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子的理解策略
句子的理解策略的研究和通常所说的句子分析不是一回事,虽然它们的关系十分密切。句子分析是把已经完成的句子加以解剖,使用的材料主要是书面语言;句子的理解策略的研究是从听话的角度考察接收信息的过程,探讨人们如何逐步懂得全句的意思。这种策略当然也适用于书面语言,不过,我们不把句子当作一次出现的整体符号,而看作一种动态的符号串,一个符号接一个符号显示出来,使接收信息的人逐步理解,直到达到目的。打个比方吧,人们研究消化系统,可以有不同的角度,或者着眼于了解食道和肠胃的功能,或者着眼于消化的过程。前者须进行生理解剖,后者则采取种种测试方法,包括对不同年龄的人的消化吸收情况的测定。当然,要了解消化过程,须先进行生理解剖。
句子分析和句子理解策略的研究,它们的着眼点不同,但是后者以前者为基础。如果要对理解句子的过程作科学的分析,就必须对句子的表意因素作细致的解剖(1)。粗略的解剖不可能作为复杂的理解过程的描述基础。比如有人认为句子的意义不过是词义加上句法结构构成的,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研究句子的理解过程,最多只能说明对简单句子的理解。国内外有些心理学家,以幼儿作为研究对象,他们考察的结果大体一致,即词义策略在幼儿的理解过程中占首要地位,句法次之(2)。对成人来说,特别是理解复杂的句子,情况又如何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了解句子的意义究竟有哪些因素在起作用。通常称之为句子的理解因素(interpretant)的,包括句内因素和句外因素。句内因素包括词义、语义、句法、层次、语气、口气等等;句外因素即语境,也是十分复杂的。理解因素的分析为探讨句子的理解过程创造了必要条件,而各种理解因素在不同的情况下所起的不同作用,正是有待于深入研究的问题。情况虽然复杂,但是可以把理解策略归纳出一些类型来,或称之为理解模式。常见的有下列四种。
句子分析和句子理解策略的研究,它们的着眼点不同,但是后者以前者为基础。
通常称之为句子的理解因素(interpretant)的,包括句内因素和句外因素。句内因素包括词义、语义、句法、层次、语气、口气等等;句外因素即语境,也是十分复杂的。
(一)词语提取策略
句子总是在旧信息的基础上传达新信息。所谓旧信息是交谈双方共知的,有时用词语表达出来,有时依靠语境暗示。接收信息的人当然把注意点集中到新信息上边,往往抓住新信息中的关键词语,据以探索全句的意思。这种策略只适用于简单的句子,特别是动词谓语句。人们利用动词的格框架(case-frames),把词义(动词的意义)和语义(动词与名词性成分的关系,主要是施受关系)融为一体,从而掌握全句的意思。例如下列两组词有不同的框架:
句子总是在旧信息的基础上传达新信息。
接收信息的人当然把注意点集中到新信息上边,往往抓住新信息中的关键词语,据以探索全句的意思。
A 战胜 看懂 听见 〔_A(O)〕
B 战败 揭露 改善 〔_O(A)〕
比如用“战胜”造句,须出现施事,或出现受事或不出现受事:
甲队战胜了乙队。
甲队战胜了。
用“战败”造句,须出现受事,不一定出现施事(3):
甲队战败了乙队。
乙队战败了。
同一个动词可以有不同框架,而不同框架表示动词的不同含义。以“笑”为例:
笑1 〔_A〕 他笑了。
笑2 〔_AO〕 他笑你。
即使是简单的动词谓语句,也不是都能单凭动词的格框架就可以理解全句的意思的。例如“爱”的框架是〔_AO〕,幼儿区别“妈妈爱宝宝”和“宝宝爱妈妈”,还得借助于语序。又如“做”的框架也是〔_AO〕,儿童在游戏时一会儿说:“我做爸爸,你做妈妈。”一会儿说:“我做饭,你做菜。”他们能区别“做”的不同含义,是因为语境的限制。
总之,利用动词的格框架理解句子的含义,是一种简便的策略,幼儿初学语言,常常运用这种策略,但是在许多情况下,这种策略不是自足的,须有其他条件作补充。
利用动词的格框架理解句子的含义,是一种简便的策略,幼儿初学语言,常常运用这种策略,但是在许多情况下,这种策略不是自足的,须有其他条件作补充。
(二)词语预测策略(4)
信息交流是一种双向活动,一方面是表达(包括说和写),一方面是理解(包括听和读)。听和读的方面并非完全处于被动地位,往往根据自己的经验作选择性理解。比如某人听到别人叫他的名字,他首先判断声音出自熟人还是生人。如果是熟悉的人,他再根据具体情况作出反应。如果是陌生人,他也可能作出种种猜想。总之,理解过程伴随着猜测;人们对此大都是不自觉的,但事实的确如此。猜测的范围与接收信息人的文化修养、交谈背景、双方关系等密切相关,但语言学家关心的是语句结构方面的猜测,而一切具体的合乎逻辑的思想也是离不开语言结构的。这方面的现象已被一些语言学家所重视,例如Hockett在他的Grammar for the hearer(《听话者的语法》,1961)中认为人们听话时总是一边听,一边预测,一边修正,一边理解的。
理解过程伴随着猜测;猜测的范围与接收信息人的文化修养、交谈背景、双方关系等密切相关,但语言学家关心的是语句结构方面的猜测。
从心理学的角度考察,语言预测的基础是联想。语言符号引起的联想受两种规则的支配,一是聚合规则(paradigmatic rules),一是组合规则(syntagmatic rules)。人们在长期的言语活动过程中,把语言符号加以分类(不一定是词类),这是聚合;把符号与符号的连接关系加以确定,这是组合。例如人们听到数词后边出现“个”或“只”,马上会归为一类;听到“点”或“些”,会归入另一类。前者可称为定量量词,后者可称为不定量量词。在人们的头脑中,定量量词常与个体名词同现,不定量量词常与抽象名词或集体名词同现。当然,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叙述的方便,实际上储存在人们脑子里的认知知识,并没有贴上一个个的标签。在我国传统的语文教学中,童蒙入塾,要学习对偶,其实是培养对聚合规则和组合规则的自觉理解。拿今天的眼光看,似嫌陈旧,但是这种训练确实能收到一定的效果,其合理之处,仍值得发扬。
从心理学的角度考察,语言预测的基础是联想。语言符号引起的联想受两种规则的支配,一是聚合规则,一是组合规则。
当然,不能认为句子的理解完全依靠预测。预测不过指出理解的方向。譬如行路,有了方向的指引才不会到处摸索。这样就可以用较短的时间,花较小的力气,最有效地到达目的地。作为理解的策略,词语预测必然具有民族语言的特点。关于汉语的情况,我们还缺乏全面的系统的研究,但是不少语法学者已经注意到这方面的问题。例如:
发端句和后续句 听到发端句,预测后续句,这是较常见的现象。最明显的是带有“因为”、“如果”、“虽然”之类的句子,必有相应的后续句。此外还有一些值得注意的语言格式,试比较:
听到发端句,预测后续句,这是较常见的现象。
不难看出,语序、虚词以及表示时间的词语能影响句子的独立性。发端句促使听话的人预测,预测的内容虽不十分确定,但有一定的范围。
指称和陈述(5)在具体交谈中,出现指称,不一定有陈述;出现陈述,必定有指称。例如有人指着地图中的一个圆点说:“上海。”这是指称,没有陈述。又如有人说:“下雨了!”这是陈述,必有指称,那就是某时某地。虽然不说出来,听话的人能够领会。可是有些指称必有陈述,例如“老王”是指称,如果称呼对方,不必有陈述;如果指称第三者,必有陈述。又如“研究问题”、“改善关系”、“提高水平”是陈述,而“问题的研究”、“关系的改善”、“水平的提高”是指称。这些由陈述转变而来的指称要求有所陈述。也就是说,听话的人预测有后续词语。
在具体交谈中,出现指称,不一定有陈述;出现陈述,必定有指称。
一般地说,人们接收了指称信息,总是预测下边有陈述信息出现,可是下边可能出现另一个指称。例如别人说出“下午”,接着说出“我们”,听话的人先是等待对“下午”有所陈述,后来便把它当作没有陈述的指称,作为全句的背景说明,再等待对“我们”有所陈述。下边如果出现“开会”、“休息”、“参观”等等,预期才得到满足。在这里,有两种指称,一种是“下午”,一种是“我们”。前者只表示叙事的背景或相关事物,属广义的指称(reference),后者有所述,属狭义的指称,可称为所指(referent)。
附加信息和主要信息 句子中必定有主要信息,但不一定有附加信息。附加信息出现,必然跟着出现主要信息。有些词专用作附加信息,如非谓形容词和副词。有些短语也属附加信息,如介词短语。名词性短语用作附加信息的如:
句子中必定有主要信息,但不一定有附加信息。附加信息出现,必然跟着出现主要信息。
大规模(生产) 小范围(试验)
高速度(运行) 长时间(鼓掌)
数量短语通常用作附加信息,但是也可以代替主要信息。如果用ABB的形式重叠,多用作主要信息,如“一个个身强力壮”、“一朵朵争奇斗艳”。如果用ABAB的形式重叠,只用作附加信息,如“一本一本阅读”、“两个两个排列整齐”。此外,结构助词常用作附加信息的记号,可是带“的”的词语也可以成为主要信息,即通常所说的“的字短语”。
动词和宾语 能带宾语的动词,有的是必须带的,有的是可带可不带的。前者即所谓粘宾动词,它们的宾语比较简单,也就容易预测。比如“归咎”、“归罪”、“归功”后边必定出现人或集体;“自称”、“通称”、“简称”后边必定出现事物或人的名称。至于可带宾语的动词,情况较复杂。有的只能带名词性宾语,有的只能带非名词性宾语,有的兼而有之。有的只能带一个宾语,有的能带双宾语。总之,在我们的经验中,已经把动词分为若干小类,以便于预测。
能带宾语的动词,有的是必须带的,有的是可带可不带的。前者即所谓粘宾动词,它们的宾语比较简单,也就容易预测。
(三)尝试组合策略(6)
构成句子的词一个一个地出现,词和词不断地发生组合关系,直到体现整个句子的意思。比如先出现语言单位A,再出现B,人脑子里的语言知识库对输入的信息不断扫描,提出一种假设,即认为A和B有某种句法关系。也可能认为A和B之间没有直接关系,于是让A储存在短时记忆里,等待C的出现。C出现之后,可能有种种情况:或拆散已经组合的AB,或将游离的A跟BC组合,等等。例如: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双方尽了最大努力。
人们一边听,一边将词组合成板块(chunk),储存在短时记忆里,直到理解全句为止。前一句中,“我的家”组成一个板块,“在东北”组成第二个板块。出现“松花江上”的时候,拆散第二个板块,让“东北”与“松花江上”组合,然后与前边的“在”组合。后一句中,“双方”成一个板块,“尽了”与“最大”不能组合,自成板块。“努力”出现,先与“最大”组合,再与“尽了”组合。
行为主义心理学用“刺激—反应”来解释人类的行为,同时认为学习的过程可以概括为“尝试与错误”(trial and error,简称试误),即从失误中吸取教训,取得经验,以便顺利地收到预期的效果。按照这种理论说明句子的理解过程,那就是不断尝试,不断纠正,让词与词的组合得到合理的解释。这种过程是后出现的单位控制着前边的单位,而预测的策略恰好相反,是前边的单位控制着后边的单位。词语预测策略和尝试组合策略是互相联系、互相补充的。如果理解的过程仅仅是试误的过程,那么,人的脑子不过是一种机械装置,靠有规则的运算达到理解的目的。人之所以比机器高明,是因为能发挥主动性。在理解句子的过程中,不断预测;由于预测指明理解的方向,大大缩短了试误的过程。当然,在预测过程中也伴有试误的手段。吕叔湘先生曾经说:“反复试验是人类以及别的动物的生活中经常运用的手段,说话和听话也不例外。听人说话,听了一个词,根据他的语法和词汇知识预期底下可能是一个(或哪几个里边的一个)什么词,也许猜对了,也许猜错了,一个个词顺次猜下去,猜测的范围逐步缩小,猜对的机会逐步加多,最后全对了,就叫做听懂了。”这是对预测和试误的关系的最好说明。
词语预测策略和尝试组合策略是互相联系、互相补充的。
(四)模式对照策略
人类的认识过程中,类推常常起着重要的作用,这是难以用试误的手段来解释的。例如把一个三角形用投影放大,人们凭视觉能发现两者相似,这是类推的结果。在类推活动中,人们往往抓住事物的特征去推断整体。例如了解三角形的两边及其夹角,或了解它们两角及其夹边,就可以推断整个三角形的形状。理解句子也常运用这种策略。听别人说话,把接收的部分信息和已有的经验联系起来,发现它们有一致的地方,于是用来推断句子的含义,这就是模式对照策略。
人类的认识过程中,类推常常起着重要的作用。
长期使用某种语言的人,脑子里储存了各种各样的句子模式。一种是语气模式,如疑问句、陈述句等等,通常称之为句类(kinds of sentence)。一种是结构模式,如主谓句、非主谓句等等,通常称之为句型(types of sentence)。一种是特征模式,宜称之为句式(patterns of sentence)。句类和句型是根据整个句子辨认的,必须等句子说完才能确认。句式则不然,不一定听完全句,只要掌握了某些特征,就可以推断句子的模式,从而理解句子的基本意义。下边举“是字句”为例:
长期使用某种语言的人,脑子里储存了各种各样的句子模式。一种是语气模式,通常称之为句类。一种是结构模式,通常称之为句型。一种是特征模式,宜称之为句式。
(1)明天是……
(2)箱子里是……
(3)好是好,……
(1)说明日期,(2)叙述存在的事物,(3)表示与字面相悖的另一层意思。再以“把字句”为例:
(4)你把这杯酒……
(5)我把你这个人……
(4)要求对事物加以处置,(5)表示某种情绪。这些句子不用说完,只要出现在特定的语境中,听话的人就能明确地理解。
在实际的交谈过程中,理解策略总是综合运用的,不过往往有所侧重。而且,不同年龄、不同文化程度的人,不同的交谈内容等等,在策略的运用上都有差异。从总体上研究这方面的问题,对充实语言学的普遍原理有重要意义。从联系教学实践来研究这方面的问题,考察不同年龄的学生的理解策略,有针对性地培养他们的理解能力,这无疑是更为迫切的课题。
在实际的交谈过程中,理解策略总是综合运用的,不过往往有所侧重。
参考文献
吕叔湘,1979,《汉语语法分析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
罗伯特·M·加涅,1985,《学习的条件》,傅统先、陆有铨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
Rumelhart, C. E. 1985, Theoretical Models and Processes of Reading, Newark, DE: International Reading Associ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