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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间允许,我很想在兹蒂尔多住几天,爬山,打猎。但是我不属于这里,而且再美好的地方,也终须一别。
离开兹蒂尔那天,仍然下着毛毛细雨,蒙蒙的雾气让一切都显得那么苍凉。我和阿尔蒙坐在前往波普拉德的汽车上,它爬过岩石嶙峋的山冈,经过野草丛生的森林,一路上也见不到个人影儿。等我们好不容易进入平原地区,把山甩在身后,路边才开始出现一些苍白的旧房子。汽车穿行在大片的庄稼地里,风摆动着庄稼,上面落满了乌鸦,仿佛一幅梵高的油画。一些农民站在路边,但是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汽车顺着一条弯道,驶进一个小镇,可以看到一些吉卜赛人,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戴着鸭舌帽,旁边是同样灰扑扑的房子,仿佛时间凝固了,表针一直停留在过去的某一时刻上。
阿尔蒙说,他热爱这种荒凉的感觉,这更容易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我告诉他,这地方让我想起新疆和吉尔吉斯斯坦接壤的边境地区。
“你去过那里吗?”
“去过,有件很有意思的事。”
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我一个人去新疆旅行。我们的汽车在路上抛锚了,当时天色已晚,我们不得不困守在车上,等待天明以后有人来救援。清晨时分,我终于拦住了一辆过路车,汉族司机跳下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中国申奥成功了。”我愣在那儿,感到特别穿越,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冲回车里告诉一车的维吾尔族人:“中国申奥成功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阿尔蒙笑起来:“就像在这里,就像这些吉卜赛人。无论这里属于捷克,属于斯洛伐克,还是属于匈牙利,对他们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
多拿些酒来,因为生命只是乌有。
——费尔南多·佩索阿,《有些疾病》
但是历史早已写就:1989年,“天鹅绒革命”导致捷共下台。1992年夏天,斯洛伐克议会宣布独立。此后,斯洛伐克一度拒绝经济和社会改革,政权的更迭继而导致政策的断裂。捷克和斯洛伐克终于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自发展。捷克坚定地向西方靠拢,而斯洛伐克则试图扮演东西方交流的桥梁。
到达波普拉德时,已近正午。这里就像中国西部的一座县级城市。我和阿尔蒙喝了杯咖啡,在火车站分手告别。他将转车去往另一个村庄,而我将前往布拉迪斯拉发。
“我们肯定会再联系的。”
“一定会的。”
但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们的人生很难再发生交集。旅行中的相遇,就如同空中交汇的流星,短暂的火花过后,依然是两块丑陋的陨石。我们期待旅途中的相遇,但相遇也注定了分离。
坐在火车上,我看到远处的雪山闪闪发光。雪山和火车之间是辽阔的斯洛伐克平原。我凝视着窗外,感到某种情感的重负,而我身边的斯洛伐克大妈兀自埋首于报纸上的填字游戏。
我看到很多斯洛伐克的年轻人背着行囊和睡袋,立在站台上。他们不慌不忙,悠闲自得。他们热爱这片土地,热爱在这片土地上游荡。我在一本书上看到,游荡(Ist'na prechadsku)是斯洛伐克全民性的娱乐活动。在周末,在郊外,你会看到无数游荡的斯洛伐克人。
如今,在火车上,在我身边,同样站满了背着睡袋的人。我第一次感到,我并不是一个孤独的旅行者,而是浩荡的游荡大军中的一员。
我将追随他们,也很高兴能够追随他们,和他们一起到达布拉迪斯拉发——一座幽灵之城,然后喝上一杯冰镇的斯洛伐克啤酒。
是的,这样很美好。即便只是这样想想,不也很美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