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汉语语句的节律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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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律即节奏的规律。什么是节奏?简单地说,指的是事物有规律的重复和变化。单有重复而无变化,或者单有变化而无重复,都不能构成节奏。寒暑代迁,朔望交替,这是自然界的节奏;秋收冬藏,晨兴夜寐,这是人类社会的节奏。自然界的节奏是客观存在的,人们力求发现它的规律,以便于适应和利用。人类社会的各种节奏有客观的基础,同时常伴有主观的安排。语言方面的节奏属于后者。

节律即节奏的规律。什么是节奏?简单地说,指的是事物有规律的重复和变化。

人类社会的各种节奏有客观的基础,同时常伴有主观的安排。语言方面的节奏属于后者。

语言节律的客观依据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构成节奏时有特定的可供选择的要素和方式,二是在安排节奏时要考虑到某些选择限制(selection restriction)。

语言节律的客观依据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构成节奏时有特定的可供选择的要素和方式,二是在安排节奏时要考虑到某些选择限制(selection restriction)。选择限制虽然不能形成节奏模式,却是构成节奏时必须遵守的准则。这种准则有不同的层次。首先是民族语言特点的限制。比如用汉语写诗歌,可以利用音色构成节奏,也就是押韵。可以利用音高构成节奏,即配置平仄。还可以利用音长(包括停顿)构成节奏,即安排音步。但是,我们不能像印欧语那样利用词的重音来表现节奏,这属于民族语言特点的选择限制,其次是语体的限制,这主要表现在不同的语体在选择节奏要素方面的差异。如格律诗须押韵,散文则避免用韵。在旧体诗歌中,近体诗的平仄安排有一定的格式,即所谓律句,古体诗则避免使用律句。古体诗如果都用律句,就失去了它的风格了。当然,这并非说不同的语体的节奏的构成没有共同之处,事实是在许多方面须遵守共同的原则,下边就此谈几个问题。

(一)节拍特点与节奏焦点

节拍是节奏的单位。在汉语里,节拍和意群通常是吻合的。不论是诗歌还是散文,每个句子可以分割出若干意群,意群和意群之间有明显的停顿,这就构成节拍。这种节拍的划分多少带有主观的性质,不过并非无规律可循。能停顿的地方有时也可以不停顿,但是不能停顿的地方不能划分出节拍来。当然,像格律诗那样每句都有固定的音步,那就不存在划分不一致的情况了。现代认知心理学认为人们理解句子时对组块(chunk)作出反应,而组块的划分常受个人文化修养的影响,这种理论与节拍划分的实际情况是十分吻合的。组块是短时记忆的单位,它是个变数,可以是一个词或一组词,而节拍作为意群的表现形式,其实也不过是一种短时记忆的惯例罢了。

节拍是节奏的单位。在汉语里,节拍和意群通常是吻合的。

在汉语里,值得注意的是不同长度的节拍所显示的特点,我国古代有不少文论家谈到这方面的问题。《文心雕龙·章句》中说:“若夫笔句无常,而字有常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文镜秘府论》说:“然句既有异,声亦互舛,句长声弥缓,句短声弥促。施于文笔,须参用焉。就而品之,七言以去,伤于太缓,三言以还,失于至促,惟可以间其文势,时时有之。至于四言,最为平正,词章之内,在用宜多,凡所结言,必据以为述。至若随之于文,合带以相参,则五言六言,又其次也……然大略而论,忌在于频繁,务遵于变化。”这里讲的“句”当然不是语法上所严格规定的句子,可以理解为语段,也就是根据停顿切分出来的意群。上边的议论有几点值得注意。

在汉语里,值得注意的是不同长度的节拍所显示的特点,我国古代有不少文论家谈到这方面的问题。

第一,四音节语段有显著的特点(1),它给人以稳定的感觉,所以被广泛采用。

四音节语段有显著的特点,它给人以稳定的感觉,所以被广泛采用。

要避免使字数相同的语段频繁出现。语段字数有奇有偶,相间使用才能相得益彰。

第二,要避免使字数相同的语段频繁出现。语段字数有奇有偶,相间使用才能相得益彰。

我们知道,《诗经》以四言为主,它的基本结构方式是两个双音节成分的组合。双音节语言单位与单音节语言单位相比,多具有稳定和独立的特点,两个双音节语言单位用在一起,这个特点就更为突出。可是频繁使用四音节语段,虽能表现庄重、平稳的风格,却带有板滞、单调的意味。既要保留平稳的优点,又要避免板滞的缺点,较常用的安排是让成对的三音节出现在作品之中,例如:

(1)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乐府诗·东门行》)

(2)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抱朴子·审举》)

(3)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安徽歌谣》)

三音节的语言单位的特点是活泼、轻快,但是单独使用容易使人产生一种不稳定的感觉。如上边的例(3),有一个“说凤阳”,还要来一个“道凤阳”,道理就在这里。两个不稳定的单位连在一起,正如负负得正一样,就变成稳定的了。

稳定感大概是人们对视听形式的一种普遍的要求。在语言方面,稳定或不稳定的感受主要来自节奏焦点(rhythm focus)。节奏焦点与信息焦点(information focus)通常是一致的。句子要传达新信息,新信息的重点即信息焦点。汉语表示信息焦点有种种方式,比如可以利用重读,可以使用某些副词,可以用对比形式,而最常见的方式是依靠语序的安排,即让信息焦点在句末出现。正因为句尾的信息最易引起注意,所以它所代表的节拍也最能引起共鸣。格律诗的节奏安排比较固定,但也有一定的灵活性。相对地说,诗句末尾的音步(即末了三字)其灵活性最小,如押韵的规定,平仄的安排,都有严格要求。这也说明诗歌中的节奏焦点的重要性。散文的情况当然不同,它并不需要考虑全句的音步如何安排,但是作者对节奏焦点仍旧是重视的。有些作者在句末有意识地安排稳定的节奏,使人感到庄重、和谐。典型的例子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频繁使用四字短语,但并不显得板滞,多少有一些诗的韵味了。白话文也常有在节奏焦点频繁使用四字短语的,下边举朱自清的《背影》的开头一段为例:

稳定感大概是人们对视听形式的一种普遍的要求。在语言方面,稳定或不稳定的感受主要来自节奏焦点(rhythm focus)。

正因为句尾的信息最易引起注意,所以它所代表的节拍也最能引起共鸣。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我们当然并不认为散文必须如此写作,不过在散文中适当注重节奏焦点的安排,大概是我们的一种传统。句末使用了双音节动词,我们常常要在动词前边添上“加以”“进行”之类,凑成四音节语段,也是一种旁证。

(二)上句与下句

节奏焦点的刻意安排能给人以稳定感,但是节奏的形成却是由不稳定到稳定,不断变化,不断反复,然后产生平衡的效果的。平衡有两种不同的表现形式,一种是对称的形式,它好比天平以中轴为基准,两边有相等的部分。另一种是不对称的形式,它好比秤杆的支点两边长短不一,但仍旧能够保持平衡。典型的对称平衡是对仗,它包括上句和下句。律诗中间四句用对仗,共两联。每联的上句不用韵,末了的音步由三音节构成,是不稳定的节拍;下句用韵,节奏焦点再出现三音节,于是转为稳定的了。两个三音节音步虽然不是连续出现,但因为都处在节奏焦点的位置,所以效果与连续出现的相同。

节奏焦点的刻意安排能给人以稳定感,但是节奏的形成却是由不稳定到稳定,不断变化,不断反复,然后产生平衡的效果的。

典型的对称平衡是对仗,它包括上句和下句。

不对称的平衡形式多种多样,仍旧可以分为上句与下句,上句属不稳定成分,下句则使不稳定变为稳定。常用的方法有下列几种。

不对称的平衡形式多种多样,仍旧可以分为上句与下句,上句属不稳定成分,下句则使不稳定变为稳定。

(一)句调上扬属不稳定形式,句调下抑属稳定形式。一扬一抑,构成上下句,这是常见的。把“问”和“答”、“因”和“果”、“起”和“承”作为上下句的例子俯拾即是。当然,这里讲的“句”,也可能不止一个句子。正因为如此,上下句在长度上通常是不对称的。

(二)以仄声收尾的句子为上句,以平声收尾的句子为下句,这是由来已久的。不必认为只有文人学士撰写对联才遵循这一习惯,许多民间谚语也都如此。例如:“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道理很简单,平声字较仄声字更能使声音延长,使人感到语气完满。

(三)利用节奏焦点的奇偶搭配来达到平衡的目的。这又包括一些不同的搭配方式。常见的如:

(1)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毛泽东《十六字令》)

(2)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马致远《散曲》)

以上两例的上句节奏焦点和下句节奏焦点都是奇音步,互相配合以达到平衡,

(3)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煜《浪淘沙》)

(4)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冯延巳《谒金门》)

以上两例的上句的节奏焦点是奇音步,下句的节奏焦点是偶音步(由四字构成),由奇而偶,也是一种平衡形式。

(5)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刘禹锡《潇湘神》)

(6)云笼月,风弄铁,两般儿助人凄切。(马致远《散曲》)

以上两例的上句由两个奇音步组成,已经是一种稳定的格式,下句再接上一个三音节或四音节音步,是将稳定格式加以延伸,达到平衡。

上边列举的是几种常见的格式,在此基础上还可以扩展变化。举例限于词曲,是因为词曲最能显示音步安排的灵活性。至于散文,情况虽然不会相同,但基本格式大体一致,即根据节奏焦点安排上下句,达到上口的目的。刘勰说:“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这是十分确切的。

有这么一个故事。抗日战争时期,在重庆的一些诗人和演员曾经在某饭店举行一次朗诵会。赵丹临时赶到,应邀参加表演。他站起来拿了一张纸朗诵得十分动听,大家都不知道他念的是谁的作品。有人把那张纸拿来一看,原来是饭店里的菜谱。这就说明,虽然内容决定形式,但是人们的节奏感是从语音形式得来的。话还得说得周密一些,如果赵丹手里拿的是一纸拗口令,怎么也不能朗诵出抑扬顿挫的声调来的。

虽然内容决定形式,但是人们的节奏感是从语音形式得来的。

(三)常规与变例

按照常规,形式与内容吻合,节拍表示的是意群。可是实际上有不少变例。变例并不否定常规,正因为肯定常规的存在,才显示变例的特殊。这里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无意识的变例,也就是人们习焉而不察的。另一种是有意识的变例,大都属某些作家在修辞方面的创造。前者如四字成语通常由两个双音节单位组成,读出来则在当中稍作停顿,如“风调——雨顺”“称心——如意”“屈指——可数”这里的停顿表示意群的切分,是一种常规。可是另外有些成语,人们照旧在当中停顿,其实并不反映意群的关系,例如下列成语的意群分割是:

无——可适从 不——动声色 一衣带——水

呆——若木鸡 病——从口入 如——出一辙

人们注重的是成语的整体意义,停顿不能正确表示意群,也并不在意。

另一种情况可举崔颢的《黄鹤楼》诗为例。这首诗被称为绝唱,且不论诗的意境如何出神入化,就表达形式而言,却有不少变例。历来认为它有几个特点:第一,前三句反复出现“黄鹤”二字,通常认为是格律诗的大忌。第二,“黄鹤一去不复返”,除第一字外,全用仄声。“白云千载空悠悠”,末音步连用三个平声字,两句又不讲对仗,这也是违反常规的。我们还可以补充一点,崔诗前四句的意群划分不同于一般律诗。一般律诗的意群安排是前四后三(如“清明时节——雨纷纷”之类),而崔诗却是前二后五(如“昔人——已乘黄鹤去”等等),这就使意群与节拍脱钩了。尽管如此,由于崔诗的后边四句完全入律,这正是在常规中突出变例,而这种变例又能造成一种磅礴的气势,自然属难能可贵的了。

在格律诗中,意群的安排打破常规的例子并不少见,不过大都是八句之中有一两句属变例而已,下边再举几个例子: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翰《凉州词》)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杜甫《曲江二首》)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杜甫《宿府》)

格律诗节拍与意群的安排比较固定,多少显得板滞。在常规中插入一两个变例,能使文气变为活泼。

当然,变例如果成为通例,也就当认为是常规了。例如京剧的唱词,如西皮快板之类,节拍的安排是“2+2+3”,因为末尾音步是三音节,通常有上下句,如“一见马谡跪帐下,不由老夫咬钢牙”之类。可是用导板作为唱腔的上句,虽然字数也是“2+2+3”,下句并不一定用相同的节奏,常见的是一连串短句合起来作为下句。这种情况起初是变例,后来属常规了。此外,京剧里有时有了上句而无下句,下句用一套锣鼓点代替,即所谓“扫头”。因为用得不普遍,在目前还只能视为变例。总之,常规与变例既有区别,又有联系,而它们之间的关系也并非一成不变的。

常规与变例既有区别,又有联系,而它们之间的关系也并非一成不变的。

在散文中,一般地说,有问必有答,有因必有果,有起必有承,总之,有上句必有下句。但是也可能只出现上句而无下句,在作品中当然不可能有什么音响成分来代替下句,不过,下句代表的信息总是隐含在文字之中的,其中的奥妙确也不难意会,可以算作无音响的“扫头”吧。

参考文献

刘 勰,1998,《文心雕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吕叔湘,1979,《现代汉语单双音节问题初探》,载《汉语语法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


第九讲 语言的节律二、试论对汉语格律诗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