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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来乐于自由探寻某座城市,而不喜欢按图索骥地参观景点,所以我选择随意漫步在布达佩斯的街头。

我沿着佩斯一侧的河岸向西走去,在城市的边缘,走进一家小酒馆。一个栗色头发的中年女人在打老虎机,两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在醉眼迷离地喝啤酒。在我看来,世上的醉汉分为两种,早上的醉汉和晚上的醉汉,两者的性质截然不同。晚上的醉汉各种各样,而只有早上的醉汉才是真正热爱饮酒的人。只有他们才能被称为真正的酒鬼。作家雷蒙德·卡佛、雷蒙德·钱德勒、赫拉巴尔都属于这一类。或许正因如此,我对酒鬼总是报以真诚的热情。

我坐下来,要了一杯啤酒,边喝边注视着两个醉汉。他们的目光里有一层迷雾,像这个世界一样让人捉摸不透。一个醉汉摇晃着站起来,走向点唱机,摸出一枚硬币,点了首什么。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是甲壳虫乐队的《昨天》。气氛如此怀旧,不禁让人动容。

走出小酒馆,我跳上一辆有轨电车。它穿过城市,到达曾经的犹太区。二战时,布达佩斯的犹太人还算幸运,他们最初并未遭受大规模迫害。直到二战结束前十个月,一半的犹太人口被送进奥斯维辛集中营。幸运当然只是相对而言。走在犹太区,看着街边如今琳琅满目的零售店、酒吧、餐厅、画廊,谁又能想象出二十万犹太人曾经被强制塞进这里的两千间住房?

这时,我的目光突然被一家小店吸引。它是一家茶店,墙上挂着中国山水画,有着古色古香的装潢。我发现,店主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匈牙利女士,留着短发,眼神中充满东方神秘主义气息。她带我参观她的茶室和工夫茶具,然后拿出她收藏的各种中国茶,从西藏的茶砖、云南的生熟普洱,到武夷山的大红袍、安徽的猴魁,无所不有。她是软件程序员,开茶店纯属个人爱好。为了寻茶,她甚至只身到过西双版纳和临沧。

“我想找到传说中的普洱古树茶。”她对我说。

“找到了?”

“我去了易武山和大雪山,”她边说边拿出一枚云南七子饼,用茶针分开一些茶叶给我看,“这是我在易武找到的古树茶。”

看了茶叶,我知道这并非古树茶。虽然易武在清代是重要的普洱茶产地,但在动荡的20世纪一直处于荒废状态。我曾去那里采访,知道在近年普洱茶热之后,农民才开始恢复种茶。早年的茶园,在“大跃进”时就被开垦成了橡胶林。

“你应该去景迈山寻找古树茶,那里是中国和缅甸的交界,一直居住着少数民族,在较高的山里可能还有古茶树存在。”我对她说。

我们一起喝着云南七子饼。虽然不是古树茶,但能在遥远的匈牙利喝到普洱,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我问她更喜欢生普洱还是熟普洱。

“生普洱。”她的目光闪动,“每次喝生普洱都能感到自己的感官被打开——尤其是大雪山的生普洱。”

一个高大的匈牙利小伙子带着女友进来喝茶。店主告诉我,小伙子在学习中医。

“刚完成三年的理论学习,马上要到哈尔滨进修一年啦!”小伙子对我说。

一个匈牙利小伙子去哈尔滨学习中医——这听起来更像是一次探险。

“为什么是哈尔滨呢?”我问。

“听说那里的气候和匈牙利很像。”小伙子搔着头皮说。

透过茶店的窗户,我看到布达佩斯冬日的阳光在街上跳跃。这差不多是布达佩斯最冷的月份,气温在零上三摄氏度左右,而此时的哈尔滨大概是零下三十摄氏度。

我没敢打击小伙子学习中医的热情,只是问他学成归国后有何打算。因为我知道,中医在匈牙利还未获得行医许可,更像一种古代巫术。

“去东方大学中医系,”小伙子淡定地喝了口茶说,“教书。”

从茶店出来,我重新朝多瑙河的方向走去。经过伊丽莎白广场时,我看到了迈克尔·杰克逊当年亲手种下的松树。很多年过去了,树上仍然挂满杰克逊的照片和歌迷的祝福。一个中年妇女在树下放下一束鲜花,然后转身离去。她穿着制服,拎着坤包,大概是在上班途中顺路过来的。

对于那一代匈牙利人来说,迈克尔·杰克逊代表着对美国文化的想象,甚至是对“西方”的想象。因为铁幕粗暴地把“中欧”这一概念取消了,使匈牙利、东德、捷克斯洛伐克、波兰成了与美国和西欧对立的“东欧”。

我走在伊丽莎白广场上,想象着布达佩斯市民热情似火地挤在街头,欢呼着一个美国黑人的名字。类似的情景,只有1956年抗击苏联坦克入侵时才有——生动而又充满讽刺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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