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五路伐夏与永乐城之败
以熙宁五年(1072年)的绥州划界开始的宋夏战争第三个间歇期(1072—1081年)只有短短九年。但这九年对宋夏两国来说都非同寻常:这一时期西夏国内政局动荡,汉化与蕃化、皇族与后族的斗争以及贵族间的内讧连续不断,而宋朝则恰处在熙宁变法的高峰期,出现了某些新气象,因此边防形势也向有利于宋朝的方向发展。经过变法实力有所增强的宋朝打败亲西夏的吐蕃势力,取得“断西夏右臂”的熙河之捷,从东南两面形成了对西夏的弧形包围。熙宁变法本为的“富国强兵”,而富国也是为着强兵,改变在强邻面前长期积弱、被动挨打的局面,实是熙宁君臣最为迫切的愿望。而这个愿望又首先要在宋夏关系上表现出来。
两宋时期在人们心目中,金、辽、夏三国与宋的关系在性质上是根本不同的。尽管在今人看来它们都是一方之“国”,宋朝对它们都软弱受欺,败多胜少,岁输银帛,忍气吞声。但在极重体统的古人看来,宋朝称臣于金,所输为“岁贡”,是藩属对宗主上贡;宋朝与辽为对等的“兄弟之国”,所输为“岁币”,名义上算是朋友之间馈赠礼品[50];而宋于夏则受其称臣,所输为“岁赐”,是宗主对藩属的恩赏。因此,宋朝一旦“强兵”有成,就不能不首先考虑西夏问题,因为宗主怎能在藩属面前示弱?
熙宁年间,宋神宗、王安石君臣关注于内部的改革,大量的变法措施纷纷出台,那时对外尚无暇旁顾。而到元丰年间,新法易行者皆已推行,难行者受到重重阻挠,扭曲百出。王安石罢相,改革派内讧,对内的变法运动处于停滞状态。神宗要想有所作为,就只能更多地表现在对外方面。对西夏用兵便成为必然之势。
而宋夏间这种名为宗蕃实为敌国的关系,从形式上说也是很不稳定的。夏强宋弱时,宋朝面对西夏的侵扰凌辱可以摆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架子,从西夏名义上的称臣上寻找心理上的平衡,把这都看作是对藩属的“绥怀”,而不像对辽妥协、对金称臣那样招致强烈的屈辱感。宋强夏弱时,宋朝又可以以大人教训孩子的架式,以宗主身份强行干预藩属的内部事务,而不像对辽、对金那样还需考虑一些实力之外的因素。因而神宗一朝对辽不仅仍取守势不变,甚至还由王安石主持“以河东边界七百里地与辽人”。而对西夏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这时西夏内部恰又发生政变。宋元丰四年(1081年)三月,西夏汉将李清向倾向汉化的夏主李秉常建言以黄河以南地归宋,秉常母梁太后杀李清,秉常被囚,后族梁氏掌权,人心不服,保泰军司统军禹藏花麻请宋出兵讨伐梁氏。陕西边臣上奏时说是“秉常遇弑”,宋朝作为宗主“义当有征”,以为夏国平定内乱为由,一举解决西北边患,“此千载一时之会也”。[51]于是宋神宗决策,发动了北宋一朝对西夏的最大一次全面进攻。这次攻势共出动了陕西、河东、畿内诸路宋军36万余人,还有吐蕃酋长董毡兵3万作为盟军,民夫、后勤人员犹不在内。兵势盛大,为北宋开国以来所未有。
当时计划是以李宪率熙河、秦凤宋军7万,连同董毡的蕃兵3万出熙河;高遵裕率环庆宋军8.7万,会同刘昌祚率泾原宋军5万出庆州;种谔率鄜延宋军及畿内禁军共9.3万人出绥德城;王中正率河东及泾原宋军6万出麟州,向西夏首都兴庆府(宋称兴州,今宁夏银川)作向心攻势。五路(连吐蕃军为六路)兵马又分东西二线:西线泾原、环庆、熙河三路会攻灵州,东线麟府、鄜延二路兵会攻夏州,而后东西两线宋军再会攻兴州,以图一举灭夏。当时,宋朝君臣皆踌躇满志,有灭此而朝食之心。神宗曾认为,“夏有衅,不取,则为辽人所有”。种谔更认为,“夏国无人,秉常孺子,往持其臂而来耳”。[52]
但是这次“大举”从开始计划时就存在着严重的问题,抛开宋朝军政上一贯的积弊不谈,仅以下几个方面就显得十分失算:
宋廷对西夏内部矛盾的估计过分。当时认为宋以讨伐“弑君”的西夏外戚梁氏为由,可利用夏人皇族与后族之争而火中取栗。因而出兵时曾传檄夏境,号召夏皇族“嵬名诸部首领”与宋合作“共诛国仇”[53]。然而西夏皇族与后族尽管内争激烈,但在抗宋自立这点上并无分歧。整个战争期间并没有发生宋君臣所盼望的夏人大规模内乱。
用兵计划欠周,后勤问题尤多。而且从地理上看,灵州与夏都近在咫尺,夏州与夏都却相距遥远且中隔瀚海。因而攻灵犹如攻兴庆,要求宋军在东西两线分取灵、夏后再由灵夏会攻兴庆,是不现实的。这一部署恐怕更多地是从政治上着眼(因灵、夏二州是夏人历史上的前后两个统治中心,此时也犹如西夏的两个陪都,政治上有特殊地位)。以后的事实果然是:西线宋军孤悬夏国腹地而在全力反扑下致败,东线宋军轻取银夏却困于瀚海,遥不能应。
更重要的,是如此重大的战役竟没有一个前敌总指挥,五路宋军实际上是各行其是。宋臣孙固当时就指出:“今五路进师而无大帅,就使成功,兵必为乱。”宋神宗竟答以“无其人”可任。吕公著认为“问罪之师,当先择帅,苟未得人,不如勿举”[54]。这是有道理的。当时在五路宋将中,兵力最强,以往战功最著,而在此役中战绩也最佳的是鄜延路的种谔,但他生性刚猛,不善与同僚及上司相处,在当时军界和官场都不得势。而宋神宗想寄以帅任的,却是宦官李宪。
这就是“熙宁新政”的一大消极影响了。熙宁改革虽以将兵、保马等法革除了军制上的不少积弊,但整个变法的指导思想却是强化集权,“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取与皆自我”[55]。因而在军事上一方面纠正了宋初将权太轻之弊,另一方面却又发展了以宫中亲信太监来监军、统军的劣政。宋末童贯为帅即其流弊之余。当时的五路宋将中,就有李宪、王中正两个宦官,高遵裕一个外戚,其表现都很糟糕。而神宗以李宪为总帅的设想由于多人反对又未能定下,所以五路宋军实际上是在没有总指挥的情况下投入战役的。
尽管如此,宋军在战役中仍然表现出英勇顽强的精神,今陕西省境内的东路宋军在种谔等率领下战绩尤为卓著。
这年七月,种谔在五路宋军中首先出师,率军9万由绥德城北攻米脂寨。米脂是熙宁年间横山之战后西夏合啰兀、抚宁诸城之兵而集中守御的横山冲要上的战略据点,因此米脂之战实际上也是种谔第二次兵取横山。西夏在米脂的守军与援军兵力超过种谔,仅援军就达8万人,又是守险而御,种谔进攻之难可以想见。在初攻受挫后,他改取围城打援之策,围困米脂70天,并于九月间连续两次击败西夏援军。尤其是第二次他设伏于无定河,向行进中的西夏援军突然袭击,“断其首尾,大破之”。夏8万援军溃散,米脂守将令介讹遇见待援无望,于十月初被迫投降。与此同时宋军还取得浮图、葭芦等砦,恢复了熙宁横山之役时曾达到的地盘。
但是,由麟州出发的东线另一路宋军却未获任何战果,其将王中正以内监“自言代皇帝亲征,提兵六万,才行数里,即奏已入夏境,屯白草平九日不进”[56]。然而宋神宗却任命他为东线两路总指挥,“以(种)谔先期轻出,使听令于王中正”[57]。
十月间,种谔留千人守米脂,率主力进入银、石(今横山县东北,西夏所置)、夏三州;王中正循无定河而上,也进入宥州,于是定难军旧地全部被宋军占领,西夏势力被完全逐出今陕西省境,这是自宋初李继捧献地以来从未有过的。
由于夏军把东线主力放在米脂,而在全局上又集重兵于西线的灵州,因此米脂之战后宋军两路在银、夏、石、宥四州境内竟“不见敌”,宛如武装游行一般。然而这一带已处毛乌素沙漠,“地皆沙湿,士马多陷没”[58]。事前考虑不周的后勤问题终于成了致命的大患!王中正军在宥州奈王井,士兵已饿死达2万人,甚至发生“军夫冻馁,僵卧于道路未死,众已剐其肉食之”[59]的惨剧。王中正只得下令全军撤退。其中张世距、折克行所部在撤退途中受到夏军游击部队的追击。宋军以折克行作后卫,且战且退。夏军追至俄枝盘堆,克行返军回击,大败夏军,杀夏将咩保吴良。遂奔袭宥州,在该城发掘到夏人窖藏的糜谷,又击败了护粮的夏军小部队千余人。于是宋军才得以幸免于全部饿死,总算退回到宋境。[60]
王中正退军时,种谔军犹驻营麻家平待粮,粮终不至,结果军队因饥而溃,部将刘归仁擅自南返。种谔无奈,只好回师。这时已入严冬,途中遇大风雪袭击,士卒民夫多冻饿而死,回到宋境的仅剩3万人。
这时西线宋军也在灵州城下大败。原先宋军入境时,梁太后召集西夏将领会议,“诸将少者尽请战,一老将独曰:但坚壁清野,纵其深入,聚劲兵于灵夏,而遣轻骑抄绝其馈运,可不战而困也”。梁氏采纳了这个计划。集12监军司10万精兵于兴、灵地区。宋军高遵裕、刘昌祚两部围攻灵州18日不能下,西夏决黄河水灌宋营,高、刘大败而退,余部仅剩1.3万。而那个宋神宗曾想委以五路总帅之任的宦官李宪,根本就未到灵州前线:“始议五路入讨,会于灵州,李宪独不赴”![61]
宋朝伐夏的最大攻势就这样以失败告终。宋军损兵20万人,但由于多为非战斗损失,所以基本未曾“折将”,这是与历次战败不同的。
遭此失败之后,宋神宗犹不甘心。但他已察觉长驱直入的战法失策,于是又想采用“筑城战”的办法,逐步推进,并以所筑城寨巩固占领地区。陕北的鄜延一路又被当作这一战略的重点方向。五路伐夏之役时,银、夏、宥诸州都曾为宋军占领,却未能守住,所以要先在这里筑城。元丰五年(1082年),宋神宗派给事中徐禧作为钦差大臣到陕北,主持其事。徐禧是个纸上谈兵、自以为是的文人,常大言:“西北可唾手取,恨将帅怯耳!”[62]当时对筑城御敌这一战略,众人并无异议。但在哪里筑城却是众说纷纭。种谔以其父子两代从事筑城战的经验,主张筑银州城,并把它看作是自己“据横山之志”的核心。他说:“横山延袤千里,多马宜稼,人物劲悍善战,且有盐铁之利,夏人恃以为生。其城垒皆控险,足以守御。今之兴功,当自银州始。”他并提出了一个先复筑银州,后移筑宥州,再筑夏州、盐州的系统计划。[63]知延州沈括则主张先筑夏州石堡城。
但徐禧却认为“银州虽据明堂川(今榆溪河)、无定河之会,而故城东南已为河水所吞,其西北又阻天堑,实不如永乐之形势险厄”。他还认为修筑几个州城太费事,不如在三州之界筑一大城,“名虽非州,实有其地”[64],因而执意坚持筑永乐城。因为他是钦差大臣,沈括等也就依了他,惟有种谔仍激烈反对。徐禧大怒说:“君独不畏死乎?敢误成事!”种谔抗言:“城之必败,败则死,拒节制亦死。死于此,犹愈于丧国师而沦异域也!”徐禧遂上告说种谔不听令。宋廷令种谔留守延州,让徐禧去实行他的计划。[65]
徐禧在八月间用14天就筑成了永乐城(今米脂县西北马胡峪)。[66]永乐城位于无定河与支流永乐川会合处,三面阻崖,形势险要,控制着无定河河谷西去夏、宥诸州的大道,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但是城中无水,徐禧在山下河畔加筑了水寨,保护汲水通道,以为万无一失,便与监军宦官李舜举、陕西转运使李稷回驻米脂,留部将曲珍守永乐城。
这时,夏军在保卫灵州胜利后正集主力六监军司兵30万屯泾原北,得知宋筑永乐城,即由统军叶悖麻、咩讹埋率领迅速移兵东线,来攻永乐,并派兵南下绥德以阻止宋军增援。徐禧闻讯,大言道:“彼若大来,是吾立功取富贵之秋也。”部将高永亨提醒他城无水,不可守,他竟以动摇军心罪要把高永亨处斩,经人劝解才改为逮送延州狱。刚愎自用的徐禧就这样与李舜举、李稷等到永乐城督战。
夏军蜂涌而至,部将高永能建议乘其尚未列阵而袭之,徐禧又斥责他无知,说是“王师不鼓不成列”。待夏军部署完毕开始进攻,他才拔刀督军出城迎战。曲珍见夏军势大,宋军已不支,要求收军入城固守,又被徐禧斥下。结果,夏军骑兵涉水冲锋,宋军即全线崩溃,败军不及入城,多半被歼。曲珍率领的骑兵因入城之路为悬崖小径,都弃马攀崖而上,8000匹战马全部丧失。夏军乘胜进夺水寨,把宋军团团围困在无水的山城内。宋军掘井不成,数日后渴死大半。南边沈括率领的宋军又被进攻绥德城的西夏军牵制住而无法来援。徐禧等遂陷入绝境。这时可能他已感到失策丧师罪大,拒绝了左右要他突围的建议,决心死守。九月的一个大雨之夜,被围11天的永乐城陷落。徐禧、李舜举、李稷以及宋将高永能、寇伟、景思谊、张禹勤等官吏将领数百人皆战死,只有曲珍等四将逃脱,士兵与民夫20万人全军覆没。
永乐城之役是宋夏战争史上宋朝空前的大失败。创下了兵、将、民夫与军资损失的纪录。由转运使李稷集中到永乐城的金银粮草军用器械,凝聚着熙宁“富国”新政的成果,而今尽为西夏所有;宋军民被俘之多,以至于此后几次宋夏议和时永乐战俘都成了重要的谈判筹码。宋神宗听到败报后放声大哭,从此再不言开边进取之事了。
永乐城之役后,种谔等在五路伐夏过程中所攻占的葭芦、吴堡(今吴堡县)、义合、米脂、浮图、塞门六城仍在宋的手里。夏军在东线不能扩大战果,于是又移兵西线,同时向宋朝提出议和。梁氏又于元丰六年(1083年)放出夏主秉常并让其恢复皇位,给了宋朝一个台阶,早已厌战的宋神宗立即同意谈判。但是,西夏要求宋朝退回五路伐夏之前的边界,放弃东线六寨,为宋朝所拒绝。
于是,西夏又在西线发动攻势,元丰七年(1084年),夏军进攻兰州、安远寨、静边寨,均未得手。夏将仁多㖫丁败死,永乐城之役的夏军主将叶悖麻与咩讹埋也在安远寨被宋军击毙。宋军算是报了永乐城的仇。[67]至此,宋夏双方谁也奈何对方不得,战事在未达成和议的情况下停止。
总之,宋夏战争的这一阶段(1081—1084年)虽只有短短五年,却是整个宋夏战争的最高潮。宋军发动了规模空前的大攻势,却遭到了灵州、永乐城两次空前的大败。但是宋朝并未被打回战前边界。宋军以“官军、熟羌、义保死者六十万人”、战将损失数百人、物资损失不可胜计的巨大代价,换来了今陕西境内米脂、佳县、吴堡、横山一带的六城之地。“帝临朝痛悼,而夏人亦困弊”[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