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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几乎完全黑了。我沿城墙而行,但看不到一个路人。昏黄的路灯下,晃动着一些阴影,让我感觉又冷又饿,仿佛走在一座被遗弃的中世纪古城。
前面有一处灯火闪烁——可能是一个酒吧或一家餐厅——一个能看到人的地方。我走过去才发现,原来只是一家帽子店,橱窗亮着灯,却已关门大吉。
在这里,中国的城市经验几乎毫无用处。与中国城市相比,这座匈牙利第五大城市似乎太小也太安静。没有旧城改造,没有摩天大楼,没有广场舞。
我沿着卵石铺地的巷子,朝更深处走。周围一片漆黑,我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带着虚假的勇气。走着走着,我差不多确定自己迷路了,迷失在这座边境城市,迷失在夜色中。我突然很想吃点什么,或者喝上一杯掺苏打水的威士忌——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没有如此渴望过见到自己的同类。
我走到小巷尽头,拐了两个弯,突然豁然开朗。人仿佛变魔术一样地多了起来。我发现我走到了中心广场,这里正举办圣诞集市。卖热红酒的大锅冒着热气,四周摆满各式小吃摊位,人们在中间徜徉,孩子们的嬉戏声在其间回荡。
我买了一杯用陈皮和桂花熬制的热红酒,和当地人一起站在那里,小口地喝着,感觉身体渐渐暖和过来。一个戴着皮帽的吉卜赛人来了,把敞开的琴盒放在脚下,开始弹奏一件酷似吉他的乐器。那是一首吉卜赛风的民谣,有着欢快而忧郁的曲调。
有人在静静聆听,有人在彼此交谈,而那座占据了整个广场中心的著名清真寺教堂正在修缮。它的名字多奇特——清真寺教堂——把两种宗教合而为一。
那是土耳其人统治时修建的清真寺,土耳其人被驱逐后,成了当地基督徒礼拜的教堂。不过基督徒们说,早在土耳其人统治之前,这里就是他们的朝圣之地。其实,佩奇一直以来就是民族和宗教的混杂之所。无论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都把这里当作信仰的边疆,而各自力量的消长,改变着这片土地的样貌。所以这里既有清真寺,又有大教堂;既有土耳其浴室,又有基督徒的墓地。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欧元硬币,扔进吉卜赛人的琴盒里,他朝我颔首致意。我沿着主街走,不少店铺都已圣诞歇业,离广场愈远,人也愈见稀少,最终过渡为苏联电影中的社会主义郊区:笔直的林荫路,千篇一律的住宅楼。
转头往回走,在一家葡萄酒商店买了一瓶欧瑞慕斯牌的托卡伊贵腐葡萄酒和一瓶富尔民特干白葡萄酒。
不远处是一家中式快餐店,好奇这里也有中国人,于是站在门口看。这时,老板突然探出头。
“是中国人吧?外面冷,进来坐坐!”
餐厅里没有顾客,盛放食物的柜台里有事先炒好的几个菜,装在食堂用的大盘子里,此外便是炒面和炒饭。老板是温州人,1998年来匈牙利打工,如今已在这里定居,生了孩子。问他为什么选择佩奇,他说,布达佩斯的华人太多,中餐馆的竞争也日趋激烈,这里的生活相对轻松。
一对匈牙利情侣走进来,表情严肃地点了炒面、咕噜肉和宫保虾球,放到微波炉里加热好,就坐下来吃。老板告诉我,匈式中国菜的要诀是要像红烩牛肉一样做出浓稠的汤汁,“要能用面包蘸着吃才行”。
老板问我,要不要点东西?可那些“能用面包蘸着吃的炒菜”实在卖相一般,价格也是国内的几倍。然而,毕竟聊了半晌不好拒绝,便让老板炒了一份四季豆带走。回去的路上,我又在一家当地人光顾的土耳其烤肉店买了一份烤肉。
回到住处,开了白葡萄酒,一边坐在餐桌前吃四季豆,一边用笔记本电脑放霍洛维茨弹的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窗外渐渐起了大雾,刚才还耸然而立的城墙忽然就隐身不见。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音乐和钟表的嘀嗒声。
突然想到,如此安静到不可思议的夜晚,已经好久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