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字数:1402

第二天早晨,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雨以一种不声不响的姿态下着,像旧电影胶片上一条条流窜着的白色直线,山上雾气蒙蒙。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看美国女作家发来的小说。她叫伊登·罗宾斯,住在芝加哥。写作、旅行、学习外语,得过两次疟疾,卖过女性自慰器。看完小说,我就冒雨到猎人小屋找她。昨晚躺在吊床上看书的姑娘告诉我,他们都出去爬山了。

我走到村口的一家餐馆,喝咖啡,吃午餐。我点了土豆煎饼配炖牛肉,煎饼上有热乎乎的奶酪,用叉子挑起时会拉出长长的丝。我又点了蔬菜面条汤,为的是看看斯洛伐克的面条。结果上来的面条就像方便面的碎屑泡开以后的形态,口感也相似,不过汤很好喝。

吃完饭,雨已经停了,气温则骤降,空气仿佛一块湿布,能拧出水来。我穿上夹克,把领子竖起来,才感到暖和一些。

我在村里随意走着,看到一个斯洛伐克老人拄着拐杖,在自家门前的草坪上散步,她的狗冲我狂吠,老人呵斥它安静。我走过去和老人搭话,但她听不懂英语,只是目不转睛又好奇地望着我,脸上布满皱纹。我想她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山村,就像很多中国山村里的老人一样。

我朝山上走,经过我的住处,然后顺着坡路继续往上爬。眼前是一块绵延起伏的高山草甸,远方有几只牛在静静吃草,旁边是一辆拖拉机,而草甸尽头又是无穷无尽的山峰。和捷克相比,斯洛伐克似乎一直这样与世无争。

实际上,这两个民族界限分明。尽管从1526年开始,他们就共同处于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之下。不过,捷克人处于辉煌的波希米亚王国的中心,而斯洛伐克人只不过是王国周边的农民。“长久以来,捷克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部分,”法国地理学家让·瑟利耶说,“而斯洛伐克却从来不是。”

我的双脚被草上的雨水浸得湿漉漉的,可这无所谓。我在心中暗自筹划着之后的行程:我得乘车去离这里最近的城市波普拉德,再从那里搭乘开往首都布拉迪斯拉发的火车——这将是一趟从东到西横穿整个斯洛伐克的旅程。我想到了阿尔蒙,他和我一样在这里待两天,或许我们可以一起离开。于是我走到阿尔蒙的住处,给他留了张字条,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

我回到住所看书,此刻天空又变得阴沉沉的。直到夜幕开始降临,我才走回猎人小屋。只有那个像大猩猩饲养员的美国小伙子坐在那儿,穿着短裤和T恤,像得了热病一样瑟瑟发抖。我问他怎么不多穿点衣服,他说他根本就没带长袖。

“我他妈的不知道欧洲的夏天也会这么冷!”

我又问其他人在哪里。他说,他们去村里的一家餐馆吃饭了。

“你没和他们一起去?”

“我发烧了。”说完这句话,他的表情顿时显得萎靡、虚弱。他告诉我,他白天一直躺在床上,没有饭吃,没有水喝,也没有出门,“他们都去爬山了”。

“你现在饿了吗?”我问。

他点点头。

“那我们去餐馆找他们怎么样?”

“好。”

“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家餐馆吧?”

他摇头,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村里就那么四五家餐馆,我们可以挨个儿去看看。”

路上,他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个村子的。我说我的旅行指南上有半页介绍。他说他的旅行指南是老版,丁点儿没有提到这里。

“哪一版?”

“1999年版。”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它?”

“我想地图至少没变吧。”

“好吧,”我说,“斯洛伐克是1993年独立的,之后地图就没变过了。”

我们先去了昨晚的餐馆,没人在。我们继续走,下起了雨,空气又湿又冷,我能听到美国小伙子牙齿打战的声音。我拐进一家比萨饼屋,建议就在这里吃饭。

“我要去找他们。”

“下雨了,我们没带伞,又这么冷。”

他摇摇头,像处于一种迷幻状态。

“我知道你钱包丢了,我可以请你吃饭,没问题。”

“不,我还是应该去找他们,”他沉思着,“他们说不定就在下一个餐馆。”

我试图阻止他,但无济于事。他还是冒雨走了。雨越下越大,我看见他抱着双肩小跑着,像一只孤独落难的小狗。

我点了一张大号比萨饼,喝了两杯啤酒,给了好看的斯洛伐克女招待两欧元小费。等我回到猎人小屋,大家都围在桌旁,只有美国小伙子不在其中。

“嗨!刚才雨下得真大!”他们跟我打招呼。

“你看到你男朋友了吗?”我问澳大利亚姑娘。

“他在洗热水澡——可怜的,刚才一直被雨困在树下了!”


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