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试论对汉语格律诗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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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同层次的理解

对诗歌的理解和对散文的理解一样,有不同的层次。

早在三十年代,丹麦语言学家叶斯泊森(Otto Jespersen 1860—1943)在他的Essentials of English Grammar中就曾经指出:在语言活动中,要区分表达(expression)、隐含(suppression)和印象(impression)。表达是字面的意义,隐含是没有说出来、包含在语句中的意义,印象是听话的人从作品中获得的联想意义。为了说明表达和隐含的区别,他曾举两句话加以比较:

(1)Would you please sell me two third class tickets from London to Brighton and back again, and I will pay you the usual fare for such tickets?

(2)Two third returns, Brighton.

(1)把要表达的意义全说出来,没有什么隐含的内容。(2)比较简洁,听话的人须根据语境去理解句子的含义。当然,对(2)的理解,得懂得表达出来的词语的含义,这属第一层的理解,根据语境进一步理解它们含义,这是第二个层次,在日常交谈中,并非每一句话都有隐含的意义;诗歌却不然,由于语言精练,不少含义都未直接表达出来。当然,这种隐含义并不是根据对话的语境提供,而是以诗歌的内容及作者的背景作为依据,例如:

春  望

杜 甫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司马光说:“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这是对第一联的隐含义的说明。“感时”隐含对“国破”的伤感,“恨别”隐含对离散的亲人的情念。第一联写景,第二联写情,连起来是见景生情。“烽火连三月”隐含战事持续,“家书抵万金”隐含音讯隔断;一是忧国,二是忧家。心中的忧伤自然会影响身体的衰弱,所以才有末联的描写。这内在的联系都隐含在词句之中。

作品的意义包含在作品的词句之中,但读者并非只能被动地从作品文辞中去理解和欣赏。有人认为作品只是乐谱,读者才是演奏家。作家的“创作意识”能否实现,要依赖读者的“接受意识”。读者在理解作品时发挥能动作用,这就是理解的第三个层次。例如画家齐白石曾画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儿童玩具不倒翁,另外题诗一首:

作家的“创作意识”能否实现,要依赖读者的“接受意识”。

能供儿戏此翁乖,

倒不须扶自起来。

头上齐眉纱帽黑,

虽无肝胆有官阶。

理解这首诗,读者须懂得:第一,不倒翁是怎样的玩具。第二,不倒翁的形象是穿官服、戴官帽(乌纱帽)的。第三,“肝胆”并非Liver and gall,而是指良心,conscience。诗隐含讽刺意味是不言而喻的。据说曾经有人问作者是不是有所指,作者笑而不答。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认为有所指,但这毕竟是读者的事。印象或联想来自作品,但它们不一定是作品本身所包含的内容。

上边所谈的可以归纳为几点。

第一,理解诗歌首先得懂得词句的含义,包括:

理解诗歌首先得懂得词句的含义。

(1)词义。如“白头搔更短”中的“短”,不是指长度,而是“少”的意思。“此翁乖”的“乖”是乖巧的意思。

(2)语义。主要是施受关系。张继诗《枫桥夜泊》中有“夜半钟声到客船”。有人认为说的是夜半钟声送到了客船,有人认为指的是夜半钟声之中到了一条客船。前者以钟声为施事,后者以客船为施事。题目已指明船是停泊于枫桥之畔的,当以第一说为是。

(3)句法关系。例如王维《山居》诗中有“鹤巢松树遍”,“鹤巢”是主谓结构还是偏正结构?它的下句是“人访荜门稀”,两相对照,不难看出“巢”是动词,含义是栖息。“鹤巢松树”是主谓宾结构,末了的“遍”是修饰“巢”的。

(4)层次结构。一般地说,格律诗的语音停顿能反映结构层次。五言诗的停顿是2—3,七言诗的停顿是2/2—3,都反映意群和层次的划分。例如: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王之涣《登鹳雀楼》)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杜牧《清明》)

但是,除了常规,还有变式。下边句子的意群切分与停顿不一致,当属变式。按意群划分如:

古树老——连石,急泉清——露沙。(温庭筠《处士卢岵山居》)

病——知新事少,老——别故交难。(崔颢《别故人》)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杜甫《宿府》)

第二,在理解词句意义的基础上,须进一步探讨作品中的隐含内容。包括:

在理解词句意义的基础上,须进一步探讨作品中的隐含内容。

(1)场景(situation)与角色(role)。这些内容在有些诗歌中是隐含的。例如: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词》)

夜光杯、葡萄、琵琶这些实物暗示了处所,“饮”和“催”标示了场景和角色。

(2)逻辑推理。诗歌的主旨不在说理,但词句之间常隐含某种逻辑关系。例如: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刘方正《月夜》,上句是果,下句是因。)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骆宾王《在狱中咏蝉》,每句都包含因果关系,前两字为因,后三字为果。)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杜甫《月夜》,每句都包含因果关系,可以在“香雾”、“清辉”后边插入“使”字去理解。)

(3)感情和意志。作者的喜怒哀乐常隐含在字里行间。例如: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白居易《大林寺桃花》,诗中隐含对春光的留恋,对庐山景物的赞美。)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题临安邸》,诗中隐含作者对南宋达官贵人醉生梦死的生活感到的愤恨。)

第三,读者的感受与作者的意向趋于一致,于是产生共鸣。在这个前提下,读者也可以有所创造。由于作品的语句常有意义的不确定性,也由于作品之中每有“意义空白”,读者便能根据自己的经验予以补充。常见的情况有:

读者的感受与作者的意向趋于一致,于是产生共鸣。

(1)多义和歧义。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其中的“破”,有人认为是“突破”,有人认为是“破损”,也有人认为是“一语道破”的“破”,即彻底了解。这些解释都无不可,因为主旨都在说明博学。刘禹锡《杨柳枝词》有“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其中的“翻”有人认为是“创作”,有人认为“按原曲调整谱写”,这里有歧义。读者可以各持己见,但必须有这样的共识:作者的意图是提倡文学创新。

(2)暗示和联想。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字面写景,其中暗示渔翁的孤傲。由此可联想到作者当时被贬到永州的心情。王安石《船泊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一般只论及选用“绿”字之妙,殊不知这一个字暗示了作者心中的喜悦。由此可联想到王安石第二次出任宰相时,从钟山经京口到了瓜州的心情。这些联想都与读者对作者的认知有关。

(二)汉语特点的体现

拿古汉语跟印欧语言相比较,语音方面元音占优势,词汇方面单音节词占优势,语法方面缺少严格意义的形态变化。这些特点在诗歌中自然都能体现。从理解的角度观察,下列特点值得重视。

拿古汉语跟印欧语言相比较,语音方面元音占优势,词汇方面单音节词占优势,语法方面缺少严格意义的形态变化。

第一,不少语言家认为汉语是话题居重要地位的语言(topic-prominent language),而英语之类是主语居重要地位的语言(subject-prominent language)。尽管对这种说法还有不少争论,但是,无论如何,汉语的格律诗是体现了话题占重要地位的。许多诗句很难分出主语(subject)和谓语(predicate),但是能区分话题(topic)和陈述(comment)。话题不过是陈述的起点,它与陈述的关系是十分松散的。例如:

汉语的格律诗是体现了话题占重要地位的。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杜甫《绝句》)

归客/村非远,残樽/夕更移。(杜甫《过南邻》)

春浪/櫂声急,夕阳/花影残。(白居易《渡淮》)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杜甫《小寒食》)

第二,句子要传达信息,一般的情况是旧信息在前,新信息在后。新信息的重点叫焦点(focus)。汉语表示焦点有种种方式,如利用重读,使用某些副词,采取对比形式,而最常见的方式是依靠语序的安排,即让信息焦点在句末出现。汉语的格律诗每句的末三字主要体现节奏焦点(rhythm focus),而信息焦点主要是安排在诗的末句(绝句中的第四句)或尾联(律诗中的最后两句),两者是吻合的。例如:

句子要传达信息,一般的情况是旧信息在前,新信息在后。新信息的重点叫焦点(focus)。

汉语的格律诗每句的末三字主要体现节奏焦点(rhythm focus),而信息焦点主要是安排在诗的末句(绝句中的第四句)或尾联(律诗中的最后两句),两者是吻合的。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末句说出作者清廉自守的情怀,是焦点所在。)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王维《相思》,末句说出正意。)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骆宾王《在狱咏蝉》,末联抒发了作者写诗的宗旨。)

当然,诗歌借物抒情,并不是每首诗都要把感情直接表达出来。一些山水诗通篇写景,就不属于这里讨论的焦点安排的范围了。

第三,人们认为常使用“意合法”是汉语的特点之一,但是对意合法的内涵并无一致的看法。我们认为意合法指的是不用关联词语表示因果、假设条件等逻辑关系。这类关系的确定,如果不用关联词语表示,必须有语境的帮助。例如“天下雨,我不出去”,说话时如果正在下雨,则表示因果关系,说话时如果天气晴朗,议论次日的打算,则表示假设条件关系。

诗句中接连叙述相承的两件事,事情又是已经实现的,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通常是前因后果。前边已经有例说明,下边再补充几个例子。

寺远僧来少,桥危客过稀。(许浑《题韦处士山居》,“寺远”、“桥危”是因,“僧来少”、“客过稀”是果。)

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郑谷《十日菊》,意思是说重九之后(十日)的菊花并未衰败,但是人们对待菊花的心情是有差别的。要了解这里的含义。须懂得古人在重九之日有登高赏菊的习惯。)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渡汉江》,前两句是因,后两句是果。)

(三)格律诗的独特句法

第一,名词性成分并列成句,使人抓住典型事物,形成概括的印象。例如:

名词性成分并列成句,使人抓住典型事物,形成概括的印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描述的是行人趁早冒着寒冷赶路的情景。)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白居易《问刘十九》,描述的是温酒待客小酌的情景。)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杜甫《旅夜书怀》,描述的是旅途寂寞的情景。)

第二,律诗要求使用对仗。对仗叙述有代表性的事物,一经排比,能以少胜多,以点代面,读者便会产生一种概括的印象。例如:

对仗叙述有代表性的事物,一经排比,能以少胜多,以点代面,读者便会产生一种概括的印象。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白居易《钱塘湖春行》,前边一联给人的印象是早春的禽鸟欢跃枝头,后边一联给人的印象是早春的花草生机勃勃。)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杜甫《江村》,前边一联概括眼前的事物,显得悠闲自在。后边一联概括周围的亲人,个个怡然自得。)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毛泽东《长征》,前边一联概括了千山的峻峭,后边一联概括了万水的凶险)

第三,语序的安排有时以作者的观察点为依据,于是打破汉语散文语句的一般规律。例如:

语序的安排有时以作者的观察点为依据,于是打破汉语散文语句的一般规律。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杜甫《秋兴八首》,这里是回忆当时见到的情景。见到香稻才想起是鹦鹉啄余的。看到碧梧才联想凤凰栖宿之处。)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杜甫《江汉》,见到片云才联想到自己,像天那么遥远。想到长夜又联想到自己,和明月一样孤独。)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杜甫《陪郑广文》,见到绿叶低垂才察觉是风吹笋折,见到红花绽满才推想是雨水催使梅子成长。)

第四,按照一般规律来衡量,句子已属完整,可是后边又补充修饰性的字眼,这在散文中是见不到的。例如:

按照一般规律来衡量,句子已属完整,可是后边又补充修饰性的字眼,这在散文中是见不到的。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王维《终南山》,“合”指的是“白云”,“无”指的是“青霭”。)

云里相呼疾,沙边自宿稀。(杜甫《归雁》,“疾”指的是“呼”,“稀”指的是“宿”。)

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杜甫《野望》,“净”指的是“水”和“天”,“深”指的是“城”和“雾”。)

这类格式在散文中见不到。只有像“石角钩衣破,藤枝刺眼新”(杜甫《奉陪郑》之类与兼语式有些接近。)

上边所谈的不过是我读诗的一些体会,挂一漏万是难免的。寻求格律诗的表达规律则是我打算继续努力追求的课题。


一、汉语语句的节律问题三、从语言结构谈近体诗的理解和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