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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四月的又一个下午,太阳很好,雾霾不在。陆婧打车来到“时代体育”。朋友送了她两张老时光博物馆的门票,她看看地址,发现就在东单,离那间“时代体育”小店不远。这正好是个自然的理由:可以先到“时代体育”看看,再去博物馆参观,这样,走进商店便显得更像顺路。
“时代体育”有年轻的顾客出入,咄咄逼人的青春扑面而来。陆婧掺在其中,自觉有点碍眼。她在跑鞋柜台驻步,但她从不跑步;她在泳具柜台驻步,她也不打算游泳。她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和坐在收银台的李花开打一声招呼。其实她一进门就看见了这位故人,三十多年未见的故人,即便是仇敌,难道不也能生出几分亲切么。就算谈不上亲切,她至少怀有那么点不愿承认的屈尊的好奇。
时间是毒药,也是偏方。她记起哪个作家的句子。
店堂里人少的时候,她来到收银台前,将胳膊肘架上齐胸高的台面,明确地招呼了一声:“嗨,李花开。”
李花开抬起头,她认出了陆婧,随着一声:“我娘!”陆婧看见了她脸上的惊奇和真切的欣喜。
……
她们对坐在一间粥铺喝粥。李花开说她常到这儿来,离店面近。陆婧要了蔬菜鱼片粥,李花开要了皮蛋瘦肉粥,又点了拍黄瓜和两个芝麻烧饼。
这几十年我常常想着要是看见你,第一句话到底怎么讲,千头万绪的。李花开说。
是我摔了电话。陆婧说。
我放下电话就去单位找你,哪儿都找不到你。后来,单位说你报了一个什么进修班,去北京了,和谁都不联系。过了几个月,又听说你出国了。
是出国了,陪读。算是闪婚吧。年前刚退休,业务荒疏大半,职称副高。女儿自立,丈夫厚道。陆婧以短信似的句子讲述了自己的三十多年。
你呢?
离了。李花开端起粥碗又放下,这粥碗挺大,小西瓜似的。陆婧恍惚又坐在了当年那个卤煮小馆。
就为我?陆婧心有不安地问。
我最怕的就是你这么想。不是为你,是非离不可。李花开的讲述也很简明。开始他不离,让她替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她上了房,站在房顶逼他同意,不然她就跳下去。他跪在院子里求她,不松口,不信她会真的跳。刹那间她迈前两步,眼一闭就跳了下去。
陆婧的心像遭到突然坠落的重物的击打,一阵沉闷的钝痛。她下意识地望着李花开的脖子,岁月给这优美的脖子增添了几纹皱褶,但依旧柔韧、光润,且不松垮。从房上跳下万一戳中了脖子……她不敢想了,后脖颈被冷汗浸湿着。她不愿用自惭形秽来形容此刻的自己,只朝桌子对面伸出手,却不好意思去握李花开的手。三十多年的隔绝,让人无法产生轻易的肢体接触,即便是曾经的“闺密”。她收回了手,机械地问着,后来呢?
后来就离了。李花开淡淡一笑,告诉陆婧,她原是要把孩子“跳掉”的,这孩子却结实。她残了一条腿,回老家生下儿子,在县中学当了老师直到退休。儿子从小就善跑,初中选进省体工队,再后来又进国家队,亚运会拿过名次。就好像,她拿自己的残腿,换来了儿子日后超速的奔跑。
你这是,轴得不要命啊。陆婧用了一个“轴”字,觉得不恰切,又找不出更合适的词。
李花开把身子靠上椅背说,谁愿意不要命呢,可当时我已经站在房上了。我站在房上往下看,索性想着跳下去无非就是两条,要么死得更快,要么活得更好。
陆婧竭力眨着眼往回憋着泪说,你是活得更好的。
李花开说,那也先得敢往下跳哇,况且,还得有信使给鼓着劲。
“信使”两个字是陆婧的忌讳,那是旧年的伤口,尽管那伤口已经疲惫得睁不开眼,可她们的会面又无论如何绕不过这两个字。李花开说,其实你也是我的信使。我第一次把信送到你手上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了。到最后,没有那些事,没有你摔电话,我也下不了决心去奔真心想要的日子。记得我跟你提过我那个中学同学吧?
陆婧猜到了什么。但他的名字她早已记不得了。
他在老家当导游,我们那儿穷,山水可好看。从前北京人不知道,玩到十渡就不往里走了,其实越往深里走越奇崛,大峡谷,风动石,空中草原。后来他自己建了旅行社,和县旅游局一块儿开发。我回老家后,他一直照顾我,生孩子都是他守在身边。这么多年,我们过得挺好。李花开猛地扬了扬下巴,郑重地介绍说,他叫锁成,姓赵。
这间店呢,“时代体育”。
是儿子的。儿子退役后盘下这个小店,有时间我就过来帮他照应几天。往后他该忙了,区体校聘他当教练,准备国庆游行呢,其中一个方阵有他们参与。
她们共同意识到,这是二〇一九年的春天了。陆婧仿佛又闻到了白丁香、紫丁香那一团团苦而甜的香气。
两人出了粥铺,天已经黑透,李花开要回“时代体育”,和陆婧在此道别。陆婧望着眼前车的河流人的河流,意犹未尽地说,那年我一气之下逃到北京,才知道偌大个北京不会安慰你的委屈。
可偌大个北京能够包容你的委屈。李花开接上陆婧的话。晚风吹拂着她略微倾斜的身体,吹拂着她的短发,那样子实在很飒。
几天后陆婧去了老时光博物馆。她从家里走路去的,有点远,大约十公里。她换了运动鞋,打开手机的百度导航,调至“步行”模式,方向感再差便也不会迷路。她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长时间地在北京街上走路了,她要用尚是健康的腿脚而不是车轮,把北京仔细走一走。她走得挺好,近三个小时,顺利到达目的地。那是一间展览旧器物的民间博物馆。在众多旧物件里,她意外地发现了那只曾经那么神气活现的炉子。如今它的炉盘已不再锃光瓦亮,但炉膛里却闪着橘色的火光。她走近前,把脸探向炉口,发现炉膛里填充着仿不规则煤块的LED盐灯。LED是冷光源,炉子并不发热,只让参观者感受着一种亦真亦幻的安全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