个月用一吨煤。/一吨煤用两个月。
(2)十个人吃一锅饭。/一锅饭吃十个人。
(3)两个月用不了一吨煤。/一吨煤用不了两个月。
(4)十个人吃不了一锅饭。/一锅饭吃不了十个人。
从描写的角度看,(1)和(2)的前后两句意义相同,差别在话题,属于语用上的选择。(3)和(4)的前后两句在语义上有差别。(3)的前一句是说煤多了,后边一句是说煤少了。(4)的前一句是说饭有多余,后边一句是说饭不够吃。从解释的角度看,上边的句子可以化作下列形式:
(1)两个月用的煤=一吨煤/一吨煤=两个月用的煤
(2)十个人吃的饭=一锅饭/一锅饭=十个人吃的饭
(3)两个月用的煤<一吨煤/一吨煤<两个月用的煤
(4)十个人吃的饭<一锅饭/一锅饭<十个人吃的饭
(1)、(2)和(3)、(4)的区别,关键在否定词,这是从逻辑方面加以解释。再比较下列各组句子:
(1)的b句是“他种花”+“花种在院子里”的紧缩形式。按照这种方式理解,(2)b是“他捉鱼+鱼捉在河里”,而(3)b是“他扫地+地扫在教室里”,显然不通。这是从语句变换方面解释。再比较下列几组句子:
为什么(2)、(3)中的b句不能说呢?这是因为用“还……着呢”这种句式时,说话人对事物的发展有一种想法。如(1)a,想到的是水温逐渐变凉;(1)b想到的是水温逐渐升高。(2)a想着的是时间逐渐变少;(3)a想着的是路程逐渐缩短。从字面看,(2)b说的时间愈用愈多,(3)b表示的是路程越走越远,这都不合情理。这里是从预设和事理加以解释。
总之,语言事实的解释可以有不同角度,而且,有时同一语言事实可以有不同的解释。例如在现代汉语里,“箱子”、“桌子”是名词,而“箱”和“桌”是量词,可是我们常听人说“一箱子书”、“一桌子菜”之类的话。如何解释这种现象?有人认为是名词借用作量词,有人认为这里的“箱子”、“桌子”词性未变,关键在“一”。这里的“一”不是数目,而是“满”的意思,不妨看作形容词。哪种说法好,可以根据自己的眼光加以选择。再举个我曾经谈到过的例子:
总之,语言事实的解释可以有不同角度,而且,有时同一语言事实可以有不同的解释。
他们今年完成捕鱼三千担。
这个句子属错句,应该在后边接上“的任务”之类。可是对诸如此类的现象如何解释,说法不一。有人认为这里的问题是动宾搭配不当,可是“完成”与“捕鱼三千担”为什么不能搭配,还须进一步说明。有人认为问题在宾语残缺,或者说,宾语缺少中心词。这种说法似乎认为“捕鱼三千担”不能单独充当宾语,其实不然。比如我们可以说“他们今年打算捕鱼三千担”,这完全合乎规范,可见关键在动词。汉语的动词,有的只能带名词性宾语,如“完成”;有的只宜带非名词性宾语,如“打算”,有的属两可,如“喜欢”。“捕鱼三千担”是非名词性短语,所以不能充当“完成”的宾语。后边加上“的任务”,就成为名词性的了。看来,解释的角度可以有多种,但是如何选择还值得深思。
看来,解释的角度可以有多种,但是如何选择还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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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里讲的结构指的是语言单位(音义结合的单位)的组合,不专指语音的结构或语义的结构。结构这个词,可以专指结构方式,这里不专指方式。换句话说,这里的结构指的是实体,实体当然也包括方式。
(2) 这里的“比较”是广义的,不是指历史比较法。
(3) 《马氏文通》的作者署名是马建忠。据一些人的考证,这本书的实际作者是马建忠和他的哥哥马相伯。近来也有人(如朱星)认为作者是马相伯一人,马建忠不过署名而已。
(4) 见《马氏文通》例言(1898年,商务印书馆)。
(5) 《马氏文通》卷九,一页(1898年,商务印书馆)。
(6) 《马氏文通》里的介词比后来许多语法书讲的介词范围较广,除了“于”、“以”、“与”、“为”、“由”等,还包括“之”。
(7) 《马氏文通》卷七,一页(1898年,商务印书馆)。
(8) 黎锦熙:《国语文法》原序,一页(1924年,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