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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长寿烟和情人糖
回到住处,小久郑重其事地把洗出的照片放在了那本有着手绘封面的相册里。然后拿出红色的蜡笔在两张照片底下分别写上:“出窍之灵魂,2012年5月12日小吾摄于南门棒球场。”“左手指叉球,2012年5月12日小吾摄于天合陈药师药局。”李天吾坐在小久的床边,看她趴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塞入,摆正,写字,说:“我可不可以把鞋子脱掉?”
“你的脚有味道吗?”
“没有脚的味道,只有我的味道,或者说基本上就是手的味道。”
“那请便。”
李天吾脱下鞋子,不出所料,脚上的血泡已经结痂,和袜子成为一体,若想分离,必得付出血的代价。正在踌躇,李天吾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说:“可不可以……”
“喂!”
“干吗?”
“没看到人家在写字,你怎么这么婆妈?”
“好啦,那我回房。”
“不是要你走,是要你安静。如果你不愿意安静,讲话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在每句话前面都加上可不可以?”
“那应该怎么讲?”
“你可不可以直接说,我想要或者我希望。”
“明白。我希望你不要在照片下面写上我的名字。”
“不要。这是你的作品,一半,你有一半的版权,另一半的版权是我的。”
“我放弃我的版权,都归你,如何?”
小久抬起眼睛,准确地说,是冲李天吾翻了一下白眼说:
“怎样,觉得模特儿不够正,是不是?”
“模特简直像死火山爆发那么正,只是照相人的手艺不精,等你长大了再看,一定会后悔。”
“笨啊,第一,我就快消失了,没有长大那一天,不会有回头看的状况出现。第二,就算不写,就算我能长大,变老,等我老糊涂那一天,也会记得照相的是你。老人家都是记远不记近,了解了吗,小吾?等一下,什么味道?”
“没有味道,是不是你的鼻子上粘了什么东西?”
小久翻身从床上跳下来,好像发现了凶手落在地毯角落上的凶器一样,指着李天吾的脚说:“大骗子。哇塞,你的脚好惨。”
“也许你闻到的是血的味道。”
“还在狡辩,不过你的脚确实好惨,刚才向嘉豪买点药水和纱布就好了。”
“哪来得及?你匆匆忙忙冲进去,乱讲一气,照了相又匆匆忙忙逃出来,我怀疑你是不是打着和老同学叙旧的幌子,偷了什么东西出来?”
“不要讲话啦,打扰敝人的思考。好啦,就这么办吧,我去附近的7-Eleven看看,买点OK绷给你。记在你的账上,在我消失之前要还给我。”
李天吾把脚放回鞋里,站起来说:“几个血泡而已,你早点休息,我回去啦。”
小久也站起来,挡在门口,瞪着李天吾的眼睛,说:“你知道我溜出来费了多大的力气?”
“好像你从来没有讲过。”
“我对我妈说,我去我爸那里,对我爸说,我去妈那里。他们俩恰巧极其讨厌对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通电话那种。”
“果然费了好大的力气。”
小久又一次把食指举在李天吾面前,正在变淡的食指。
“这可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撒谎。”
“请问那和我脚底掌的六个血泡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让你因为伤口感染而躺在医院里,没法帮我照相。你知道台北的气温很高,每一立方尺的空气里有上亿个细菌,随便哪一个钻进你的伤口里……”
李天吾试图从小久和门之间的空隙钻过去,十步之间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世界便可恢复宁静。
小久说:“好啦,不去7-Eleven也可以。还有一个办法。”说完她打开书包,翻出一片ABC的卫生巾护垫。
“你明天可以把这个垫在袜子里,舒服又卫生,血也不会粘在脏袜子上。两种方法你选一个。”
李天吾和小久一起走出宾馆,买了碘酒、OK绷和新袜子。回到小久的房间,小久在距离李天吾两米左右的地方,指导他把自己脚底的伤口弄好,穿上新袜子。
“人的脚上有很多穴位,你的脚臭成这个样子,说明你的身体已经有了问题。我的建议是多吃点水果补充维C,也可以用中药泡脚,我大伯开了一家国术馆,其实可以帮你……算啦,越说越麻烦,总之你早晚要想点办法。门在那里,这次我没有挡着哦。”小久一口气说完,然后打了一个大哈欠,好像要把身体里的全部睡意都呈现在空气里。
李天吾想了想,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其实,我心里还有点搞不明白的事情。”
“知道啦,最高的教堂,最重要的人嘛。我一定想办法的,只要它存在,就一定帮你找到。我可不想欠你的人情。”
“我想说的倒不是这件事。不过如果你困了,明天再说也好。”
“困了是一定,不过没那么困,哈欠这东西想有就会有。你现在不说,我可不能保证我明天还想不想听喽。”
“我没法确定你是不是我的向导。”
“没有懂耶。”
“我的老板说我应该有一个向导。”
“你的老板是谁?”
“不可以讲,一旦有了讲的念头,就会变成哑巴半个钟头。总之,我和他签了一个协议,白纸黑字,也按了手印。我帮他找到那座教堂,他给我朋友的下落,一百个小时的时间。”
“听起来你的老板本事很大喽。”
“应该是吧。”
“那他都找不到教堂,你怎么能找到?”
“他说只有我能找到那座教堂,那座教堂只属于我一个人,除了我,谁也找不到。”
“很棒,听起来好像一个咒语。你看过《浮士德》没有?”
“如果你想让我变成哑巴,你可以继续顺着这个思路问下去。”
哈欠果然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小久已经重新振作起来,好像这就要消失的一天是才要刚刚开始一样。
“他说了向导是什么样子的人了吗?对了,有没有暗号,像电影里一样,火柴盒,一本书或者是古怪的领带什么的。”
“向导身上有个记号。”
“什么样子的记号?”
“不知道。他说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人是向导的记号。”
“所以,除了我脱光了衣服,让你从头到脚看个一清二楚,你没有其他办法确定我是不是你的向导,我理解得对不对?”
李天吾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说:“你也可以大概讲一下,你的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形状的胎记或者疤痕什么的,就像我的左脸。”
“你当我是盲的呀,你的左脸哪有什么胎记疤痕。”
李天吾才想起来老板已经把他的疤删掉了,原话是:这个拿掉,免得你在人群里走来走去麻烦。
“曾经有的,也不对,曾经没有的,这个先不讲,太啰唆。还是请你想一下,你的身上……”
“没有。”
“没有?”
“我的身上除了身体本身什么也没有。”
“大家都会有的,比如一个特别的痦子或者阑尾炎手术……”
“没有。我问你,如果我不是你那个古怪讨厌的老板安排的向导,你还会不会和我一起走?”
“大概会吧。”
“这个大概包含的几率是多少?”
“嗯……百分之八十?”
“很好,明天我们要去找两个人,离得很远,时间很紧,对了,你的枪带进来了没?”
“带了,就在身上。”
“很好,明天也带着。Good night.”
回到房间,李天吾接了一杯水喝下,走到卫生间小便,冲水,回到床上关掉床头灯,钻进被里。失眠的时候李天吾经常会倒数,三百,二百九十九,二百九十八,他知道他这个习惯和大多数人不同,倒数是费脑筋的,可能不太适用于催眠,而且为什么从三百开始倒数,他也没法说清,也许是有一天随口一说,果真睡着了,从此就一点点成了习惯。李天吾的脑袋里和刚才一样,装满了小久的影像,她的身体上是不是……算了,三百。三百,李天吾在心底念了一声。他梦见了天宁。那是他和蒋不凡最后一次出警的前一天晚上。天宁躺在他身边说,明早喝牛奶好了,家里还有牛奶。李天吾说,好。天宁又钻出被子光脚跑进厨房,回来之后说,鸡蛋也还有,再给你煎个鸡蛋。然后光着腿盘坐在被子上,拿过闹钟,六点?李天吾说,六点。天宁说,那我五点半起来,你睡到六点,明天你自己行动还是和蒋不凡?李天吾说,和蒋不凡,他的案子。天宁说,为什么每次我听见他的名字就有点害怕。李天吾说,怕什么。天宁说,觉得他像动物,狼啊,豹啊那种。李天吾说,差不多,他平时懒洋洋的,要是看见猎物,动作倒是不慢。天宁说,蒋不凡给我这样的感觉,那次你受伤,他可能确实是着急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同时也在想,要是你真的死掉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当警察就是这么回事。不是说他不在乎你,如果躺在床上的是他,他可能也会这么想。就像受伤的豹子躲在树丛里,不让人看见自己的血正在流干,看着天光,看着树木,渐渐歪着脑袋死了。李天吾说,蒋不凡不会有事,他很警觉。如果他死了,更有可能的是肺癌,烟抽得太多了,睡觉吧。天宁说,好,睡觉。其实我不关心蒋不凡,这么多年没有我的关心,他警察也当得好好的。你不可以再受伤。知道吗?李天吾在枕头上转过头说,我答应你,睡吧。天宁关掉灯,闭上眼睛。在李天吾入睡之前,他听见黑暗里有个女孩儿说,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八十岁,我们要去爬阿尔卑斯山,不是奶糖,是真的阿尔卑斯山。如果有一天你走出房门,没有回来,我不会去找你,我会等你到八十岁,然后我们一起去爬阿尔卑斯山,不是奶糖,是真的阿尔卑斯山。
第二天在前往小久毕业的中学的途中,李天吾几乎没有听见小久在跟他讲什么,他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银楼,书画店,咖啡馆,槟榔摊,战痘诊所。在西门町的附近,时报大楼上面悬挂的巨大广告布幕对面,他看见了一个电话亭。
“那是个电话亭?”
“不然还能是什么?你终于肯讲话啦。还以为你又变哑巴了,被你的讨厌老板。”
“能打电话?我的意思是能打长途电话,越洋电话?”
“只要你塞进足够多的钱,给上帝打电话也没问题,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你还记得吧。”
李天吾知道自己问了一连串的蠢问题,不过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好的方式驱赶他想要给天宁打电话的念头。他从来都不是个喜欢打电话的人,他觉得在电话里人会失真,彼此对对方的感觉会失真,电话那头的人和那个真正在讲电话的人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可是现在他极想跳下车去,钻进电话亭,把门关紧,拨通天宁的号码,听见她的声音,失真也没有关系。他说什么呢,然后。假设她不会因此消失,假设老板只是在唬他,也许他会说,自己去登山吧,不要等到八十岁。或者他会说,我为了一个答案当了警察,现在又为了同一个答案来到台北,请你不要见怪,跟你打电话只想告诉你,我注定是个没有选择的人。再或者是,请你等我,我目前的处境不方便讲得太多,但是我会回去,我们去爬那座不是奶糖的山,不要八十岁,我回去我们就出发。
“想要打电话?”
“没有,只是在大陆很少见到电话亭,都是一个电话挂在那。”
“台北的电话亭也不是很多喽,不知道为什么在那里会有一个。也许在召唤超人吧。”
“你的中学叫?”
“巨竹中学。”
“我们这是去找?”
“我的国文老师。看来我刚才讲话你每句都听了一半,把后面那一半当乐色丢了。”
“一会下车,能买包烟吗?”
“你忍了多久了?”
“也没有忍,就是一直忘记了自己需要抽烟这件事,看见电话亭忽然想起来了。”
“拜托你想抽烟就去买好了,不要非要找个理由。下次你看见龙发堂就说要喝酒。完全没关系的事情嘛。”
“敢问龙发堂是?”
“如果你过一阵子受不了我发神经,我就送你过去,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先生麻烦在这里停就好了,多谢。”
李天吾听从小久的建议买了一包长寿烟。白底的烟盒上面画着一个可怕的畸形婴儿。李天吾咧了咧嘴,还是撕开塑封,抽出一根放在嘴里。小久站在他的旁边,看着自己的校门。
“怎么好像小了?”
“你长大了嘛。”长寿烟的味道有点像大陆的中南海5毫克,李天吾还是更喜欢中南海这个名字,喜欢其不知所谓所带来的安全感,烟的前面加了长寿两个字,再配上那张婴儿图,总觉得似乎是一种讽刺。
“不是不是,是它变小了。”
“也许吧,一切都在变化,你在变淡,它为什么不能变小?”
小久用力点点头说:“就是这个意思。”
“你们这个长寿烟真是没什么特别。又贵得可以,还不如买一包万宝路。”李天吾捏着烟蒂在找垃圾桶。
“Marlboro六十年代的代言人是个牛仔,你知道他后来怎样了吗?”
“死了,大家后来都是如此。”
“是得肺癌死的。”
“那说明万宝路预防心脏病。”没有垃圾桶,李天吾发现,他似乎在台北还没有看见垃圾桶。
“烟蒂放在口袋里吧。我们这里垃圾不上街的。”
李天吾心想,好大的口气,在街上走来走去的管保都是有用的人?也许是人就会有些用处吧,或好或坏,总会有点用处。那“垃圾不上街”还真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箴言。
走过中山先生像,走过升旗台,李天吾发现自己已经站了学校的天井里,四面朝上,是半环绕式的教室,总共有三层,最外侧是铁栏杆,里面两步的距离就是教室的木门。天井的周围有花坛,图书馆,活动室和厕所,花坛里种着几种李天吾不认识的花,他对花一无所知。在学校的内墙上,画着一幅幅小型壁画,有星星月亮,也有正在庶民上篮的樱木花道和左眼下有伤疤正展示着硕大牙齿的蒙奇·D·路飞。
小久领着李天吾上到三楼,停在一间教室前面。教室的门口站着一个男生,穿着不很干净的校服,双手背在身后,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好像想要在地面上蹭出一个洞来逃走。
“今天轮到你把风?”
“不是啦。”
“那是怎么搞的?”
“背书背不出。”
台湾人为什么很容易就在一起讲话?面对陌生人李天吾很少率先交谈,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李天吾回想自己走在家乡的街头,每次在问路之前,都要先打腹稿,阿姨请问,不好不好,还是大姐请问。这时教室里传出整齐的诵读声: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你背不出的是这一篇?”
“不是啦。”
“那是哪一篇?不用不好意思,我是你的学姐,在这里念书的时候也经常出来把风的。”
男生继续蹭着地面,说:“不是我的错,是老师找我麻烦,背得好好的,他偏要咳嗽,要不然怎么会在半路忘记?”
“所以背的是?”
“《书付尾箕两儿》。”
“那么长一大篇也要人背的?”
“不是啦,只是其中一小段。你们两个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当和好至老,不可各积私财,致起争端……刚背到这里,老师就咳嗽了一声,我以为自己背得不对,后面一下全忘掉了。”
“现在记起来了吗?”
“说过忘掉了嘛,要不然怎么会还站在这里?”
“不可因言语差错,小事差池,便面红耳赤。应箕性暴些,应尾自幼晓得他性儿的;看我面皮,若有些冲撞,担待他罢。应箕敬你哥哥,要十分小心,和敬我一般地敬才是。若你哥哥计较你些儿,你便自家跪拜,与他陪礼。他若十分恼不解,你便央及你哥哥相好的朋友劝他;不可他恼了,你就不让他。你大伯这样无情地摆布我,我还敬他,是你眼见的。你待哥哥,要学我才好。读书,见是件好事……”
“到‘要学我才好’就可以啦。”男生看着小久,眼神里写着:今天中了大彩了。
“用不用再帮你背一遍?”
“不用啦,说过了只是忘记,其实你背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谢谢学姐。学姐,我叫卡照,你叫什么?”
“我叫小久。”
“记住了。”说完,他敲了敲教室的门,得到应答之后,走了进去。
“喂,你是什么人?”不再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李天吾说话还算流利。
“小久而已。”
“我看你是外星生物,不但会消失,知道棒球规则,会背中学课文,还轻易就能够跟小男生搭讪。”
“随便一个台湾人都知道棒球规则,中学课文就喜欢那么几篇,卡照今天走运而已。和小男生搭讪呢,”小久边向教室里张望,边向李天吾招手说,“可是小久我的强项,我是出了名的少男杀手,杀人如麻的。”
“看来我年纪大了点,也不是没有好处。干吗?”
小吾指着讲台上的老师说:“他是我的国文老师,黄国城。”
黄国城四十岁左右年纪,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眼镜后面的眼睛看起来又像是三十几岁,除了这双年纪轻轻的眼睛,黄国城有着标准国文老师的样貌,手指上夹着粉笔,似乎上帝说,要有国文老师,于是就有了黄国城。
“他是外省人。曾经老师好多都是外省人。不过现在没那么严重了。”
“为什么?”
“不知道啦,总之,那时就是很多外省人。听说最早的时候,外省人老师带着很浓重的口音,学生很难听懂的。”
“那还是现在对头一点。”
小久继续向教室里面张望。
“他是唯一一个给我写过信的老师。”
“什么时候?”
“我上高中几个月之后,就接到他的信。可是在念书的时候他很少和我讲话的,只是有一次我挨了打,他把我找去,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生之间的小问题啦。”窗户里面,卡照已经顺利地背好了课文,回到座位,可刚一落座,他就开始向窗外探头探脑,好像在寻找他的漂亮学姐。
“你讲故事很不负责任,只有题目,没有下文。”
“是你自己笨,下文已经很明白在那里,无论年纪大小,女生之间的问题一定是男生啦。”
“所以是你这个少男杀手抢了人家的男朋友。”
“哪用抢的?我只是坐在那里发呆,是他走过来问我要不要晚上去看电影。老实讲,我一边说,不要,晚上要去诚品听讲座,一边在想,这个呆瓜是谁?”
“那怎么会挨打?”
“可能是我不应该坐在那里发呆。总之你不懂啦,女生就是喜欢故意误会人,要不然自己多没面子。我就在厕所被几个女生盖住头,打了一顿,其实也没什么事,脸给打肿了而已。”
“你打回去没有?”
“说过了给盖住头,哪知道对手在哪里,稀里糊涂就已经给打倒在地了。”
“我是说之后。”
“没有,她们有她们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
“你的方式是?”
“借鉴少数民族的方式,猎首,就是把对方的脑袋割下来,摆在家里。如果你仔细看,我的额头和下巴是有图腾的,猎过人的才会有,而且一生不会消退。只是我在变淡,你看不清了。”
“做得好。”
“好啦,图腾那种东西只有男人才会有的。我的方式是继续坐在那里发呆。有一天国文课下课黄国城把我找去,他并不是我们班的班导,只是教国文而已。他问我说,最近的功课怎么样,这个进度吃得消吗?我说,还好。他又问,有没有很喜欢的课文?我说,喜欢陈之藩的谢天。他说,为什么喜欢这一篇?我说,我知道自己很渺小,不过也不算不特别,就像爱因斯坦一样,即使写不出相对论,也是渺小而特别的。黄国城让我坐在他面前说,很好的想法,可是为什么在课堂上不站起来发言。我说,我不喜欢表演。黄国城说,那不是表演,是分享。我说,是以表演的方式和大家分享。我不是很能应付。老师,请问沉默是不是人的权利?黄国城说,当然是,每个人都有免于被侵扰的权利。我说,那就好,我使用这份权利,也承担相应的后果。黄国城点点头说,你的脸怎么了?当然你可以使用沉默的权利。我说,挨了打。黄国城说,你的班导知道吗?我摇摇头说,不用,误会而已。打过了一次,就不会再打了,她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是让大家知道我挨了打。就像莎士比亚说……黄国城说,死过一次就不会再死了。我说,是。黄国城说,你知道如果你不说出来,她们也许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我说,你觉得,我的脸像是走路不小心撞在树上受的那种伤吗?黄国城说,不像。我说,可你是第一个问我的老师。我不愿意强迫别人做他们不喜欢做的事情。如果我说出来,就是一种强迫。黄国城说,如果再有人找你麻烦,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去跟你的班导讲。我说,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你。黄国城说,好,今天就到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你对自己有什么期待吗?希望你长大之后变成什么样子?我说,没有什么具体的期待。只是希望自己长大之后能够喜欢自己。”
你会变成你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李天吾想起了安歌的话,那可能是到目前为止,她说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你发什么呆,学我啊?”
“没有,我只是在想,只是在想,她们之后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没有啊,我说过,打过一次就不会再打啦。我只是在某个时间帮助她们建立了一种姿态。”
“那个男生呢?”
“当然是回去和那个女生在一起,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一起啦,事情过去蛮久了。”
“黄国城老师的信里写了什么?是不是要你离男生远一点。”
“他的信写得很短,而且也只写了一封。他说他在找我谈话的那个时候,其实做老师已经做了很久,正做得有些困惑。他觉得自己力量很小,学生不喜欢国文,不喜欢背书,这些文章这么美,为什么学生不喜欢呢?他曾经以为做一个国文老师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可是他做了十几年老师,发现这件事不是他想象得那么单纯,他觉得自己甚至比学生还要幼稚,很多学生早就发现这是一件很没用的事,只是为了应付考试才勉强念下去的。他十几年后才发现。不过在那天和我谈了话之后,他觉得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困惑了,一个他从来没有注意过的学生,从国文里寻出了些许美好,在学校这个以自由换取知识的地方,利用自己有限的自由正在继续寻找纯粹而特别的自己,对他来说,是一种类似于惊喜的安慰。他嘱咐我,不要轻易为了一些事情改变自己,目的并不重要,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如果人生的意义无法确定,那人生的过程就成了意义本身。他还嘱咐我,也不要轻易和同龄人隔绝,和周遭世界的往还也是成为自己的过程,因无知而纯粹和因了解而纯粹是截然不同的,他希望我能获得后一种。在信的最后,他问我,在高中有没有再挨打?真是个笨人,挨打也要看运气的嘛,哪有走到哪里都挨打的道理。喂,就在教室门口给我照张相好不好?”
李天吾从小到大不是没有遇见过赏识他的老师,无论在哪里,即便是在警校,都有老师或者教官喜欢他。他对待自己的残忍在老师的字典里叫作刻苦,他每次考试即使早早写完,也要反复检查,从没试过提前交卷的那份洒脱,也是老师所推崇的稳定。他虽然胸中有万语千言,如果放开闸口,能讲个几天几夜都不罢休,对于学校和社会上的诸般事由也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份见解,可他几乎从来没有讲过,而是一直安于自己是一个安静的好学生的现状,很多老师正是喜欢他这种内敛。他体格偏瘦,可是在散打、柔术、寝技各个考核科目还是拿下全优,因为他在同学休息的时候,不断去警校空荡荡的格斗馆反复练习,击打沙袋,抱摔模型。教官认定他是难得的近身格斗人才,不单是因为他技术娴熟,战术得当,更因为他很少认输,即使被人的大腿锁住喉咙无法呼吸应该马上击地认输的时刻,他也要多撑几秒,寻求哪怕一丝的反击机会,而事实证明,那珍贵的几秒正是这种机会经常光临的时段。可是这些赏识,基本上都是基于他在某一方面给他的老师带来了荣耀,或者在老师所期待的核心竞争领域成为翘楚,或者更简单地说,老师们之所以赏识他,是因为他是一个他们眼中的标准的好学生范本。其他的所有都是基于老师对于他的这个判断之上的。若没有这个,就像是他在高中末尾成绩短暂而彻底的滑坡的时候,刻苦,稳定,内敛,坚韧就会变成愚笨,刻板,木讷和毫无意义的顽抗。站在黄国城的国文课堂门前,李天吾清楚地看到了过往老师们的内心,他们没有喜爱过他,他们从来没有喜爱过他这个人本身,这是他们不会在乎的很多事情之一。
“我相信我的老师们也困惑过。”李天吾放下相机认真地说。
“和黄国城一样?”小久也摆出很认真的样子。
“是,只是他们的困惑时间可能短一些,学生有其核心价值,老师们的成就正是建立在这个价值之上,当他们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困惑就结束了。”
“可是我们不单是学生,还是一个个孩子呢。”
“也许这不是老师们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的问题。每个人在特定的地方都有自己特定的身份,然后被这个身份简化,删改。这是这个世界运行的一种方式,我想。”
“你今天好哲理哦,怎么啦,没有老师给你写信,你是不是很嫉妒?”
“没有嫉妒,我三十岁了,哲理一点是应该的,不能像你这样的小孩子,每天靠感性活着。而且如果我现在接到老师的信,也不会怎么开心,我一定会觉得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老师又要结婚了还是如何,这也是三十岁的后果,叫作现实。”
“你刚才就犯了和你的老师们一样的毛病。我不单是个小孩子,我还是个女人。请你把招子放亮一点。”
“怎么突然冒出这么怪的一句话。”
小久转过身,向楼梯走过去,说:“你这么现实的人,没看过武侠小说是应该的。还有如果你继续站在那里,下课的时候有人报警卫抓你,我可不会救你。”
走出巨竹中学,上了捷运,在淡水站下了车。一路上李天吾只是随便问问为什么除了辽宁路、上海路,这些以地名命名的街道,好像把整个中国版图都踩在脚下,还有忠孝东路和罗斯福路这样怪的街道名称。小久通通闭口不答。李天吾也只好闭口不问了,谁让他刚才简化了自称身份复杂的小久。下车之后,没有走出几步,小久停了下来。李天吾看了看旁边的店家,是一个槟榔摊,老板娘正在用剪刀剪翠绿的槟榔叶子。
“要买槟榔?”
“你干吗不问我为什么不等黄国城下课就走掉了?”
“你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所以你不想知道?”
“想知道,而且还有别的问题要问,我只是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多,把你弄烦了,我准备一天只问五个问题。”
“你以为是做伏地挺身,一天要做几个,我烦了会告诉你,是你不在乎才对。”
“在乎。我问你,那个男生怎么会叫作卡照?这是姓氏还是名字?”
“还是不在乎,先问别人。不过没关系,我很大度,如果和你计较,早就气死了。卡照不是姓氏,是名字,阿美人的名字。这个名字的意思呢,很有趣,和刚才他做的事情有点相像,卡照在阿美人的语言里是瞭望台的看守员的意思。”小久娓娓道来。
“厉害。那学校内墙的画是谁画的呢,一幅一幅,就是我这个外行看来,也是水平参差不齐。”
“我们画的,每一年都画,好的就留下来,画得太烂就涂掉再画,也有画得很烂,不过内容很特别就留了下来的。少数民族的孩子很多画画很厉害,他们对色彩的敏锐度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家乡的风景给的,总之墙上的很多画是他们画的,也许卡照也画过一幅呢。”
“等一下我们要干什么?”
“喂,你还有个重要的问题没问。”
“我们为什么不等黄国城下课就走掉了?”
“因为黄国城已经死了。”
“刚才他还好好站在那里,怎么会说死就死了?”
“他不是黄国城,黄国城在给我写信之后不久就生病去世了,我的回信给退了回来。”
“不对,你刚刚说他是你的国文老师黄国城。”
“站在那个讲台上的,对于我来说,就是黄国城老师。”
黄国城怎么会死掉?给小久写信问她是不是应该又挨了打的黄国城老师应该现在就站在巨竹中学的讲台上才对,永远站在那个讲台上,和不爱背书的卡照们斗智斗勇才对。可是一个人死掉,似乎不需要太多理由,这件事情他应该更清楚才对。
小久已经走到了槟榔摊前面:“麻烦给我一包槟榔。”
老板娘放下手中的剪刀,递了一包槟榔和一只塑料杯给她。
“站着干吗?给你买的槟榔,好像应该你来付钱。”
李天吾一边打开钱包,一边小声说:“我可没说要吃。”
“一百块。谢谢。”小久对老板娘说。
台北的天空飘起了雨。雨越下越大,路上的机车蜂拥而过,溅着水花。有人抽出了雨伞,撑起来继续在雨声里快走,有人还是不紧不慢裸着头在雨里面徐行。李天吾和小久躲在一栋骑楼底下避雨。李天吾手里拿着槟榔和塑料杯,看着四面的雨,想着来到此地已经三天,除了跟着小久四处乱走,什么事也没有做。最高的教堂一事尚无头绪,小久是不是向导也无从知晓。他降落之前,原以为此行只是为一个答案,其他的都不重要,也不会有什么留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短暂的记忆,来去匆匆。可现在似乎他想要知道的答案越来越多,小久制造了太多的问题。他偷偷瞄了一眼小久的脸,她正拿着自己的小镜子,为自己化妆。那张脸已经远不如初次见面那么清晰,透过她的脸颊,甚至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她身后那座高楼的一角,照这样的速度,也许在他回去之前,小久要先于他消失了。想到这个,他的心脏就好像挨了一记闷棍。看来此事已经无法逆转,小久虽然喜欢乱开玩笑,可她终将消失,不复存在这件事绝不是玩笑。李天吾看着天空中落下的雨滴,如果老板正在看着他们,他希望他能听见他内心的声音:如果这个女孩子一定要消失的话,请让她在我回去之后消失。
在他思索人生的重大形而上问题的时候,小久已经把自己画成了二十五岁的模样。她从挎包里拿出黑色丝袜说:
“你转过脸去。”
“搞什么?眼睛怎么黑成这样?”
“烟熏妆,眼睛是不是看起来正在勾引人?”
“没觉得,睫毛贴这么长,能看清路吗?是谁说的招子应该放亮一点?”
“一清二楚,转过去,时间紧迫,在这里换好好了。”
李天吾转回来的时候,小久已经焕然一新,和浑身上下的搭配相比,裙子略微长了点。
“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穿太短的裙子,大腿舍不得露给别人看,你说是怎么回事?”
“说明你精神还没有完全失常,这么高跟的鞋子,我怀疑你走不了多远。”
“不用走很远,而且你不觉得高跟鞋是女人变化的利器?我是说,好像突然小腿变长了一截。”小久把换下的运动鞋放在挎包里。
“我倒觉得高跟鞋是脚踝的天敌。”
“幸亏你这样缺乏想象力的男人不多,要不然做女人真的没什么乐趣。”
雨停了,没有任何预兆地停了下来,晚霞横亘在天空。雨水在太阳的照耀下开始慢慢消失,升起,回到天上。如果天地颠倒过来,雨水蒸发的过程对于天空来说也许才是下雨呢。
“春天后母面。”小久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走出了骑楼。
“跟踪?”站在永康街上,李天吾反复确认了小久的计划之后说。
“没错,先跟住他再说。”
“然后呢?”
“如果没事就没事啦,如果有事我们就帮帮忙。”
“请解释一下帮忙的含义如何?”
“你不是带了枪来?”
“枪倒是带了,可是如果出了事,我们剩下的几天除了躲警察,恐怕什么事也做不了。”
“不会出事,灰色地带懂吗?”
“不懂。无论是什么颜色的地带,不能没找到教堂而先进了警察局。我看附近好多饭馆,不如先吃个饭好好商量。刚才经过的那家鼎泰丰看起来不错,是包子铺吗?”
“来不及,阿浩马上出来了。灰色地带就是既不是白色的也不是黑色的,而且轻易不会招惹这两种颜色的人来添麻烦,他们有自己的原则。我保证不会有事。到现在为止,我小久什么时候骗过你的?”小久像个大哥哥一样拍了拍李天吾的肩膀。
李天吾把腰上的手枪拔出来,确认了一下弹夹和扳机没问题,然后打开了枪的保险。
“很酷,让我摸摸。只在电视上看过。”
“不行,”李天吾把枪放回腰上,“阿浩是什么人?”
“天道盟天龙堂堂主。”
“黑道?”
“是,还是我哥哥。”
怪不得小久想做律师,原来根源在这里。
小久的哥哥阿浩从一家卤味店走了出来,手里提着半只鸭子。阿浩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红格子衬衫和蓝色牛仔裤,鼻子上架着黑框眼镜,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黑道的堂主,更像是研究所在读的学生或者在银行上班的安分职员。他在路边点着了一支烟,似乎在等人。两三分钟之后,两辆银灰色保时捷911跑车停在他前面,走下来两个看起来更像是黑道人物的年轻人。肌肉发达,一个脖子上隐约露出部分的文身。
“车子就停在这里。”阿浩说。
“小炜还在店里。”其中一个说。
“没事。为什么不开那辆车来?”
“那辆车子在外面还没回来,在公司里只有这两辆。”另外一个人说。
“阿嘉你跟我去,阿国你在车里等。”
小久招呼李天吾跟上去。李天吾说:“不用跟这么近。”
“电影里都是这么跟的。”
“只要在视野里就好,如果有转弯,就跑过去然后再接着走。”李天吾没有想到,到了台北也不能彻底休假,还要陪着十八岁女生跟踪她的黑道哥哥。
“你哥哥不像黑道。”李天吾说。
“他去年才从美国回来。”
“跑路?”
“不是,是去留学,学企业管理。”
“然后回来混黑道?”
“当然,是他大哥派他去深造的。你到底是不是警察?在台北如果没有硕士学位,是没法做堂主的。”
李天吾知是玩笑,不过也不完全是玩笑,世界各地的黑道都越来越有现代精神。想来台湾的黑道也是如此,经营帮派和经营公司确有十分类似之处。他曾随蒋不凡拜访过一个躲在S市的香港黑道大哥,那人除了是佛教徒,崇拜释迦牟尼之外,最崇拜的人是乔布斯。
阿浩和阿嘉走进了永康街的一家茶艺馆。从门口向里面看,不但有假山和小木桥,水池里还有鱼在游动。
“要不要进去?”李天吾问。
“当然,拜托你敬业一点。”
李天吾和小久在阿浩的隔壁坐下。打开日式拉门之前,李天吾扫了一眼阿浩的隔间。算上阿浩和阿嘉在内,一共有六个人,茶还没上,阿浩两人一进去,其余四个人便站起来寒暄,不过讲的都是闽南语。对面的隔间里坐着五个人,手里都拿着书,听声音是在传道或者探讨《圣经》。附近的其他隔间都是空的。
小久叫了一壶碧螺春和一碟茶点。穿着古人服饰的老板端着炉子、泥壶和茶具进来放好,又礼貌地退出去,不知道扮演的是日本古人还是中国古人。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借着月光,李天吾看见窗子下面,鱼儿在悠闲地游来游去。他在一瞬间有了这个古老的世界其实是个温柔所在的错觉。
“这种槟榔已经包好了石灰,直接吃就好了。嚼过的槟榔吐在塑料杯里。”坐在对面的小久指着李天吾两手里的物件说。
“能先讲一下这东西是什么味道,只有耳闻,没有试过。”
小久盯着泥炉上的蓝色火焰说:“既然叫味道,就是要尝的,怎么讲都没用的。如果吃不惯,可以用茶水漱口。”
李天吾从小袋子里拿出一颗,放在嘴里,咬碎。还好,有点像东北的甘蔗。几秒钟之后,他发现其后劲和甘蔗大相径庭,桌子底下的大腿上的暖流,指尖的微微酥麻感和脑袋的轻微眩晕感绝不是甘蔗能够带来的。可这并不代表他不喜欢槟榔的味道,在挨过最开始的心悸和眩晕之后,李天吾一颗接一颗吃掉了所有槟榔,感到身上好像多出了不少力气,两只手轻易就能举起眼前的红木桌子。
“感觉怎么样?”
“有点像大力水手的菠菜。”
“看你吃得很熟练,好像吃了几十年的老工人。”
“这边很多人吃吗?”
“槟榔可是个几十亿的大买卖。但是告诉你,槟榔不是很健康,口腔癌。我还看过美国的一个纪录片讲,槟榔能改变一个人口腔里的基因。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在台湾,吃槟榔的大多是大货车司机啊,搬运工人啊,黑道也吃。我哥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吃槟榔。也许现在在隔壁大嚼特嚼呢。”
这个茶社的隔音很好,几乎听不见隔壁有任何声音,更不可能听见是不是有人在嚼槟榔。
“明知道这东西致癌你还买给我吃?”李天吾心想刚才应该买两包才对。
“想得癌症没那么容易,好像你需要坚持不懈地吃一辈子才行。买给你吃,是因为,我哥哥喜欢吃。”
“没看出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有关系就好。你吃就是了。”小久脱下一只高跟鞋,手伸到下面捧起一只脚,揉起来。
“既然是你哥哥,我们为什么要跟踪他,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不能和我哥哥打招呼。”
“道理何在?”
“自从我哥哥入了黑道之后,只要他看见我,或者我和他讲话,他就会出事。”
“没明白。”
“我哪里知道,我就好像是他的灾星。只要我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不是被人砍,被警察盘问就是忽然接到了电话,场子被人搞,总之就是突然变得八字很轻。”
“所以你今天这身行头是乔装打扮的意思?”
“是。在我小的时候,他经常背着爸妈买情人糖给我吃。我就要消失啦,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他。”
“也要照相吗?”
“如果可能的话,一个背影也好。”
“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一个哥哥已经很好啦。两个孩子恰恰好。”
“一个没法和他说话的哥哥。”
“小时候可以说话的,而且说了不少。”
“你哥哥没有想过,既然做黑道没法和妹妹说话,那就换一个职业看看。”
“试过,他做过KTV的少爷,开过租车行,还去培训班学过做蛋糕。不过到后来都会失败,只有做黑道,他做得有声有色。”
“天生的黑道?”
“差不多,他很适合。所以我建议他做他适合做的事情。做别的行业倒是可以随便和我说话,不过说的都是他怎样失败,到后来我也不想听了。”
“怎么会有人是天生的黑道?”虽然李天吾抓过的小混混有的也会跟他说,除了这个,别的什么都不会做,可是他从来不信。
“上面的换了一个又一个,陈水扁现在都已经蹲在监狱里了,可是有的李登辉时代的黑道大哥现在还是黑道大哥,你说是怎么回事?”
“说明没有一个领导人下决心扫黑。”
“你以为他们都是白痴啊?绿岛里面也不是没有人满为患过。日本的黑道在警察局是注册的,台湾很多的电影都是黑道拍的,我们还是会去看,这是怎么回事?”
“那就说明你们的当局和黑道同流合污,拿他们当枪使。”
“拜托你一个三十岁的警察想事情不要这么肤浅。黑道永远不会消亡,因为那是人性的一部分。”
“人性吗?你故弄玄虚的本领还真是不一般。”
“打个比方给你。就好像人身体上有好多器官,大脑肯定是高高在上啦,手脚四肢也看上去清清白白,可是人有五急,总有些器官不太好光明正大地摆出来,要放在内裤里,就是这个道理啦。”
“黑道也可能是阑尾,除了发炎,没有别的用处,早该一刀切了。”
“几百年前的人类不知道这个吧,现在觉得知道了,可谁知道会不会过了几百年,我们又发现其实阑尾是很有用的,原来切掉的那么多都是切得轻率了。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那你说黑道就让他这么一直存在?见不得光的东西不会发炎也会发霉。”
“放在内裤里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切掉,经常洗洗就不会有事。当然如果你想当太监,也没有人拦着你的。”
虽然落了下风,可是李天吾并不认为自己被小久说服了。
即使黑道是人性本身,也不能证明就一定有存在的必要。依照小久的历史发展观,恐怕史前人类的人性和现在人类的人性也有十分不同之处。李天吾正想就这个角度再次发问,隔壁发出了声响,确切地说,是一声惨叫。李天吾伸手拉开门,看见阿嘉从隔壁的隔间里跌出来,脊背上插着一把刀。阿嘉伸手想去把刀拔出来,可刀插的位置刚刚是他手指的极限,指甲将将能碰到刀柄。试了一次没有成功之后,阿嘉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气,好像一声哀叹一样,俯卧在地上不动了。阿浩从房间倒退出来,身上没有血迹,眼镜也还在脸上,只是额头上顶着一把手枪。M&P9c手枪,美国造的史密斯威尔森,李天吾想,如果弹夹装满,应该是十二发子弹。
拿枪的人冲李天吾喊了一声闽南语,身后的人也冲他喊叫起来,小久伸手把门关上,然后坐到李天吾身边,在他的耳边说,他叫我们关上门,别出声,不会有事。阿浩在门外说了一句闽南语,因为太快,李天吾只听了个大概,什么叫尿扒仔,他小声问小久。就是警察的线人。对面那人又叫了一声,小久在他耳边说,他说啥米郎来讲都一样,一定要相杀。李天吾点点头说,不用翻译了,听语气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小久说,有办法吗?李天吾说,可以试试看,你先把鞋脱了,心脏还好?小久说,心脏没事,阿浩是不是今天会出事?李天吾说,不一定,你不要乱动,也不要想要帮忙,只需要照我说的做,懂吗?小久点头说,懂。李天吾站起来,拉开门。门外的人吓了一跳,也不是感应门,怎么关关开开的。他清楚地看到用枪指着阿浩的人身体抖了一下,好像打了一个尿激灵。李天吾举着双手站起来说,我们是大陆的游客,对面也是,因为那个隔间坐不下,我们两个才到这边来。能不能让我们回去,然后一起结账离开,你们的事情你们继续处理。他看见狭小的走廊里几乎站满了人,两头都被堵住了。在他讲完话之后,走廊忽然很安静,也许这些人在想,怎么在这样的时候突然冒出个人讲了一串听起来很理智的话。拿枪的人不看李天吾,用国语说,干,怎么还有其他人?赶快走掉。李天吾说,多谢。然后拉开了对面的门,里面的人发出一声整齐的尖叫,李天吾说,没事,他们在处理生意上的事情,和我们无关,我们走吧,晚上还要去新光三越买东西。房间里的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都仰着头看他,一个中年女人拿着《圣经》小声念着,但愿我的祈望成真,上帝满足我的希冀,愿上帝乐意,将我踏碎,赶快出手,把我了结。李天吾透过窗子看到外面是一片花丛,果然和他们房间不同,运气还算不错,他心想。“好啦,走吧。”赶羊一样,信徒们陆续站起来,夹着书向外走,李天吾和小久夹在羊群中间。他伸手从腰上拔出手枪,走到拿枪的人身旁,抬手顶住他的太阳穴,说,你叫什么名字?走廊马上一片嘈杂,李天吾等嘈杂过去,又重复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请你说国语。那人说,阿亮,兄弟是拜哪里的?你知道你很难走出去啦。人已经几乎散尽,只有小久还站在走廊里,因为她正被一个人用枪指着头。很简单的逻辑。李天吾说,阿亮,我有一个答案和一个问题,你要先听哪一个?阿亮说,答案好啦,你到底要怎样?李天吾说,答案是今天你搞不了阿浩,你需要换一天。刚才出去的人马上会报警,我不知道台北警察出警的速度,但是再慢也很难超过十分钟,刚才已经过去了两分钟,所以除非你的人现在开枪打死我,然后我打死你。阿亮想了想,说,你的问题是什么?李天吾说,请问台北有没有比101大楼还高的教堂?阿亮说,教堂?你什么意思吗?李天吾说,请问台北有没有比101大楼还高的教堂?就是这个意思。阿亮说,没有,没有那样的教堂,全台湾也没有。你这个人够古怪。为什么要救阿浩,你知道他对我们干了什么?你一个大陆人。李天吾说,此事说来话长,简单说是身不由己,不救不行。阿亮说,现在我们要怎样?大陆仔。李天吾说,可能要麻烦你跟我到对面那扇窗户旁边,等我们三个从窗户出去,你再想办法离开,我想我们应该现在就这么做,这样留给你们的时间会更多一点。这时阿浩说,房间里的烧鸭麻烦叫你的人拿给我。
三个人从窗户出去之后,踩死了几株花,两辆警车也已经到了茶艺馆门口,刚刚停稳。阿浩默不作声带着李天吾和小久穿过小路,回到那两辆保时捷停靠的地方,发现两辆车都不见了。阿浩站在路边打出一个电话,没有人接,然后他把手机放在口袋里,回头对他们两个说,吃点东西吧,小久你先把鞋子穿上。
“你需不需要先躲一躲?”李天吾说。
“该躲的不是我,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鼎泰丰吧。”
包子,姜丝,醋碟摆好之后,阿浩让服务生把烧鸭拿到后厨切好,端上来放在中间。
“你们先吃好了,我去买包烟。”
阿浩回来的时候,李天吾已经吃了两屉包子,小久却没怎么吃,好像还在为刚才的事情发愣。
阿浩坐下吃了两个包子,在夹第三个包子的时候说:“你很会用枪。”
李天吾说:“还可以。”
“混哪里的?”
“在大陆做事。”
阿浩点点头。
“你知道小久是我妹。”
“知道。”
“你年纪比她大很多吧。”
“确实不少。”
“倒没有关系,不过我想请你做些正行,不光是为她也是为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和小久认识不久,朋友而已,而且我三天之后就走,你不用担心。”
小久忽然说:“哥。”
阿浩摆摆手:“好久不见了,不要说不开心的事。”
小久说:“好。”
阿浩说:“爸爸妈妈怎么样?”
小久说:“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只是老了一点。”
阿浩说:“你告诉他们我汇给他们的钱如果不想要就捐出去,不要退给我。触霉头。”
小久说:“我想告诉你,如果你以后看到他们,就告诉他们……”
阿浩说:“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们,不知道下次见到是什么时候,有什么事不会自己去说?”
小久说:“好。想和你照张相。”
阿浩说:“搞什么?”
小久说:“就是想要照张相,可不可以?”
阿浩很不情愿地和小久合了影,在小久搂住他脖子的刹那,李天吾发现阿浩好像不自在地笑了笑。
照完了相,阿浩把第三个包子放在嘴里,吃掉,又吃了一块烧鸭,说:“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天吾。”
“天吾,如果你愿意做正行,我想你可以考虑一下留在这里,手续我来办,你到民权东路四段的恒盛典当行找阿浩就可以。”
“如果我想留下,我会去找你帮忙。”李天吾说。
有短讯传进阿浩的手机,他看了一眼,说:“你们吃,我先走。小久你下次不要穿成这样,好好念书就好。你的心脏问题要小心,脸色很苍白,这个给你。今天谢谢你,天吾。”他伸出手和李天吾握了握。
在阿浩从楼梯走掉之后,李天吾吐出一根鸭骨头,说,这是什么东西?
情人糖。小久拿出一颗递给李天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