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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吾手记 - 双雪涛
第八章 存档-4 老板本人
那个小胡子把手台递给蒋不凡说:“大哥,说你们跟丢了,停车吃个饭,一小时之后回去,说得不对你就死了,受累。”蒋不凡接过手台一字不差地说了:“收到,蒋哥也有跟丢的时候,回来再议吧。”蒋不凡没有再回答,把手台挂上了。“进屋吧。”小胡子说。
屋里面还有劈柴和油毡纸的味道。房子收拾得很干净,墙角好像用湿抹布擦过,炕柜上的玻璃映出清晰的人影。桌子上的饭菜热气腾腾。蒋不凡自己脱鞋上了炕,我也照办。火烧得太旺了,炕上有点烫人,我只好蹲在饭桌旁边,女人从旁边拽过来一只枕头放在我屁股底下。“大哥,有什么想说的?说吧,听说你是这里最好的警察。”小胡子说。“饿了。”“吃,没什么太好的东西,都是家常菜,但是大辉做饭我们都挺爱吃。”“你们也吃。”“我们也吃。”大辉去厨房又拿了三双碗筷,然后八个人挤在一起,准备吃饭。我的右手边坐着穿蓝棉袄的大辉,头发油腻,身上有种馊味儿,因为桌上没了地方,他把饭碗拿在手里,左手边本来是蒋不凡,不过那个南方女人坐在了我们中间,我和蒋不凡之间好像突然隔了整个南方疆土。“等一下,两位先把枪拿出来。”小胡子一边接过我们的饭碗帮我们盛饭,一边说。和他长得一样的那人把我们的枪收走之后,又搜了一遍我们的身上。“干净了。”“好。吃吧。”
蒋不凡越过两道炒菜,从酸菜汤里夹了一片五花肉放进嘴里,吃得很专心。我没什么心情吃饭,端着饭碗不知道该吃什么,旁边的女人用胳膊顶了顶我说:“我要是你,我就吃点东西。”我喝了口汤,味道果然不错,和天宁的做法不同,肉应该是炒过再下进汤里的,汤有烧煳的葱花香味。“那就吃好了。”我在心里说。毫无疑问,我们是中了埋伏,好像鲁迅写的雪天捕鸟的场景,我和蒋不凡走进了竹筛底下,他们远远把细绳一拉,那根棍子就倒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他们不会放我们走了,我们好像朋友一样紧挨着吃饭,没有人蒙面,也没有人在意我们是警察这回事,这种平静意味着他们早已经想好怎么处置我们两个。那为什么不吃饭呢?总得找点事情做,才能使自己能够冷静下来思考。因为人多菜少,我把自己喜欢的几个菜夹了许多盖在饭上面,躲着大辉和女人的胳膊,大口吃起来。
“我叫王显,这是我弟弟王尹。大辉你跟了这么长时间已经认识了,这是爱军,这是爱民,也是兄弟俩,只是长得不像。坐在你旁边的是我的爱人小米。”“小米是第一次听说,别的知道。”蒋不凡看起来吃饱了,把筷子放在桌子上说。“你是蒋不凡,你是李天吾,师徒俩。”小胡子还没吃好,用筷子分别指着我们。“亦师亦友吧,这么说好点。”“说得是。”又吃了几分钟,桌子上的菜基本上都吃完了,王显在汤里捞了半天,捞到一块碎肉吃了,然后也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我们无冤无仇。”他说。“看怎么说。”“私人层面上。”“那可以这么说。”“但是如果我们落在你们手上,得怎么说?”“按照现行法律,你们基本上都活不了,尤其是主犯。”“是这个意思。但是现在你们在我们手上。”“你们可以自首,是个好机会。”蒋不凡平静地说。“如果自首,我们能活吗?”王显没有笑,很认真地问。“恐怕不能,至少主犯不能,你们干了什么事自己清楚。”“就是因为清楚,你们亲自来了,我们也没法自首,人都得向前看。”“前面什么也没有,对于你来说。”“有,我看见很多东西,我倒觉得你的前面什么也没有了。”“你能睡得着觉吗?这么多年,不做梦?”“你呢,能睡得着?”“沾枕头就着。”“那为什么我睡不着呢?我的蒋哥啊。”
入夜的时候,气温骤降,窗户上上了霜。大辉把桌上的剩菜收拾了,相类的几样倒进一个盘子里,拿进厨房,然后带上帽子说,老二,走吧。王尹从炕上下去,从门后面拿起两把铁锹,戴上手套和大辉一起走了出去。王显也戴上手套,从炕头拿起我和蒋不凡的枪,递给爱军一把,两人熟练地退掉弹夹,检查妥当之后,又把弹夹推上,在手里拿着。爱民打开炕柜,从里面拖出一个大塑料桶。我闻到了汽油味,是汽油没错。“如果吃饱了的话,我们得走了。”王显用枪指着我们说。
沿着矮房后面的小路,我们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爱军拿着手电筒走在斜前方,余光一直瞄着我们,王显和小米走在后面,不用回头就知道他袖子里的枪一直端着。走过一条废弃的火车道,又穿过一片玉米地,玉米早已被收割而去,地上只有残叶。天空一直飘着小雪,似乎准备这么飘一整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终于来到了一汪水潭旁边,水潭随着寒风上下浮动,好像一颗黑黝黝的心脏。旁边立着一个铁牌子,上面写着:水深三米,禁止野浴。浴字的三点水已经脱落,剩下单单一个“谷”字。四周没有一棵树,全是齐膝的杂草,除了近前的手电筒,没有一点亮光。沿着水潭又走了大约半圈,看见了大辉和王尹,两人正在用铁锹挖坑,看样子是要挖一个大坑,不是两个小的。站下之后,我发现自己的脚边有一摊灰烬和一把生锈的铁质炉钩子,上面都已经落了一层雪,应该是有人下午过来烧些冥币寄给去世的亲人,为什么会到这个水潭边烧呢?也许是纪念一个曾经淹死在这里的孩子吧。
“还需要多久?”王显问。“十五分钟吧。”“你们去帮帮忙。”王显用枪向坑里面指了指。“没有铁锹。”蒋不凡说。“知道,用手。”我和蒋不凡跳进去,用手帮着把坑挖深,土质很软,而且有很多蚯蚓,手插进去,经常不小心把蚯蚓斩成两半,半截的蚯蚓随后各自逃去。挖坑的时候,我发现刚才在脚边的那把铁钩掉进了坑里,应该我和蒋不凡跳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它。小米一直把手插在白色夹克的兜里,站在坑边看着我们,一言不发,好像一个买票进场的观众。“差不多了。”过了一会王显说,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条尼龙绳,两头系着疙瘩。“最后能给颗烟抽吗?”蒋不凡说。“不能了。”王显用毫无感情色彩的声调说,把绳子递给爱军。爱军跳进了洞里,向我们走了过来。蒋不凡用眼睛看了一眼坑里的铁钩,又看了一眼小米。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就在那一瞬间我是准备扑向王显的,即使死,也不能给勒死或者活埋,让枪打死似乎更体面一些。我挨过枪子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有人发现我们的尸体,也能多些证据。我向坑边挪了半步,目测距离刚刚够,说:“王显,能告诉我们是谁想让我们死吗?”“不能,但是可以告诉你,没人让你死,如果你今天不来,你就能继续活着。爱军,利索点吧。”其实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经突然伸手拽住了小米的脚,把她猛地拉进了坑里,同时蒋不凡弯腰捡起了铁钩,小米的肩膀刚一着地,铁钩的尖头已经逼到了她的眼睛上。眼珠和睫毛之间。爱军手里的枪也紧接着顶上了我的脑袋。
“你没有回答他的话。”蒋不凡的声音一直没改变。
“什么?”王显举着枪,但是我看不出他在指着谁。
“你没有回答天吾的话。”
“你知道你在这里得罪了很多人,其中一个想让你死。知道是谁有多大的意义?”
“是我们自己的人,还是外人?这个能说吗?”
“不能,接了这个活的时候就讲好了,不能说。你就是现在杀了小米,我也不能说。但是,”他还是那么的沉静,说,“别的可以谈。”
“让我们走。”
“不能,你走我们六个人全没有命,换你你会答应吗?我只能保证,让你们没有痛苦,我们麻烦一点没关系。”他扔了一颗烟到蒋不凡脚边,蒋不凡没有捡。
这时我看见远处升起了火光,应该是爱民已经把王辉的家点着了。
“而且,你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不但是你,你的家人也会死。放弃吧,蒋哥,没什么意思了。”
我明白,王显这句话不是将来时,而是现在时,蒋夫人现在还活着的几率已经很小了,很可能是车祸还是什么,如果蒋不凡有孩子,现在也已经死了。这是真正的清除,把和蒋不凡有着深切联系的东西从世界上抹掉。
王显的手电筒照着蒋不凡的脸,我看见他的脸正在扭曲变形,手中的铁钩好像要被捏直了一样。三五秒钟之后,他的脸恢复到了原来的形状,他好像迅速地苍老了,细雪落在他的脸上,没有一片在融化。
“把杀我妻子的人找来,换你的妻子。”
“不可能。不管你信不信,我根本不认识那一伙人,”王显蹲在坑边,“蒋哥,你我都是这坑里的小蚯蚓,你懂吗?”
不短的沉默,蒋不凡从胸腔中排出长长的一口气,这口气缓慢无声地四散,似乎吹动了潭水。然后他说:“把枪扔过来。再讨价还价这女的马上死,我现在什么也不怕了。”
王显把枪扔到蒋不凡脚边,蒋不凡蹲下摸起枪,用枪顶住小米的太阳穴,扔掉了铁钩。
“既然如此,看来怎么谈也没用了。”蒋不凡说。
“蒋哥,你明白了。”
“你总得答应我一点事,总得拿什么东西把你妻子换回去,你答应,我就把枪放下。”
“什么事儿?”
“让天吾走。”
“蒋不凡!”我喊了一声。
“你给我闭嘴!”他马上杀死了我的话。
“不可能。他是警察,既然入了这个局,就不能活着离开这儿,我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他现在和你是一样的,没区别。”
“让他走,给你十秒钟考虑,当然主动权在你手里,十秒钟之后如果你还没答应我或者还没想好,我就开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个了。十,九,八……”
“把他放进水里。”小米忽然说,极其平静,好像在描述一道汤菜的做法。
“五,四,三……”
“好,我答应你,让他走。方式我们定,让他这么走出去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把他放进水里。”王显说。
“这是一潭死水,他怎么能跑得了?”蒋不凡的食指已经搭在扳机上。
“这不是死水,底下有暗流,顺着暗流游,从西面那个土丘底下游过去,另一边有一个更大的水潭。我没骗你,我和大辉小时候还去那个水潭钓过鱼。”
“距离多远?”
“大概两千米,他游到了,我们的事也解决完了。”
“会游泳吗,天吾?”
“我不能走,而且你不会这么傻吧,一旦把我放进水里,你扔掉枪,他们就会杀了你,然后在两边的水潭等我。”
“我要和他交代点事情。”
王显示意爱军拿开顶在我头上的枪。
蒋不凡在我耳边说:“下水之后你就拼命游,我会再拖一阵,但是拖不了多久。如果你能活下来,把我和我老婆葬在一起,墓地我去年买好了,你能查到,记住把她葬在树下,我在她南边,不要搞错了。照顾好你妈和你的小朋友,不要再当警察了,去找个学校接着念念书。现在闭嘴。”
然后他抬起头来说:“就这么办吧,他下水五分钟之后,我就扔下枪,说话算话。”
“好,大辉,老二,把他放进去。”
两人扳住我的胳膊把我往水潭边拖,我呼喊着,把所有知道的脏话全骂了个遍,我骂蒋不凡,骂王显,骂公安局局长,骂我自己。在黑暗中我知道怎么骂也没有用处,黑暗不会褪去一点点,不过我还是要骂,因为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嘴堵上。”王显说。
大辉伸手堵住了我的嘴。他的手里早就准备好一条手帕,背对着蒋不凡用手指捅进了我的嘴里,然后用手捂住。嘴刚刚被堵上,两人就悄悄把我两个手腕拧断了,然后扳住我的膝盖后面把我抬起来,荡秋千一样地扔进了水潭里。
潭水像背叛一样冰冷,迅速浸湿了我的棉服,我的身体。手腕断了,没法从嘴里面把手帕拿出来,也不能张开手指划水,尽管我的双脚拼命踩水,身体还是不停向下沉。在下沉的过程中,我看见了王显口中的那个洞口,真有那么一个洞口,而且刚刚可以容一个人进去,只是距离我太远了,我游不过去,终于那个洞口也看不见了,我的脚碰到了潭底的淤泥,然后双膝跪在了淤泥里。这时我似乎听见上面传来了枪声,沉闷的两声。我最后的记忆是排出了肺子里的那口空气,呛进了无穷无尽的水,脑袋也跌进淤泥里。然后我看见了安歌还是十八岁的样子,她背着书包走远,书包在她背后一颠一颠,如同背影里难以忽略的悲伤;我看见天宁穿了一袭黑衣,低着头也向远处走去,手里拿着不知道是哪里的地图,边走边时不时地把头上的兔耳朵立起来。我看见母亲坐在父亲的病床边给他梳头发,父亲的头发黝黑发亮,母亲则白发苍苍地帮他梳着黑头发,一言不发,好像在凝神听着什么。我看见姑姑从床上坐起来,说,我的寻人启事怎么样了?然后又倒下睡着了,身边没有一个人。我把两只断手伸向他们,他们没有看见,走远的走远,梳头的梳头,睡觉的睡觉,我只好用手抱住自己,好像所有潭水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然后失去了所有意识。
我是被摇篮曲叫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眼睛正对着太阳,揉了揉眼睛,原来果真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好一个空荡荡的天空。低头一看,自己穿着笔挺的警服夏装,皮鞋擦得锃亮。伸手去摸,枪和手铐都在皮带上。而我自己,正躺在一艘小木船上。
“醒了?”我坐起来,看见船的另一头坐着一个光着膀子的老汉,正用双手划桨。说是老汉其实有点屈就,准确地说,应该是老得不成样子,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让人有种想用手帮他抹平的冲动。只是上身肌肉着实健壮,且是古铜色,如果把脸拿走,完全可以做时尚杂志的封面。跟我讲话之前,他正扯着嗓子唱歌,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醒了。你怎么会唱这首歌?”
“这首歌怎么啦?会唱不行啊?”嗓音是个老汉没错,可是语气怎么这么奇怪,好像一个小孩子。
“当然可以,只是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你当然听过,要不然我唱个什么劲儿啊。奇怪啊奇怪,按道理说,你不应该醒的啊,怎么会醒过来呢?”他说着,两手还在用力地摇桨。
“你唱那么大声,谁都会醒的。”
“不对不对,糊涂了,糊涂了。”
“这是哪里?你总知道吧。我记得我被扔进一个水潭……”
“净说没用的话,你被扔进水潭还是从三十层楼上摔下去,或者让雷劈在脑袋瓜上都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你怎么会醒过来的。”
“既然已经醒了,那就告诉我现在在哪,我还得赶回去救人。”
“你这个人真是不开窍。你的事情已经完结了,明白了吗?虽然你醒过来这件事很棘手,但是我敢打保票你回不去了。这里嘛,说是河也行,说是海也行,概括来说,可以叫作水上。”我才感到船的速度相当可怕,简直像是坐在火车上一样。
“完结了?这么说来,我是死了吗?”
“还算不笨,但是这就是棘手之处,如果你没醒过来,我应该把你送到对岸,大头冲下种在土里,我的任务就算完事,你也省时省力没有烦恼。现在呢?真是给人添麻烦啊,我要查一下手册才能知道。”
老汉放开了双桨,船的速度随之慢了下来,他开始在船的各个角落找他的手册。“好久好久不用了,丢是不可能的,只要慢慢找就好了。”我举目四望,真是一片大水啊,水是无限的,也是透明的,只是无限的透明深处什么也看不到,真是奇妙的大水,我忽然想起来十几岁的时候在南湖公园看天的感受,就跟看这大水的感受是一样。没有其他的船,也没有岛屿礁石,只有水,天,船,和船上的我们。
“这不就找着了。”老汉手里拿着一本手掌大的小册子,厚度相当可以,几乎是个正方形。
船已经停了下来,他用手翻着,皱着眉,不知道到底翻了多久,确实不知道,因为我好像突然丧失了对于时间的感觉。翻了五分钟还是翻了二十天,我也说不清楚。
“是了。”他叫了一声,把小册子丢在船底,两手抓起桨。
“有办法了?”
“不算办法,照章办事而已。这就把你送到老板那里。真是给人添麻烦。”他摇着头,船又像火车一样开动起来了。
在那天出事之前,也就是我休完了长假,正式归队的时候,父亲还没有醒。如果说他这个人躺在床上的两个月有什么变化,就是胖了,脸上也有了光泽,因为酗酒而松垮下来的肌肉重新变得结实紧绷,最令人无法理解的是,头发一点一点全都变黑了,且发丝十分粗壮,远远看去好像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在不知道是谁的病床上打盹。医生和护士每天都来,有时候除了例行的查房,还要再来个两三次,躺在那里的父亲似乎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而成了医生和护士们心里的某种神龛,或者从现实主义层面上讲,某种支撑力。每当有什么他们无能为力的事,本来好好的病人突然以无法阻挡的势头死了,或者遇到了无论怎么选择也难以使病人善终的病状使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们就走进父亲的病房,虽然给人的感觉是碰巧经过,进来看看也无妨的样子,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来汲取能量的。虽说如此,父亲还是没有一点醒过来的征兆,照了无数次脑部CT,血管也确实让血块压坏了,无法复原,没人能解释在脑袋报废的情况下,他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这就是我说的科学的极限,”医生说,“没人能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之前也没有出现过。以现在的情况看,你父亲一年以内不会有什么危险,还是那句话,这只是科学提供的一种可能。”于是在和母亲商量之后,我回去工作,晚上和天宁换班睡在父亲的病房里,只有周末的时候我们白天过来,母亲照顾晚上。
周末的晚上就成了天宁最珍贵的时间,要在家里做饭吃,然后逛街,看电影,给结婚的朋友买礼物,剪头发,约作家喝咖啡,凡此种种,我都要陪同。一旦我露出消极的表情,天宁就说,你是什么意思?做我几个月的男朋友吃了天大的亏是不是?不是,我说,只是和作家聊天我实在吃不消。也不用你说什么话,你喝你的咖啡,吃你的黑森林就好,委屈什么?你说得对,我确实可以不讲话,低头吃吃喝喝,但是还是会听见你们聊天,实在是折磨。她拍拍我的脸,讨厌作家还是讨厌我?当然不是讨厌你,一起看电影逛街不是好好的。那就是讨厌作家了?不是讨厌,只是不是一种人,坐在一起很别扭。而且一个外人坐在旁边,还是和文学离了十万八千里的警察,作家们也会觉得别扭吧。说吧,你。说什么?我莫名其妙。说说你为什么讨厌他们,对了,不是讨厌,是为什么会觉得别扭?知道不说实话的下场吧,她拧了一把我的胳膊。他们不相信文学,我只好说,因为你的关系我见到的所谓作家里,无论名气大小,我觉得他们并不相信文学。
截止到我出事那天,和天宁交往了一百多天。原本我是没有吃早饭的习惯的,据我妈说,我小时候只要一吃早饭,一天就会拉三次屎,不吃的话,一天一次,正常人怎么能够一天拉三次屎呢?那肚子里还有什么?所以我就戒掉了早饭,一直到三十岁,一天两顿饭,一天一次屎。和天宁住在一起之后,无论如何必须吃早饭,不吃就又哭又闹,钻进被子里面不出来,就算我住在父亲的病房,她也要做好早饭用保温桶送来,把筷子递给我,吃吧,今天是鸡蛋糕,拌西芹和小米粥。我接过筷子,说,委实吃不下,容我休息一会,胃还没醒。想等我走了,把饭送到阿姨那去,是不是?不是,一会肯定会吃到肚子里,现在吃了会吐,胃给我的命令是怎么进来怎么出去。这时护士走进来,给父亲测体温,小伙子今天好像又年轻了一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父亲在医生和护士里面有了“小伙子”这个外号,真是让人窘迫。是吗,体温怎么样?我想趁机转移视线。体温当然没问题,比我还要正常,简直就是实打实的正常体温。天宁插进来说,护士姐姐你说,一个人不吃早饭是不是很危险的事情?护士愣了一下说,危险倒谈不上,但是时间久了会有问题。天宁说,这就是了,你看护士姐姐都说,一个人不吃早饭,时间久了会死。护士吓了一跳说,哪会死的?顶多比常人多一点得肾结石的可能。天宁说,就是这个意思了,肾结石久了,肾就会衰竭,肾衰竭人体内的毒素就排不出去,人体内的毒素排不出去自己就会中毒,你知道我们每天吃下多少毒物吗?五毒教教主也没有我们多,这些毒物就靠两个肾勤勤恳恳毫无怨言地排出去,如果有一天你的劳模肾脏失灵了,你想想你会不会很快全身乌青,七窍流血死掉?而这样的下场只是因为你不吃早饭的缘故。护士姐姐,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护士低头看了看我面前打开的保温桶说,很有道理,不吃早饭一定是这样的下场,原来我在肾脏内科,有一个病人就是这么死的。说完冲天宁笑了笑,出去了。自从吃早饭之后,我还是每天上一次大号,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把肚子拉空,而且每次都十分顺利,身体渐渐比原来壮了一圈,很多原来的衣服都瘦了,穿在身上有点喘不过气来,裤腰带也向后移了两格,只是脸和原来一样瘦削,也许我这样的人胖过了所有地方之后才会胖脸。
有一天姑父忽然打了电话过来。“姑姑没事吧。”我有些惶恐。“没事没事,手术之后一直睡觉,和原来一样。”“大夫怎么说?”“大夫说,肿瘤已经处理干净,按道理应该两三天就会醒过来,可是现在明明已经睡了一个月了,这些大夫啊,没办法。”“一次也没有醒?”“一次也没有,打电话就是想问问你父亲怎么样了,我好说给你姑姑听听。”“不是没醒?”“那也可能听见啊,我的意思是万一能听见,如果我们什么也不说,她不是错过了很多东西?”“父亲很平稳,而且,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不醒,可是看起来比原来还要健康,也许是因为再也没法喝酒了吧,头发一根一根变黑了,现在一根白头发也没有。也许这么说比较容易理解,如果他现在忽然从床上跳下来,跑出医院去买酒,我可能一点不会意外。当然是从外表看起来。”“真是姐弟俩啊,你姑姑头发也全黑了。”“全黑了?”“全黑了,好像夜里趁我们不注意,偷偷跑出去焗了头又跑回来躺下一样。容貌似乎也正在年轻,有几次我恍惚间觉得,她是快成了我刚刚认识她的样子,一个干练的女护士,讲起话来嘁里咔嚓,如果不按她的要求做,她就要跟你讲一长串的大道理。那年我突发心肌梗,差点死了,那些学生啊,很难对付,每天喊着要去串联,不让去就拿皮带上的铜扣敲你的脑袋。四十年前过去了,还会梦见皮带敲脑袋的情形。”“姑父?”“什么?”“还没想到寻人启事是什么意思?”“我想到几种可能,可能她在哪里看到了一则寻人启事,某个人正在找她,或者她登了一则寻人启事去找某个人,想提醒我们不要把这件事忘了。不过,按道理说,这两件事情如果她知道,我也应该知道的,她这么多年一直做的事,没有我在后面,恐怕很难一直做下去。”“比如,资助我读书。”“是一件,有时也给孤儿院寄钱,或者下班到家,突然抱回来一只流浪狗。总之,这么多年这样的事情很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做了就做了,我们也没有破产,儿女也顺利长大了,虽然没什么大成就,比如你表姐,四十岁了还是社会里面普通的一员,不过至少还算是个正直的人吧。”“是。这就已经很好了。寻人启事这件事,你说有没有可能她是在找我的爷爷?”“我也曾经怀疑是这么回事,不过你想,我已经七十岁了,你爷爷要多大年纪了?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况且,这件事情十几年前你姑姑和我,虽然没有登什么寻人启事,但是也通过有关部门辗转找过,答复是查无此人。兵荒马乱啊,又不是什么大官,掉进水里淹死或者登船的时候被后面想要上去的人开枪打死,都有可能。”“我现在手头压了很多案子,休了那么长的假,欠了局里很多事情没做,等这段时间过去,我就去看姑姑,给她讲讲我这边的事情。”“如果交了女朋友就带女朋友一起过来。交了吗?”“交是交了一个……”“那就带来。上了年纪之后,越来越喜欢看见晚辈交女朋友,结婚,生小孩儿,如果说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就是能有机会看见这些。说到这儿吧。”然后挂断了电话。
船向着某个方向疾驰前行,太阳一直在我们头上,似乎永远不会落下。老汉沉默不语,摇着桨,好像还在生我突然醒过来的气。四周的大水依然广阔无垠,我猜如果当真有孤独这种东西,那就是这艘小船的样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了钟声。“虽然很久没来,方向看来还是没错。”如果不是老汉这么自言自语了一句,我会以为那钟声是我漂流太久产生的幻觉。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看见远方的海天一线上,升起了一座大石屋,钟声也更加真切,应该就是从那石屋中传出来的。沉重地响了六下之后,周遭又恢复了平静。“那是什么东西?教堂?”我忍不住问。“教堂是什么东西?”“我也没有进去过,从书上看,应该是供奉上帝的地方。”“上帝是?”老汉认真地问,看来我们的世界确实非常不同。“应该是造物主吧,说要有光,就有了光那个人。”“完全不明白你的话。我只知道,老板住在那里,手册上说,你这种麻烦的人要送到那里去。至于那个房子,我叫它办公室。”“办公室?”“原来一度我们叫它大书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叫办公室了,我就也跟着叫,反正叫什么都是那个东西,叫厕所也行,我是这么觉得。”说到这里,我们已经到了“办公室”的底下,我才知道这东西果然叫什么都可以,因为完全不可能弄混,它太高,从底下向上看,根本看不到尖顶的尽头。尖顶的底下有个足球场一般大的钟盘,怪不得钟声能传那么远。钟盘的底下是无数的浮雕,因为已经到了近前,看不到全貌,不过还是可以看出刻的有动物也有人,数量众多,相当壮观。面前是两扇巨大的石门。石门的一部分在水里,露出的一部分已经远远大过我所见过的任何建筑,公安局的办公楼和石门比起来只能算是一个小孩子用积木堆起来的玩具屋。整个建筑都是用黑色石头建造,以我粗浅的土木知识看不出是哪种石头。不可思议,这个庞然大物怎么会建在水里,石门的大部分应该还在水下,那房子里面岂不是早给淹得乱七八糟?
“还在等什么?要赖在我这条船上?”老汉已经松开桨,双手抱在裸露的前胸看着我。
“没有没有。只是要进到那个大房子里,是不是需要有踏板或者有小船过来接驳,还有出于礼貌,我们是不是要敲一下门还是有门铃可以按?”
“看来你明摆着是跟我过不去,老板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敲门干吗?你还真把自己当作个人物啊,跟你说清楚,没有小船也没有踏板,赶快给我自己走过去,我还要回去继续干活,老板眼睛里面可不揉沙子,偷懒的人要关禁闭的。”
“走过去?到处都是水啊,我没看错的话,这里不是浅滩,是水的中央吧。”
“是水的中央。那和你走过去有什么关系?再啰唆别怪我不客气,一桨把你打下水。”老汉伸手把一只桨拿在手里,看他的肌肉就知道,一桨打在脑袋上掉下水不说,非得把脑袋打成烂西瓜不可。
“从水上走过去?”
“还不快走?”
于是我咬了咬牙,从船上爬下来,准备好以自由泳的方式游到石门那里。没想到我并没有浸入水里,而是站在了水面上面。原来真是可以用来行走的水,我快步向石门走过去。走了几步,知道真的没有可能掉进水里了,我回头向正在把船掉头的老汉喊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唱的那首摇篮曲和我有什么关系,好像听过,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不是因为讨厌你就不告诉你,我确实不知道,让我唱就唱了。去问老板。还有,刚才只是吓吓你,不会打你,不会因为这个就动手打人,无论怎么说你也是很特别的一个。如果你不是这么啰唆,有一个人说说话也不错,明白吧。”
“明白了,那再会。”我站在水上朝他挥手。
他头也不回把船开走了。
我用手摸了摸石门,是真的石门,确实是我认为叫作石头的那种东西造的。不可能推开的,我试着敲了敲,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你是谁?我来了,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我冲着门缝大声喊道,其实根本没有缝隙,两扇石门贴得紧紧的。实在太傲慢了,我心想。蒋不凡那边生死悬于一线,我在这里不知道度过了多长的时间,但是我非得回去不可,就算剩下的只是他的尸体,我也得挖出来,帮他和蒋夫人葬在一起,无论现在我是死还是没死,他确实试图用自己的命救我一命的。还有那些杀人的人,绝不能就这么放过。我掏出手枪,冲天空放了一枪,枪声在水面上荡去,消失,石门还是紧紧关闭着,老汉不是说叫老板的那个人知道我们来了?我用力朝门上踹了一脚,当然毫无反应,我又朝另一扇门踹了一脚,忽地一下,那扇门以极快的速度旋转起来,我的脚还没有放下,眼前一黑,人已经被旋转的石门转进了房子里面。等我再次睁眼,只见一个秃顶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看书。一间不大的房间,只是格调甚为诡异,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四面白墙之外,什么也没有,不知道主人是要搬走还是才刚刚搬进来。更为奇怪的是,虽然没有窗子,可房间里十分明亮,头上也没有任何光源。回头去找那扇石门,哪有石门?身后只有一个普通的红色木头门,上面一个镀金的狮子头把手。搞什么名堂?魔术师的把戏,或者当真有什么神力?那又怎样?道理还讲不讲?我把枪放回腰上,走到那个中年人面前。他穿着对襟的灰色毛衣,带着风格简约的皮带手表,时不时用手把头上仅有的十几根头发横向抹平,好像头发伏贴在头皮上是他最为看重的事情之一。
“打扰一下,请问你就是老板还是秘书什么的,这里是不是你说的算?”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中年人把书放下,抬头看我。东方男性的面孔。
“那你就是老板了。我要回去,情况紧急,如果你有那种力量,请让我回到那个水潭边上,水潭的位置就在……”
中年人摆摆手,说:“你的手腕好了?”
他不说我都忘记了,是啊,手腕怎么突然好了,应该在船上的时候就好了,完全没有使用的障碍,所以都没觉得手腕已经复原了。
“好了。怎么回事到底?”
“首先很明显的一点,你已经脱离了你的世界,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里。这点你感觉得到吧。”
“是,我们那个世界无论如何不能在水上行走的,如果连水这东西都是彻底的两码事,那确实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所以,你可以想一下,两个如此不同的世界,不是说回去就能回去的,很麻烦。”
“自从我到了这里,听到最多的就是麻烦两个字。”
“确实。因为你醒过来了。这样的事情很久没有发生了,上次发生的时候可能我还没有搬到这里办公。你这样的人我们叫作觉醒者。说太多你也不明白,看样子只是个普通人,意思大概就是既然你苏醒了,你就有机会去做一件事情,这点事情对你对我都有意义。”
说太多你也不明白,看样子只是个普通人,这叫什么话,和小时候老师教训成绩不好的孩子有什么分别?这基本上是我最讨厌面对的一种语气。自以为掌握真理的优胜者姿态。
“我现在想回去,能做到吗,或者需要我做什么,别绕弯子了。”
“你的使命只对你、对我有意义。”
“能少说点废话吗?你说的使命,如果完成需要多久?”
“在你们的世界里,几天时间。”
“那不行,我得马上回去。这就得出发,不是小事,是去救人。”
“我知道。不过以你的世界,现在的时间点来看,蒋不凡已经死了。眉心和心脏各中了一枪,埋在了土里。别说你根本没可能回去,就是能够回去也救不了他了。”他严肃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凭什么相信你?”基本上,这是非常苍白的诘问。我有种预感,他虽然傲慢,可是确实掌握着很多真相。
他把手里的书向我摇了摇,说:“碰见你这样的笨人没有办法,给你念念。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醒过来。公元2012年4月28日15时18分,蒋不凡的妻子廖卓美死亡,地点是S市和平区一栋正在装修的五楼民宅内,方式是被绳子勒住喉咙窒息而死。同日的15时25分,绰号白头真名叫作唐文革的中年男子,在秦皇岛一家舞厅被人用钢锥刺死。15时32分,唐文革的妻子龚晓丹在秦皇岛的一家超市门前被吉普车撞死,同时被撞死的还有准备和她一起去超市的十二岁女儿唐若琳。18时43分,蒋不凡被自己的手枪近距离射中头部和心脏死亡。这些人都已经在对岸了。按道理说,18时46分,你应该在S市铁西区郊外的一个水潭中溺死,可是你现在站在这里,成了一名觉醒者。情况就是这样,相信了吗?如果还不相信,我宁愿把你打晕,送到对岸埋在土里,也不用你去完成使命了,这样的脑袋只会把事情搞砸。”他把书合上放在一边,靠在椅子上说。
唐若琳?十二岁的小姑娘?我给起的新名字?我感到窒息,喉咙好像让硬物卡住了。
“坐吧,我们来商量一下使命的事情。”中年人指了指书桌前面的椅子。
“如果我完成了那个使命,这一切能不发生吗?”我坐下来,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你的使命和他们的命运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他们已经到了对岸,谁也不可能再把他们拔出来,送回去。你的使命只对你、对我有意义,已经说了第三遍,还没懂?”
“你是上帝吗?万能的神?”我突然说。
“这个嘛,很难讲。上帝是你们造出的词,意义也是你们赋予的,从职能上讲我和他有些相似之处,也有极大的区别。不过对于你来说,应该叫我老板更恰当一点,以目前来看。”
“我问你,如果你的职能和上帝有相似之处,那你为什么要他们死,好,就算蒋不凡他们有罪,就算他们的妻子也是同谋,那小孩子有什么过错,为什么要她死?”
“你看你,还冲我发起火来了。”
“我还没发完,如果你不回答我,无论你说的使命对我意义多大,我也恕难从命,赶紧给我送到对岸埋起来。还有,不要跟我摆什么老板的臭架子,我还没答应你,你对于我来说什么也不是。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翻译给你,意思是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我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懂了吗?”
“我就说觉醒者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好久没有被人骂。你说的确实有点道理。那从现在开始,我们是一样的地位,来谈一下我们的合同,这样行吗,李天吾先生?”
“合同的事情请放在一边,先回答我的问题。”
“一个人是否会死,什么时候死,为什么而死,这些其实和我没有关系。真的不是推脱责任,而是确实不在我的控制范围。这么说给你,也许你能更容易理解,我制定了一套规则,这套规则十分复杂,也因为复杂才有趣,比如任何一个物体在不受外力或受平衡力的作用时,总是保持静止状态或匀速直线运动状态,直到有作用在它上面的外力迫使它改变这种状态为止,比如人都会死,没人可以永生,可是因为人可以活着的时候制造无数的信息,他的生命从某种程度上说随着信息在人间扩散,流传,人也可以繁殖,精子和卵子相互捕获产生了新的生命,从这个层面上讲,人又是不死的。我只是随口举了两个例子,更多的规则你们发现了不少,也正在继续发现,但是我只是一个规则制定者,依靠规则生活的是你们,而具体怎样生活我无法干预,就像你们的国际足联不可能代替球员去射门或者铲球,是相同的道理。”
“这么说,你把规则制定完毕之后,就抛弃了我们?”
“不要这么忘恩负义,我没有抛弃你们,是你们抛弃了我。我并非没有责任,毕竟是创造者,在创造的时候,为了使这个世界更加有趣更加丰富,我给你们注入了灵魂,而这个灵魂是我身上的东西,是我的灵魂的一部分,也是我的身上唯一我无法完全控制的一部分。就是因为这样,才出现了你们抛弃了我,自成一派的情况。但是请注意,我一直在用你们的语言和你们的概念和你对话,只有这样,对话才能进行,可是有些概念极不准确,我没有办法,一旦准确你就听不懂了,包括我现在的样貌,也是为了让你感觉更舒服一点,不知道效果如何,确实用了心,才选择了这样的造型。这么说不算冒犯你吧。”
“不算。我问你,南京大屠杀,希特勒灭犹,‘文化大革命’,极端分子开着满载着无辜者的飞机去撞世贸大楼,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你都在办公?”
“确实如此,我无能为力,只能把死者一个一个埋在土里。不瞒你说,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十分低落,什么也干不进去。那时不时有觉醒者出现,我疲于应付,后来才搬到这里办公,原来的地方太多沉重的回忆。”
“所以没有天堂和地狱,也没有来生和轮回这些东西。”
“说过了,你们的词语不准确,因为定义上的不准确,所以无法简单地说有还是没有。也许,这里我只能用也许这个词,也许所有这些都来源于你们对我的想象。但是这些想象极为重要,我没有想到你们能想方设法地靠近我,比如你建造了无数的教堂、庙宇,也有自以为记述了我言行的书。这种感觉很奇妙,这也是我注入给你们灵魂的美好的方面,你们在艰辛地寻找着意义,虽然和实际情况出入很大,但是对于你们来说,努力本身十分关键。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有人可以离真相非常近,因为灵魂本身有其中的秘密,但是一旦关于意义的秘密揭开,一切就都失去意义,这也是规则的一部分,因为灵魂的不可控性而产生的我没有想到的一部分。”
“这么说,你也无法预测未来?”
“是,我连现状都改变不了,更不能够预测未来,未来是你们自己写的。不过已经实际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
“你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
“所有。包括发生在你父亲身上的事情,发生在你姑姑身上的事情,发生在你现在女友穆天宁身上的事情,还有发生在你的朋友安歌身上的事情。”
“安歌在哪?”我站了起来。
他示意我坐下,说:“知道这件事对你很重要,但是我还不能说,只能告诉你放心,她还没到对岸。不是故意消遣你,而是关于安歌的事情是我们要谈的合同里面的东西。”
“那现在就谈合同吧,到底是什么样的合同?”安歌果然还活着,我差点大声喊出来,你果然还活着!三十岁了吧,活着就很好啊!
“很好,那就来谈合同。你需要去一趟台北,帮我找一座教堂,这座教堂不简单,是台北最高的建筑。”他从抽屉里拿出看样子是合同文本的东西,可竟然有《辞海》《辞源》那么厚,摆在我面前。那个抽屉看来应有尽有。
“怎么这样厚?”我翻了几页。
“合同嘛,当然要严谨一点,而且和一般的合同比起来,我们这个相当复杂,能考虑到的我都写在上面了。你可以慢慢看,需要点酒吗?”
“不需要。为什么是台北,我这人从小到大几乎没出过山海关,还有,虽然我对台北知之甚少,可也知道台北最高的建筑是101大楼,难道最近又盖了一座比101还高的教堂,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把合同书合上了。
“这个嘛,天吾,我不能再多讲,你的使命一定要发生在台北,不是伦敦,不是耶路撒冷,不是北京,只能在台北,别的地方对你我都没有意义,而且使命本身就是找到这座台北最高的教堂,只有这些,如果讲得太多,你就找不到了。”
“这叫什么话?当然是线索越多越好。”
“知道你是警察,不过这次和破案是两码事。请你务必相信我,因为我也很想让你找到,此事对我也有很大的意义。”
“对我的意义何在?这个可以说吗?”
“当然。你有权知道。一旦你找到了教堂,就会解开安歌失踪的秘密,至少是这样。”
“至少是这样?还有别的吗?”
“可能有,可能没有,我无法预料,但是没有的可能性更大,以其他觉醒者的经验看。灵魂的不可控性,记得吧?”
“我有多长时间?”
“通常来说,我们把觉醒者派下去,存活的时间是一百个小时左右,或多或少有点误差,不过误差的范围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你的意思是,我到台北,活一百个钟头,就会再死一次。”
“是,死亡方式千差万别,但是一定会死。我知道死的滋味不很好受,以往的觉醒者无论使命完成与否,绝大多数到了一百个小时还赖着不走,当然这是没有用处的,以我的角度看,与其遭遇飞来横祸以乱七八糟的样子死去,还不如自杀,要体面很多。我也知道这是很难的,万一还能活下去呢?侥幸心理是你们常有的东西,我能够理解。所以,因为你现在还没有签字,你可以选择放弃觉醒者的使命,我可以马上叫人把你载到对岸,一点问题也没有。觉醒者只是比一般人多一个选择,明白吧。”
我翻到合同书的最后一页,找到了乙方两个字,说,笔呢?
中年人把笔递给我说:“不用再考虑了?合同你可以再细看看。”
“不用。”
在写上我的名字之前,我忽然说:“会有向导吗?”
“向导?”
“是,向导。毕竟台北太陌生,人生地不熟。”
“你这个年轻人,不过向导确实可能会有一个,暗号什么的也有。具体一会再来讲吧。”说完,他指了指我面前的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