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麟府军独抗辽、夏
在宋、夏、辽三足鼎立于北方的100多年历史中,位于今陕西省最北部地区的麟、府二州地位特殊。这块地区恰位于宋、夏、辽三国接壤的地带,是今陕西境内惟一卷入了宋辽战争的地区,并同时经历了宋夏战争的洗礼。它与其北面的丰州(今内蒙古准格尔旗与陕西府谷县交界处)、南面北宋末新设的晋宁军(今佳县)一起,隶于当时的河东路,是该路孤悬于黄河以西的一块飞地。自李继迁据有银、绥诸州之后,迄北宋末麟、绥通道被开辟以前,在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它处于辽、夏的三面包围之中,东与河东路主要地区隔着天堑黄河,南与宋陕西路隔着数百里西夏控制区。由于它军事地位特殊,北宋常在军事上把它从河东路其他地方分出来称之为“麟府路”,自成一条战线。当其他战场处于战争间歇期时,这里往往仍然充满刀光剑影。
麟府路的政治体制是较为复杂的。从各种记载看,在这孤悬河外、中央政权鞭长难及(不是鞭长莫及)、居民汉少羌多的地区,“土豪”对地方政治有着极大的影响。丰州是羌人藏才族首领王氏世守的地盘,麟州在唐末五代时“杨氏世以武力雄其一方”[69],五代时“麟州土豪”杨信[70]曾为州刺史,麟州故城在神木县至今仍被称为“杨家城”。府州则从唐末直到北宋、伪齐时均为土豪折氏世守。这三家既共处河外,唇齿相依,彼此关系也很密切。折、杨两家的关系从关于杨家将与佘(折)太君的故事中即可看出,而折、王两家也有联姻关系。[71]因此三地在一定程度上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整体。当然这也仅仅是一定程度上。三州在政治上取不同立场的情况也曾发生过。五代末,麟州杨氏与府州折氏就曾分事二主:杨氏附北汉而抗后周,折氏附后周而抗北汉。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麟府双方也没有直接打过仗。
然而,这三州又不是完全为“土豪”所割据的“羁縻之地”,这恐怕主要不是由于中央政权强大到足以控御“土豪”,而是因为在强敌环伺的环境中“土豪”们没有中央的支持就难以在这蕞尔之地生存。这种状况又依三州民族成分的不同而从南到北有所差异:三州之地皆汉蕃杂居,但麟州汉人相对较多,府州较少,丰州则基本上已是蕃部聚居区。[72]与此相应的麟州杨氏是汉人(至少从已知的世系看是如此),府州折氏则是因汉化而族系已有些模糊的蕃人,而丰州王氏则是分明的羌人藏才部。他们与朝廷的关系也因此而不同:麟州杨氏在宋以前已非世袭州政,刺史常为朝廷所派。[73]宋以后更基本上为朝廷流官而非杨氏族人出任知州。与此相反,丰州王氏一直世领其职,朝廷过问甚少,也很少调王氏到外地任官。而府州则居二者之间:一方面折氏世任知州、节镇,朝廷准其世袭,另一方面朝廷仍保有对州职的任免权,可以在折氏族人中撤换、选择州职的继承人选,可以调折氏到外地任官,也可以在府州派驻流官以担任知州以外的重要职务,包括军职。因此朝廷对府州是拥有实际控制权的,非一般羁縻州县可比。由于府州在河外三州中最重要,因而朝廷对整个麟府路也实行着有效的控制。另外,麟府路虽在行政上隶属河东,而且至宋末以前一直与宋之陕西路不接壤,但由于抗夏军政所关,也由于历史的原因,它与陕西诸路,尤其是鄜延路一直有特殊关系。其境内诸如新秦县、通秦寨之类的地名就是证明。
麟府军民抗击契丹贵族的斗争早在五代时已经开始。后晋石敬塘充当契丹人的儿皇帝,把燕云十六州之地割让给契丹,府州即在这16州之境内[74],当时的刺史折从阮因而一度臣属于契丹。不久契丹要强迁河西人民以充实辽东,引起州民反抗,折从阮顺应人心,据险拒辽,并于后晋天福八年(943年)攻入契丹境,连下十余寨。从此府州开始了与辽(契丹)的长期对抗。后周立国时,升府州为永安军,以折德扆为节度使,当时北汉附辽反周,麟府于是也与北汉为敌,曾多次渡黄河进入今山西境内对北汉发动攻击。
折德扆归宋之后,麟府军更加积极地投入抗辽、征北汉的战争。太平兴国四年(979年)宋太宗征北汉,知府州折御卿奉命出兵,攻占北汉的岢岚军(今山西岢岚县)与岚州(今山西岚县),俘北汉岢岚军使折令图,杀北汉宪州刺史霍翊,夔州刺史马延忠也被擒。麟府军为宋的统一立了功。
至道元年(995年)正月,契丹大将韩德威领兵万人,乘折御卿出巡之机,自振武(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由峡谷小路偷袭府州,想拔掉这个宋朝在河外的“钉子”。不料折御卿已侦知其谋,预先派归化契丹人埋伏于子河汊,断其归路,自率军奋击。契丹军败退遇伏,被歼500余人,将领突厥太尉、司徒舍利等20余人被杀,吐谷浑首领被俘,失战马千匹,韩德威单骑逃脱。这是今陕西境内宋辽进行的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同年十二月,韩德威率军再次入侵,欲报子河汊之仇。折御卿带病出战,击退辽军,自己也病逝在军中。
真宗即位后,麟府军在抗辽战争中不仅守卫本土,还开始支援外郡和进扰辽境。咸平二年(999年)十一月,知府州折惟昌与宋思恭、刘文质三将领兵攻入契丹五合川,破附辽的兀泥族拨黄寨(一名黄太尉寨),焚其族帐1500所,获战马牛羊万计。
景德元年(1004年)秋,辽军入犯河东,围攻岢岚军。折惟昌率麟府军前往增援,入朔州界,前锋破大狼水寨,俘辽军400人,获大量军资。辽军腹背受敌,被迫解岢岚之围而去。不久,宋辽订立“澶渊之盟”。麟府军与其他地区的军民一起,为击退契丹贵族南侵,迫其议和作出了贡献。
此后直到仁宗天圣年间(1023—1032年),麟府路都巡检使折惟忠还在府州北境抗击过辽、夏的联合进犯,但总的来说,澶渊之盟后的宋、辽关系远较宋夏关系为稳定,麟府军民在抗夏斗争中的作用更为突出了。
麟府永安军与银夏定难军原来都是陕北以党项羌为主体的两大地方政权,在李继迁起兵前两者的性质十分类似。后来李氏叛宋而折氏始终效忠宋廷,两者遂成为不共戴天之仇。对宋朝而言,折氏不但作为一支军事力量有其重要作用,而且作为内附蕃族、汉化羌人的榜样,更有其巨大的感召力。反之,对李继迁及后来的西夏统治者来说,折氏不但是一股敌对军事力量,更从精神上对其在蕃众中的凝聚力构成不小的威胁。李继迁起兵后不久,在淳化四年(993年),就有银夏诸州原属定难军治下的蕃汉族8000余帐,驱牛羊数万来投奔府州。淳化五年(994年),在宋朝利用赵保忠以蕃制蕃的计划失败后,折御卿即被授予永安军节度使,麟州兵马都总管,夏、银、府、绥诸州都巡检使之职。[75]这后一个头衔是李继捧献地时宋廷曾授予接管定难军政权的曹光实的。显然,宋廷此举含有以银夏之地委于折氏,以折氏取代赵保忠执行以蕃制蕃之使命的意思。这当然是李继迁与后来的西夏政权所不能容忍的。
因此,宋朝与李氏政权之间还可以讨价还价,而李氏政权与府州折氏之间却是你死我活;宋夏实际上是对头,表面上却还是宗主—藩臣关系;而西夏与府州政权则从名到实都是冤家。麟府人与西夏之间的势不两立,使他们成为北宋抗夏态度最激进的势力。甚至对于在李继迁以下党项诸首领中最为亲宋的李德明,麟府方面也全无好感。当时的折氏当家人折惟昌,就曾向宋廷揭发李德明伪装恭顺而暗图不轨,建议宋朝提防。[76]
因此,麟府地区也就成了宋夏战争最激烈的战区之一。即使在宋夏之间达成并维持着和议的战争间歇期内,西夏与麟府军的战斗也常常很频繁。在整个宋夏战争期间,根据显然是不完全的统计,宋朝的沿边诸州中,环州被围攻过6次,庆州4次,延州2次,绥州(绥德城)5次,而麟州竟被围攻过14次之多![77]
麟府军民抗夏的主要战役有以下几次:
(1)咸平二年(999年)秋,李继迁在与宋廷达成和议并受封为定难军节度使后,停止了对陕西诸路的大规模骚扰,移兵河东。党项黄女族首领蒙异保与府州属羌啜讹引继迁军侵入麟州万户谷(今神木县万镇)。知府州折惟昌与巡检使折海超、供奉官折惟信等御敌于松花寨(今神木县花石崖),因众寡不敌而兵败,海超、惟信战死,惟昌负伤突围走。折家军损失严重。宋廷派宋思恭、刘文质二将率军来援,九月,李继迁部将万保移埋没由麟州进掠府州,惟昌与宋、刘二将合兵将其击败于横阳川(今神木县黄羊河),斩俘及缴获甚多。李继迁军退出府州,再攻麟州,州将韩崇训将其击败于州城之下。不久党项军又一次攻城,也被钤辖张佶击败,其攻城将领被射死。此役最终以双方都遭重大伤亡而结束。
(2)李元昊侵宋,宋夏第二阶段战事展开。当夏军歼灭刘平等部、兵围延州时,知府州折继闵率军自府州进扰敌后,于康定元年(1040年)正月、六月及九月三次攻入夏境。有力地牵制了夏军,减轻了泾原、鄜延等方向宋军的压力。次年,府州军又与夏军在横阳川发生遭遇战,并获得胜利。
李元昊感到府州军威胁其侧后方,决心消除这块心病。庆历元年(1041年)夏,李元昊在西线获得好水川之捷后,避过宋军增援集群,亲率主力,悄悄移兵东线,以叛宋投夏的原府州蕃官乜啰为向导,自后河川(今府谷县孤山川)扑向府州城,“数十万”党项军把小城围得水泄不通。河东宋军王元、杨怀忠和宋廷设在府州的监司、并代兵马钤辖兼管勾麟府路军马事康德舆吓得不敢来援。折继闵率6000多守军顽强坚守,并积薪于宅前,表示一旦城破必举族自焚。于是人人怀必死决心,斗志愈旺。府州城中无井,饮水汲自黄河。夏军截断汲道,城中水荒,“黄金一两易水一杯”。折继闵率精兵以劲弩射退敌军,又夺回汲道。从七月二十三至二十九日连续苦战七昼夜,李元昊亲自督战,而城终不能破,只好撤军。[78]
接着党项军又攻麟州,从七月二十八日至九月九日,麟州被围40天。知州苗继宣募人赴府州求援,州民王吉挺身而出,伪装为夏兵突围到府州,后又从小道返城,告知府州救兵将到,城中军心大振。这时麟州城里也发生了水荒,有奸细报告李元昊说三日后守军将渴死。苗继宣得知这个情况,便令人取沟中湿泥修补城墙,以示用水不乏。李元昊看见,以为奸细谎骗,杀奸细,解围而去。
麟、府两城守住了,但丰州、宁远寨与建宁寨却被李元昊分兵一一攻陷。知丰州王余庆、兵马监押孙吉等战死。至此,夏军这次攻势几乎席卷了河外的所有州城与寨堡,给麟府路带来一场浩劫。丰州陷落后,全州人口“尽为所掳,扫地无遗”[79],沦为一片荒烟蔓草之区。麟州虽然未陷,但“自经贼马,后来人户,才有三二百家”[80]。然而西夏军伤亡也极为惨重。连获金明寨、三川口、好水川三次大捷的李元昊,却对蕞尔小邑的麟、府二州一筹莫展,夏军不可战胜的神话破灭了。
(3)打通麟、府通道。麟府保卫战之后,李元昊仍然指挥夏军盘踞路境不退。他屯兵于琉璃堡,派骑兵巡掠麟、府间,两城闭门而守,交通断绝。朝中有人提议尽弃河外诸州,退守黄河与保德军(今山西保德)。有人则提议放弃麟州城,把州治移到黄河东岸的合河津(今山西兴县西),河外只留府州一城。但麟府军民与以张亢、欧阳修为首的朝中大臣都反对这种畏敌退缩的主张。于是宋廷派张亢为并、代都钤辖,管勾麟府路军马事,取代庸懦无能的康德舆,指挥麟、府的反封锁作战。张亢单骑至府州,城门紧闭,出示了朝廷敕文后才放他进城。张亢立即开门让州民出城砍柴、汲水、割草。同时他在城东焦山上发现石炭(煤)穴,即围筑东胜堡;城下不远有菜地,他又筑金城堡以护之;城北沙坑有泉,筑安定堡以护之。这样,府州城内的基本生活供应便恢复了,他又派军驱逐夏人,夺回琉璃堡,解除了对府州的封锁。
麟州的情况更严峻,府州临黄河,尚可由河东接济,麟州当时则有如孤岛。在以后的两年内,宋军为打通麟、府间交通,接济麟州守军,付出了艰苦的努力。庆历元年九月,康德舆、王元督民夫由府州向麟州运粮草,在府州城外被截,失粮9000石,草56000束与大批民夫。十月,折继闵押运军衣去麟州,在中堠寨(今神木县东北)又被夏军伏击,人、物尽失,折继闵由小道逃回。次年春,府州军将张岊押军衣赴麟,都巡检王凯与张岊押粮赴麟,折继闵与张亢运粮赴麟,都在青眉浪、柏子寨等险隘处受到西夏的截劫,付出沉重的牺牲后才运抵目的地。于是,张亢、折继闵决定构筑寨堡交通线,并进行了掩护筑城的作战。这年三月,宋军重筑上年为西夏攻破并摧毁的建宁寨,与西夏反筑城军队发生激战。张、折设计把宋军精锐虎翼军与较羸弱的万胜军军旗互易,引诱夏军扑向打着弱军旗帜的强军阵地,予以迎头痛击。斩首2000,余众溃逃。于是宋军得以在麟、府两城间70公里路上筑起清寨堡、百胜寨、中堠寨、建宁寨、镇川堡五城,间距不过10—12公里,互相呼应,终于形成了一条武装屏护的交通走廊,对麟、府的封锁都被粉碎了。
这时,李元昊又移军西线,宋军遭定川寨之败。折继闵再次转入外线作战,出塞牵制夏军,有骂泊之捷。庆历三年(1043年)冬,折继闵又击退了数万夏军对清寨、金城诸堡的进攻,追至杜胡川(今秃尾河)。
(4)熙宁年间,府州将折继祖、折克行先后参加了种谔指挥的横山之役和五路伐夏之役,已如前述。当五路伐夏时,宋廷原以折家军留守麟府,折克行主动请战,挑选麟府子弟兵3000人,上疏愿为前锋。未等朝廷答复,即委城而去。伐夏失败还师后,府州军又配合鄜延宋军对葭芦的进攻,在青冈岭、厮罗川等地攻击夏军。永乐城之败后,折克行主动出击,在三角川(今佳县西北)阵斩夏将吴埋保,为大败后的宋军稍微挽回了一点面子。
(5)元符二年(1099年)宋军在再次收复葭芦寨后决定打通麟、绥大道,把河东与陕西联系起来。知府州折克行率领麟府军民又一次投入了“筑城战”,仅用了数十天时间,先后筑成了宁边寨、弥川寨、太和寨、神泉寨、三交堡、乌龙寨、宁河寨、宁河堡、通秦寨、通秦堡等十堡寨。“屹立麟府,接晋宁(即晋宁军,今佳县),西通鄜延”[81]。这条国防大道从麟州西南行抵秃尾河中下游,折而东南至葭芦,再折而西行,直抵无定河流域。它把种谔在熙宁年间经略横山时初步开通的路线予以恢复,并加大了堡寨密度,从间距20公里缩短为10公里左右。从此陕西、河东声气相通,麟、府、丰三州也不再孤悬。麟、绥通道北接庆历年间张亢、折继闵修成的麟、府、丰三州通道,南接种世衡、种谔父子开辟的清涧—绥德—米脂间通道。这样,经过河东、陕西两路军民几代人的努力,一条南起延安,北抵丰州(嘉祐七年即1062年重建,州城移至府州萝泊川掌,在今府谷县西北50公里处),绵延千里,由一连串设防城堡构成的战略走廊,便展现在黄土高原上了。迄北宋灭亡,这条走廊再未中断。
而麟、府军民在这百年奋斗中也与陕西军民结成了密切的联系。这种联系虽因后来金初把河外地割让西夏而中断,但它的影响是长远的。到蒙元统一金、夏疆土后,这块土地终于成了“陕西行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