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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介入者的使命
李天吾坐在车厢里,看着老汉想要发笑。老汉还是那个老汉,头发和胡子还是没有理,只是穿上了列车员的制服,手里握着方向盘。头上的帽子歪带着,不是故意要显俏皮,而是头发太多,把帽子顶歪了。李天吾摸完了身上,枪、手铐、钱包都在,相册和漂流瓶没有了。漂流瓶倒没什么需要担心,理应放回海里,相册哪里去了?也让河水冲走了?冲到了海里?
“知道我的相册哪里去了吗?”李天吾问。
“去问老板,上次告诉你的事情难道忘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个船夫。”
“船夫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忘记了,现在已经是司机,老板一声令下,摇了一辈子的桨就换成了方向盘。”老汉摇摇头,把手上的汗在制服上衣上擦了擦。
“是不是不喜欢,毕竟火车和木船差得实在太多。”
“喜欢极了,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火车驾驶员。好心载你,想让我关禁闭是不是?”
“没那个意思。喜欢就好。我们这是去哪里?”李天吾向车窗外望了望,大水还是大水,只是大水上面铺了一条铁轨,一直绵延向天际线,似乎没有尽头。火车头顶上冒着黑烟。
“当然是去办公室。觉醒者回来,老板一定要找你聊聊的。”老汉目不转睛盯着前方,和新手司机一样的表情。
“谢谢你来接我。”
“这还像句话。本来不是我,自己申请的。”
“你还记得我?以为你每天运人,早把我忘了。”
“没那么糊涂,特别的几个还是记得住。而且你上次说要再见我,我想来想去,不能不来。”
“我说过?”
“我掉头的时候,你挥手说,再会。忘了?”
“没忘,能再见到你真的很高兴。”
“不要说客套话了,办公室马上就到。这趟事情办得怎么样?”
“办好了。”
“办好了是什么意思?这一趟去了好几天,怎么只用三个字?”
“办好了的意思就是,我可以去对岸了。”
“死而无憾?”
“遗憾还是有,和这次办事没关系,那个世界还有挂念的人。不过既然早知道回不去了,也算是没有遗憾的一趟旅行。”
“上次就知道你这小子机灵了,果然没看错。只是回不回得去,好像还不能这么早下结论。”办公室的尖顶和钟盘已经在云端了。
“没明白你的意思。”
“不算泄密,手册上白纸黑字写着。完成使命的觉醒者可以介入,我一个做工的,不知道介入的意思,可是想也想得到,不会是马上把你送到对岸去那么简单。”
“还有这回事,怪不得合同搞那么厚,看也看不完。老板这人实在不是个诚实的人。”
“也许是为你好,况且最终的解释权也在老板手里,劝你还是心平气和一点。到了。”
李天吾下了水。背对着石门,冲老汉摆了摆手。老汉把头从车窗伸出来说:“不要说再会。你可能要去别的地方。”
“但是终究要回来的,是吧。”
“那倒是。”
“到时候还是想见到你。”
“如果这样的话,再会。”
“再会。”
说完,李天吾转身进了旋转门。
门里面的景象在李天吾的意料之中,相互帮助的动物,相互修理的人们,城市一样的图书馆,老板点着蜡烛,坐在桌旁边看书,酒瓶摆在旁边。虽说如此,可看到脑海中的图像变成真实的场景,还是被其震撼,因为实在是太广阔的图书馆,太多的动物,太多的人们。和他在铅笔画中看到的景象略有不同的是,桌子上摆的不是留声机,而是组合音响,放的也不是《Over the Rainbow》,而是台北的教堂里,孩子们唱的那首圣诗。
“回来了?”老板示意李天吾坐在他对面,放下书说。
“回来了。”
“感觉怎么样?”
“应该是完成了吧,至少对于我来说如此。”
“对于我来说也是如此,不过问你的不是这个,这个已经知道了,办公室的感觉如何?”
“很好,基本上差不多。只是组合音响是不是太浮夸了一点?”
“人各有所好,我也有权利按照自己的喜好稍微调整一下吧?”老板给两人倒上了酒。威士忌和科罗娜啤酒。
“包括放的圣诗?你不是上帝,怎么还要听对上帝的赞美?”
“不是是不是,级别差不多,听听歌颂也没什么不好。还是要说,你这次事情做得非常不错,抛开你从中受益的部分,我本人非常感谢。”说完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李天吾也喝了半杯啤酒,然后继续看着老板的眼睛。
“不用瞪我,知道你在等着什么,开火车的人多嘴,也没有办法,他明知道我听得见还要说,看来真的是怕你吃亏。”
“会关他禁闭吗?”
“用不着,他不说我也会告诉你,所以是多嘴嘛。现在来谈介入。”老板把那本合同拿了出来。
“第一要说的是,当初我确实隐瞒了关于介入的事情,如果告诉了你,这次的使命很可能完不成,相信你可以理解。第二,你这次去台北,虽然使命完成得十分漂亮,可是也造成了一些麻烦,比如拿枪指着别人的头和压门撬锁,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些东西会被台北这座城市自动吸收消化,而且你,李天吾这个人很快会被这座城市遗忘。第三,请你尊重我一些,我的力量比你想象得强大,上次见面有谦虚的成分,也是为了你能更好地完成我们的使命。这几点清楚了吗,李天吾先生?”
“清楚了。我要说的是,我的所有思考和所有行为都基于你提供给我的信息,所以无论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拥有怎样的力量,是否撒谎,我都会诚恳地面对你,这是我的原则,相信你也清楚这点。”
“很好,很清楚。下面可以谈介入的事情了。”老板关掉了音响,用手指调大了蜡烛的火焰。“我们的世界原则上说除了死亡这一条路径是不会相连的,就像是天空和大地,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但是天空可以下雨下雪,这是天空和大地相接触的方式。我们两个世界除了死亡之外相接触的唯一方式就是觉醒者,完成使命的觉醒者,这些觉醒者可以像雨滴一样回到大地,对大地施加影响,这就叫作介入。”
“是对觉醒者的奖励吗?”
“不完全是。更多的是现实层面的考虑,因为完成使命的觉醒者和失败的觉醒者灵魂所携带的信息不同。这个我不想多讲,因为讲了你也不会记得。总之,你现在得到了回到原来世界的机会。而且因为你相对优异的表现,你灵魂中的信息相对丰富,这也就使你获得了更多的机会,你可以选择你回到现实的方式,或者换句话说,你可以选择回到哪里。”老板指着合同上一处条款说。
“任意选择回到的地点,方式?”
“当然不是,没那么不得了。有三个地方可以选择,这三个地方都可以完成我通过你对现实世界的介入,别的地方没法完成。安歌身边,台北市,原来的地方。只有这三个,你也可以选择不回去,如果你厌倦了的话,虽然我不喜欢这个选择,可是还是要提醒你可以转身出去到对岸永远休息。想知道安歌在哪吗?生活得怎么样?为了你更公平的选择,可以告诉你。”
“不用。”李天吾简洁地说。“我回去之后,还记得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吗?”
“不错,问到了关键。如果你回到安歌身边,时间轴会有变化,你会回到十六岁和她相遇的时候,醒来的地点我看一下。”老板用手指向下寻找着相应的条款。
“地点是你们高中的教室,你在用安歌的CD听莫扎特的《安魂曲》,睡着了。你回去的时候,十六岁的你就会醒来。当时的所有其他事情,包括你的家庭,她的家庭,你们的学校,墙上的黑板,周围的同学都不会变化,你只是回到十六的你,仅此而已。如果你选择回到台北,时间是现在没错,不过你的身份会有变化,你会成为一名台北中学国文老师,教中学二年级,名字还是李天吾,三十岁,外省人第三代,祖父是军人。妻子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舞团的舞蹈演员,叫林美惠。你们在台北大安区租了一间公寓。正在要小孩儿。如果你回到原来的地方,S市郊的水潭边,你还是你,大陆警察,被人扔进水潭,只是没有淹死,五天之后浮了上来,躺在岸边。下面来说关于记忆的部分,无论你选择那一个方案,和你所处身份不相符的记忆,关于我的记忆,关于觉醒者和使命的记忆都会锁上,注意,不是消失,是锁上。锁上的意思是埋藏在你记忆的最深处,你不会察觉,也许某句话,某个手势,某段文字,某段歌声会让你感觉异样,不过你不会想起来到底是为什么。它会在记忆的最深处支配你的某些行为和决定,这也是介入的意义所在。而让这些记忆留存的方式是存档,也就是如果你选择回去,签字之后,我会给你纸笔,你把你认为重要的记忆写下来,存在我这里,我会帮你整理好放在书架上。这样你就不会把他们忘记,他们就进入了你的内心深处。关于介入的事情明白了吗?”
“我离开的这几天,原来的地方有变化吗?”
“你离开了五天时间,蒋不凡死了,你已经知道,中了两枪之后被埋在坑里。除了上次跟你说的那几个,没有再死人,对方的计划已经完成了,只是关于你的部分他们也在寻找,因为你的尸体没有找到,不知所踪。在这五天快结束的时候,大约是你把那个骨灰坛的骨灰倒入淡水河的时候,你的父亲因为脑出血复发去世了,不过在去世之前,他变回了一生中最漂亮的样子。你的姑姑还在昏迷,但病情在好转,肿瘤没有扩散,崭新的细胞在脑袋里面生长,不久就会醒过来。你母亲病倒了,没有大碍,只是过于焦虑悲痛,犯了高血压,天旋地转而已,不会致命。穆天宁四天五夜没怎么睡觉,到处张贴印着你照片的寻人启事,还经常去你失踪的水潭边寻找,是唯一坚信你还没死的人。就是这些了。”老板从合同上抬起头说。
“父亲去世了,”李天吾心想,“父亲去世了。”
“如果我回到我十六岁的时候,我还会遇见天宁吗,我的父亲还会生病去世吗,蒋不凡他们……”
“抱歉打断你一下。这些我并不清楚,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这是真的,没有谦虚。尤其是穆天宁的部分,未来你会遇见谁,那完全是你的事情,谁也决定不了。可能你永远不会遇见她,可能你遇见她,在某个地方擦肩而过,你会突然有所感觉,但是说不清楚那是什么,然后她就消失掉。也许你们会成为朋友,到底是在一个城市里面生活,又是同龄人,这样的几率也有,不过很可能那个穆天宁不是你所记得的穆天宁,因为你的不同,她也不同了,这么说能明白吗?”
“好像可以明白。”
“关于你父亲,因为你这个人的关系,不是因为你帮我完成了使命,单纯因为你这个人,我愿意提醒你。以我的经验,他已经得到了不错的结局,不错的含义你应该了解,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更坏的可能性更大。而关于蒋不凡这些人,包括那个小女孩儿,变数很多,三言两语无法说清,概括来说,更好和更坏的机会几乎均等。虽然对于未来我无法确定,但是对于过去我无所不知,这点我想你知道,所以你可以把这个当作了一个活了很久的老邻居给你的建议。”
“也明白了。我在台北遇见的女孩儿小久,我还能再见到她吗?在这三种可能性里面。”
“不能。她消失了。”
“去了对岸吗?”
“当然没有。说过了,她消失了。”
“既没有活着,也没有死去?”
“为什么老是听不懂我的话呢?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你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仅此而已,还要说几遍才懂呢?”
“她送给我的相册不见了,是不是在你手里?”
“越来越过分了,竟然怀疑我拿你的东西。你抱着相册和漂流瓶跳进河里,在你失去知觉之后,松开手,两样东西当然给冲走了。我这样的人难道会偷你的东西不成?”
“漂流瓶我确实是松开了手,它应该回到大海里的。可相册我记得我一直紧紧抱着,应该不会记错。”
“你这小子,是不是要搜我的身?”老板从书桌后面站起来,下半身什么也没穿,怪不得脚上也没有袜子。
“虽然是警察,也不会动不动就去搜别人,既然你说没拿,那就算了。知道那本相册很重要就好了,如果看见一定还给我。”李天吾听从老汉的建议,心平气和地说。
老板坐下,用手理了理那几根头发,说:“虽然这么多年来,经常被人怀疑,各个方面,但是被人当面怀疑,感觉还是不怎么好。还有,准确地说,现在的你是警察,而不是你是警察,两码事。不说这个,你有决定了吗?”
“有了。但是想先把记忆存上,感觉一旦把决定说出口,一些记忆就会模糊。”
老板把纸笔推给天吾:“不得不说,你比我想象的聪明一点,但是我还没有听见你的决定,不能完全下结论。存档这东西,请务必真实,如果你擅自篡改,无论你选择哪一种生活都会出现极大的不确定性,具体的原因我想你清楚,人生的协调性问题。”
“按道理说,我写的你应该都知道。”
“我知道发生的事,但是无法知道其中包含的意志。而意识的力量甚至能扭曲现实。这就是我的极限。所以你的记忆以你的手记为准。”老板又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拿在嘴边说。
存档这东西,请务必真实,如果你擅自篡改,无论你选择哪一种生活都会出现极大的不确定性,他刚才是这么说的,不确定性。他已有了决定,并把自己的决定在心里反复想着,也许那算不上篡改,也许他能够获得更多的结局。他想着穆天宁,想着关于她的一切,他从未想到,就要失去她会是这么一种切中要害的痛苦,同时他也发现了他拥有过真正的眷恋。两种同时发生却相互撕咬的情绪使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来,浑圆如豆,一直流过下巴,滴在纸上。只能这么做。他拧开了钢笔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