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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中最大的不确定性,不是抵达,而是如何抵达。但我们似乎早已习惯了旅行作家掷地有声地开门见山:

我们坐在万德罗博猎人们在盐碱地边用大小树枝搭成的埋伏处,听见了卡车驶来的声音。

——海明威,《非洲的青山》

这是海明威记叙东非狩猎之旅的开篇一句,可他是如何抵达的呢?

1933年8月7日,海明威与第二任妻子波琳·菲佛接受波琳叔叔的资助,从哈瓦那坐船到达西班牙的桑坦德,两个月后抵达巴黎。11月22日,他们乘坐“梅津格尔将军号”从马赛出发,于12月8日抵达肯尼亚的蒙巴萨港。在那里,海明威雇用了白人猎手、当地向导和脚夫,组成一支游猎队,正式开启了东非的狩猎之旅。

我相信,如果海明威把他如何抵达的过程写出来,会和抵达后的经历一样有趣。因为说到底,旅行或者人生,就是一次次解决如何抵达的生命过程。

这一次,除了布达佩斯,我还想去一些相对陌生的地方——想去看看贝拉·塔尔电影里的匈牙利大平原,想去看看冬天的巴拉顿湖,想去与前南斯拉夫接壤的边境城市,想去与斯洛伐克比邻的东北部山区。

然而,正值年末,整个欧洲的交通、餐饮、商店都处于一种不确定的状态,我只能在众多不确定中找到一个确定的方法。

我决定租车。一方面,中欧的公路网十分发达,路况也不错,而且只要有一张国内驾照的翻译件,任何租车行都向你敞开大门;另一方面,那些偏僻的地方,公共交通稀少,只有自己开车才能相对容易地抵达。

我在伊丽莎白大桥畔的赫兹车行,租得一辆崭新的黑色手动挡的大众Polo。检查完车况,办完手续,把GPS固定在挡风玻璃上,正是匈牙利时间上午11点10分。

前日的几场冷雨,一度使布达佩斯的街景萧瑟不少,然而这天突然放晴,阳光明媚得恍如奥匈帝国时的春日。我看到多瑙河像一条发光的绸带缓缓流动。街上的人们依旧穿着笔挺的大衣,可不再把扣子扣住,围巾也敞开,随意搭在脖子上。

我的目的地是匈牙利南部城市佩奇。这里距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不远,曾是罗马帝国的边疆,也被蒙古人的铁骑蹂躏过,后来又被土耳其人统治了一个半世纪之久。它距离布达佩斯两百多公里,即便在过去,也不过是马匹一天的脚程,可却给人一种身处两个世界的感觉。

驾驶着Polo出城,便进入了广阔的匈牙利平原。视野所及,甚至能感觉到地球表面轻微的弧度。窗外是被拖拉机犁过的赤裸泥土,像凝固的浪花一样翻开,间或有白色积雪覆盖在上面,形成强烈的黑白对比。平原上的树木早已落光枝叶,叉手叉脚地立着,如同被工匠统一修剪过,成为天际线上潦草的笔画。

路很好,车极少,完全看不到人迹,只有一些农人的小房子散落在平原上,成为文明存在的证据。

我拧开广播,调到一个叫“巴托克”的古典音乐频道,它以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的名字命名。巴托克出生在匈牙利东部,那里在一战后被割让给了罗马尼亚。年轻时,他在布达佩斯的李斯特音乐学院学习作曲。那时候该是19世纪的末尾,也是布达佩斯乃至整个匈牙利最辉煌的时代。他和志同道合的柯达伊相识,共同致力于收集匈牙利的民间音乐。

巴托克在布达佩斯执教近三十年,直到二战爆发,才流亡美国。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谋得一职,可却贫病交加。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赶写那首《第三钢琴协奏曲》,为的是在自己死后,妻子能以钢琴家的身份,享有此曲演出的独奏专利。《第三钢琴协奏曲》有很强的匈牙利民间音乐的旋律感,充满了思乡之情,它的源泉就来自我眼前的这片土地。

高中时我便买过包含这首协奏曲的唱片,可对旋律已毫无印象。如今再听,却发现它竟然不那么“巴托克”。没有巴托克的激进、狂躁,甚至刺耳,反而如同流淌在匈牙利平原上的涓涓溪流。

他躲在纽约公寓里创作此曲时,一定也听闻了苏德军队在布达佩斯展开巷战的消息,也一定听到了伊丽莎白大桥在炮火中轰然坠落的声响。那钢琴的音符如泣如诉,明明就像电影中凭吊遗迹时使用的慢镜头,像老人抚摸童年恋人的旧衣裳。

我很难说自己喜欢过巴托克,可行驶在匈牙利平原上,听着巴托克却感觉胸口一热。在这无边的大平原上,我的Polo车一定如玩具一般渺小,可我仿佛感到它随着巴托克的音符缓缓起伏,随着大地的坡度迅疾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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