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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婧的恋爱像是一场无药可救的疟疾。民间对疟疾的归纳有间日疟、三日疟等等,意指隔日发作一次或三日发作一次,高热、高寒乃至抽搐。陆婧的爱之疟疾却持续了近两年。对方名叫肖恩,是她父亲的同学,且有家室。陆婧刚读初中时,肖恩随着他的单位——北京一个大部的文工团来到虽城做集体改造锻炼,他们被安置在当地驻军大院,过着半军事化、半农场农工的生活,军队有自己的农场。平时不准离院,每周休息半天。肖恩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联系到了他的大学同学,陆婧的父亲。当革命和运动使熟人、朋友都断了消息的时刻,陆家为肖恩在虽城的出现尤为高兴。那段时间,陆婧的家是肖恩吃饭解馋、放松身心之地。每周的半天休息,他差不多都是在陆家度过。那时陆婧叫肖恩叔叔,逢肖恩感冒生病,或者为部队演出突击排练不能前来时,陆婧会自告奋勇地骑上自行车,为肖叔叔送去母亲烹制的鸡汤、榨菜炒肉丝。满满一罐榨菜肉丝够肖恩吃一个星期,也要用掉陆家半个月的肉票。那个推着自行车站在部队大院门口、冒着寒风等待他出来的陆婧,那个围着大红围巾、戴着厚厚的棉巴掌手套、晶莹的鼻头冻得通红的孩子,给肖恩留下了美而干净的印象。他送给陆婧一双淡绿色斜纹卡其布芭蕾鞋,足尖嵌有软木的真正的芭蕾舞鞋,正热衷于校文艺宣传队各种活动的陆婧,连续一个星期每晚睡觉都把这双鞋供在枕边。后来陆婧并没有在舞蹈方面有所长进,以她当时的年龄,腿已经太硬,开胯也不再容易。当年那些小女孩对文艺的热爱,充其量相当于今天的时尚女生对奢侈品的追逐。

十年之后,肖恩已是北京那个大部文工团的业务团长,陆婧的父亲也做了虽城文教局局长。肖恩的文工团有时来虽城演出,他带着演出赠票和茅台,到陆家和老同学畅饮。肖团长和陆局长一改从前的落魄,精神、气色俱佳,就像换了个人。陆婧从旁看着想着,人没换啊,换的是人间。

换了人间。肖恩再见十年后的陆婧,他惊喜地打量着她,喃喃自语着小姑娘已经出落得、出落得……他始终没有完成那后半句话:她出落得怎样?但半句话对陆婧足矣,她尤其喜欢“出落”这个词,一个带有弹性的神奇蜕变的好词。陆婧突然不叫肖恩叔叔了,她叫他肖老师。每逢文工团来虽城演出,陆婧便也忙了起来。她为同学、朋友、同事、近邻向肖恩讨要招待票,她替当地媒体联系采访肖恩以及团里的男女演员,她不是名人,但她已是个认识名人的名人,她为此得意、满足,她和肖恩的关系也就落入了那个时代可能的套路。肖恩开始邀请她去北京看戏看电影——一些尚未公开、只供圈内人优先欣赏的外国电影,陆婧自己也频频寻找去北京的理由。一个地方戏研究所原本没有更多出差北京的机会,多数时间她利用周末自费前往。那些日子她轮流住遍了亲戚家:姑姑、叔叔、舅舅、姨妈。她庆幸他们的家都在北京,就像从前她的父母一样。在北京疯跑的时光里,她作为一个曾经的北京孩子,常常生出些情不自禁的得意和略带焦灼的期盼。

秘密恋爱固然秘密,却仿佛必得选出一个可靠的人分享才更够秘密。几个月之后,陆婧把李花开约到一家卤煮火烧小馆。她脸色潮红、嘴唇颤抖,十指交叠着扭绞着,忽又神经质地把双手搓来搓去。她的讲述琐碎累赘而又宏大激昂,她顾自笑着,眼里有泪光,她已经为自己这高级的恋爱所倾倒,她的闺密李花开也必将为她这不凡的倾诉所倾倒。

李花开的嘴里却只是偶尔迸出一句:“我娘!”逢关键时刻,李花开的山村口头语还是会冒出来,比如“我娘!”听着生硬,但干脆、有劲。这是一个本身不含褒贬的感叹词,但在此刻,李花开喊出它来表达的是决不同意。两人争吵起来,昏天黑地。陆婧急赤白脸,碗中的卤煮火烧一口没动。李花开连吃带喝,一海碗卤煮火烧下肚,也没能堵住她那张压着嗓音、连呼反对的嘴。直到碗空了,她才发现了陆婧的一脸憔悴,她闭嘴了。或许恋爱中的憔悴才能唤起人的怜悯,而绝对平等的友谊也并不存在,似乎总有一方在紧要关头非服从另一方不可,比如让卤煮火烧和争吵弄得满头是汗的李花开。陆婧判断李花开有缓和的迹象,再添些央告加耍赖的言辞,李花开到底让了步。她答应保密,还答应了陆婧的提议:肖恩写给陆婧的信从此寄往李家。在一场无法光明正大的恋爱里,情书寄往当事人的单位是危险的,李花开的家,那私房、独院在陆婧看来最是安全。

北京寄往虽城的平信隔天可到,陆婧一个星期至少两次去李花开家取信。那个当初在她看来有点陈旧、俗气的小院,如今在她生命中已变得如此要紧,如此友善而温暖。她多是在晚上下班后赶往李家,弓着身子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不能用奔向或跑向来形容她的姿态,那是扑向,扑向一团情话或者简直就是一场约会。她进了门,敷衍地和李花开或者李花开的丈夫——那位叫起子的寒暄几句,接过李花开递上的有点压手的厚厚的信封,便逃也似的夺门而去。她不急着回家,此刻家也危险。她急不可待地找一根电线杆把自行车和自己都靠上去,就着昏暗的路灯开始捧读肖恩写给她的大段的文字。她的心大声跳着、酥着、醉着。在夏日,那些粗糙的松木电线杆上爆裂的木刺有时会扎进她的衬衫。当她回家之后脱下衬衫小心择着上面的细刺时,她会偷着笑。她被扎疼过么?这样的时刻,疼也是幸福。

有时李花开在厂里加班回家晚,陆婧奔到李家推门进屋后,永远在家的起子会代替李花开把信送至陆婧手中。他并不留她坐一会儿,像通常主人对客人那样。他知道她不需要,就像陆婧也明白起子已经知道了她的恋爱,他和这幢私房、独院共同知道了她这场恋爱,再坐下假装等李花开回家反倒虚伪了。第一次从起子手里接过肖恩的来信,她只是稍显尴尬,也仅是稍显,对肖恩来信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一切都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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