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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很早就醒来,却感觉睡了相当长的时间,像在深海里静静沉潜了一百年。昨夜的杯盘仍堆在桌子上,酒瓶里还有两厘米高的酒。冲过澡,把盘子和刀叉洗净,剩下的酒不想再喝,直接倒进下水槽。看看时间是8点多一点,想起是周日,佩奇有每周一次的跳蚤市场。
外面天气很好。太阳驱散了昨晚的大雾。城墙历然,街巷宁静,黑色的柏油马路一直伸向山丘之下,尼古拉斯大教堂沉浸在一片玫瑰色的晨曦中。驱车开向城市的西南,看到跳蚤市场是一块两个足球场大的空地,门外的停车场里已经停了很多车。
我开车进去,发现人们的目光都紧盯不放,还有人指指点点。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原因,毕竟这地方东方人少见,可后来发现,人们是在盯着车看。环视四周,我很快明白了原因所在。当地人开的全是十多年又脏又破的老式轿车,唯有我这辆Polo,不仅款式新,而且洗得发亮,熠熠闪光。这大概就和一个人穿着迪奥套装去农贸市场买活禽一样。
我边走边浏览摊贩们卖的东西。大体上都是附近的人家把不用的东西拿过来出售,因此每个摊位的售卖范围都很杂,从收音机、小摆设到旧书、餐具无所不有。当然,也有以专业度取胜的。比如专卖古董钟的、旧家具的、枝形吊灯的、若尔瑙伊瓷器的。
一对年轻的情侣在卖烧壁炉用的铁钩子。一条大围巾铺在脚下,上面摆着几件乌黑的铁器。男人很英俊,穿着驼色呢子大衣,戴一顶黑色礼帽,像电影《撒旦探戈》里的男主角。女人盘腿坐在地上,穿着长靴,把大衣的羊毛帽子戴在头上,是个非常好看的姑娘。
我走过去看他们卖的铁器,感受这些铁家伙的重量,然后插着兜站起来,朝他们微笑。对话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你从哪儿来?”
“中国。”
“你们的总理刚来过。”
“是的,听说打算修建匈牙利到塞尔维亚的高速铁路。”
“没错。”
“你对这事怎么看?好事还是坏事?”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说,“可能是好事,或多或少。”他晃着脑袋。
“你是做什么的?”
“铁匠。”
“你的女朋友呢?”我们说话时,她一直望着虚空中的一点,没看我们。
“她学电影。”
“电影?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这里。”
“你是说……跳蚤市场?”
“对。”
“怎么做到的?”
“她来买东西,我们交谈,”男人酷酷地说,“就这么简单。”
男人一直保持着刚才的站姿。大拇指插在大衣兜里,敞着大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露出深蓝色的围巾。帽檐压得很低,所以总是骄傲地扬着头,络腮胡蓄得非常整齐,显得嘴唇很薄。
“也许因为你长得很像米哈伊·维格。”我说。
“谁?”
“《撒旦探戈》里的男主角。”
“不太清楚。”
“也许你女朋友知道,她是学电影的。”
他低头问学电影的姑娘,又抬头问我,“你刚才说的谁?”
我把名字拼出来,像发出一道密电,等待对方破译。他们则用我无法破译的匈牙利语交谈。从侧面看,学电影的姑娘有非常好看的鼻梁,面颊被冻得微微泛红。
商量了一会儿,男人抬起头说:“对不起,我们不知道这个人和这部电影。”
《撒旦探戈》片长七小时却每一分钟皆雷霆万钧,引人入胜。但愿在我有生之年,年年都能重看一遍。
——苏珊·桑塔格
在跳蚤市场吃过简单的午餐,我决定继续南下,去希克洛什看城堡。这里几乎已经处在匈牙利与克罗地亚的边境上,曾经发生过极为惨烈的战争,直接导致了匈牙利亡国,也为之后的土耳其围攻维也纳埋下伏笔。
午后的阳光有一种令人恍惚的质感,像白葡萄酒在杯里轻轻地晃。平坦的田野上依然雾气瀼瀼,阳光与雾在这里似乎达成了某种和解,尽管现实生活中和解十分稀有。
希克洛什以及附近的维拉尼与法国的波尔多处在同一纬度,以出产上好的葡萄酒闻名。行驶在狭窄的乡间公路上,两边的丘陵地带皆是成片的葡萄园。虽然冬天枝叶落尽,但可以想象夏秋时节的景象。
经过维拉尼镇,路边是一家家小酒馆,既可以买酒,也可以点上几道农家菜,顺便喝个尽兴。我把车停在路边,随便走进一家。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汉子,除了匈牙利语,也可以说一口德语。他引我到酒馆的地下酒窖,数十个大橡木桶里装的都是陈酿中的葡萄酒。每个桶上贴着标签,写着年份和葡萄品种。我知道维拉尼的品丽珠非常出色,便购买了两升。老板用透明的塑料桶灌装给我,价格不过三十多块人民币。我常觉得,所谓好酒,就是好喝不贵,可以痛饮的酒。在这个意义上,匈牙利葡萄酒是最被低估的好酒。
到了希克洛什,把车停在铺满落叶的树下。城堡近在眼前,比想象中的大。白墙红瓦,映衬着蔚蓝色的天空。城墙外是一条黄土铺成的小径,有当地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
进入城堡,沿着咯吱作响的木质台阶登上瞭望台,可以望见四周平缓起伏的山丘与田畦村落。向南方眺望,克罗地亚沉浸在一片橘红色的雾霭中,多瑙河想必正从那里奔流东下。不知从哪里传来犬吠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空气中有一股木柴生火的味道。
如此静谧的午后让我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是一片刀山火海。1526年的夏天,不可一世的奥斯曼土耳其苏丹苏莱曼一世集结了八万兵力,向匈牙利进发。激战就发生在离此不远的多瑙河畔的莫哈奇。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匈牙利全军覆没,国王在逃亡途中溺水而亡。
战斗结束的第二天,土耳其士兵对周边地区进行了扫荡。无论男女老幼,信教与不信教,皆被屠戮。两天后,苏莱曼一世在日记中写道:“屠杀两千名战俘,是日大雨如注。”
布达佩斯同样一片慌乱,贵族们纷纷携带财富逃离。“入夜,通向西方的旱路上车队络绎不绝,多瑙河上满载珍宝的船只首尾相连。”
独立的匈牙利就此覆亡,而以匈牙利为基地,土耳其人开始了对中欧长达一个多世纪的进攻。两年后,他们第一次将哈布斯堡王朝的首都维也纳团团围住。整个欧洲世界为之大惊。如果不是波兰国王扬·索别斯基紧急驰援,欧洲历史恐怕会因此改写。
匈牙利处在奥斯曼与哈布斯堡两大帝国之间,它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了坎坷。匈牙利人有句谚语:“在莫哈奇失去的远比现在多。”意思是说,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以后再遇到的困难算得了什么?借此鼓起自己面对困难和挫折的勇气。
在《莫哈奇战场匈土交战纪实》一书里,亲历过那场战争的作者描绘了战场的样貌:“这是一块宽阔的平坦地,没有森林和树丛,没有河流和山丘,只有一块长满蒲草和芦苇的沼泽地。后来,许多人就葬身于此。”
在回佩奇的路上,我便经过了这样一片土地,依然不见人烟,依然一片荒芜,只有一条生锈的铁轨伸向不知何处的远方。我把车停在路边,望着眼前的一切。清晰而绯红的太阳正沉入树木丛生的地平线,光线渐渐暗淡下去。
我下车,走进芦苇丛生的湿地,试着踩着干枯的芦苇梗,朝沼泽深处跋涉。天色昏暗,荒草萋萋,一群鸥鹭突然惊起,扑啦啦地飞走,吓了我一跳。我惊魂未定地立在那里,耳畔是什么东西缓缓的划水声,一下,两下,格外清晰。
我突然意识到,此刻只有我一个人,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而这是一件多么孤独的事……
我转身往回走,脚上沾满了湿泥,越走越重。
乌鸫用自己的歌声吹奏死人的骨头。
——特朗斯特罗姆,《音响》
回到车里,打开引擎,就着仪表盘的光亮,捧起那桶品丽珠喝了两口。天完全黑了,整个世界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甚至有点嘲笑自己。
我打开大灯,穿过黑暗的平原,驶向佩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