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本纪第三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 殷：地名，在今河南安阳小屯村，商曾在此建都，所以商朝又称殷朝。
* 契：商朝的始祖，所以又称殷契。
* 有娀sōng氏：部族名，在今山西运城蒲州镇。
* 帝喾kù：见《五帝本纪》。
* 玄鸟：燕子。
* 堕：落下。
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子氏。契兴於唐、虞、大禹之际，功业著於百姓，百姓以平。
* 五品：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种伦常关系。
* 不训：不和顺。
* 司徒：管教化的官。
* 敷：传布，施行。
* 五教：关于五伦的教导。
* 宽：宽厚。
* 商：地名，在今河南商丘县。
* 子氏：因玄鸟所生子，故赐子氏。
* 著：著名，著称。此句是说契的功业在百姓中很著名并受到称赞。
* 平：安定。
契卒，子昭明立。昭明卒，子相土立。相土卒，子昌若立。昌若卒，子曹圉立。曹圉卒，子冥立。冥卒，子振立。振卒，子微立。微卒，子报丁立。报丁卒，子报乙立。报乙卒，子报丙立。报丙卒，子主壬立。主壬卒，子主癸立。主癸卒，子天乙立，是为成汤。
* 相土：商代有名先公，《诗经·商颂·长发》曾称赞他。
* 曹圉yǔ：《世本》称作粮圉。
* 冥：曾担任司空，勤于官事，死于水中。
* 振：《世本》作核，甲骨文中称王亥。
* 微：字上甲，是因为他生于甲日，所以又称上甲微。商王以日为名自此始。
* 报丁：王国维研究认为次序应在报丙之后。
* 主壬、主癸guǐ：应为示壬、示癸。
* 汤：名履。殷王死后都以帝名配之，天也就是帝的意思。所以又称天乙。从契至汤共十四代。
成汤，自契至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作《帝诰》。
* 八迁：八次迁徙国都。
* 亳bó：指南亳，在今河南商丘境。
* 先王：指帝喾。
* 《帝诰gào》：已亡佚。内容是向帝喾报告迁居的情况。
汤征诸侯。葛伯不祀，汤始伐之。汤曰：“予有言：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伊尹曰：“明哉！言能听，道乃进。君国子民，为善者皆在王官。勉哉，勉哉！”汤曰：“汝不能敬命，予大罚殛之，无有攸赦。”作《汤征》。
* 汤征诸侯：汤在夏代是一位方伯，有专征的权力。
* 葛伯：汤的邻国，其地在今河南睢suī县东。
* 不：否。
* 人视水见形：人们看水中的影子就能见到自己的形貌。
* 视民知治不：看看民众的状况就能知道国家治理得是不是清明。
* 言能听，道乃进：能够听取意见，政治才能进步。
* 君国：作国家的君主。
* 子民：以民为子。
* 为善者皆在王官：要把为善的人都安排在朝廷做官。
* 敬命：敬慎天命。实指对待祭祀这类的国家大事。
* 予大罚殛jí之：我就要用重刑惩治你。殛，惩治。
* 无有攸yōu赦：不能有所赦免。攸，所。
* 《汤征》：已佚，记述汤征葛伯之事。
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後肯往从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汤举任以国政。伊尹去汤適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入自北门，遇女鸠、女房，作女鸠女房。
* 阿衡：官名，相当于后世的宰相。伊尹做了汤的阿衡，就作为他的名。
* 奸：通“干”，求。
* 由：途径。
* 有莘shēn氏：部族名，在今山东曹县北。
* 媵yìng臣：古代陪嫁的奴仆。
* 负鼎俎zǔ：背着烹调和切割等炊事器具。鼎，古代炊器。俎，古代割肉用的砧板。
* 以滋味说汤：趁进上饭菜的机会向汤献言。滋味，指做好的饭菜。
* 王道：儒家以仁义治理天下之道。
* 或曰：另外有一种意见说。
* 处士：有德才而隐居不做官的人。
* 五反：往返五次。
* 素王：没有名号而有王、皇之实的人。
* 九主：指三皇、五帝及大禹。
* 丑：厌恶。
* 女鸠、女房：汤的两位贤臣。
* 《女鸠》、《女房》：已亡佚。是记载二人厌恶夏又重新回到亳的情况的。
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曰：“嘻，尽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网。”诸侯闻之，曰：“汤德至矣，及禽兽。”
* 祝：指猎人祈祷。
* 尽之矣：都被你捕光了。
* 左：向左逃。
* 右：向右逃。
* 不用命：不要命的。
* 汤德至矣，及禽兽：汤对禽兽都那么仁慈，能够网开三面。
当是时，夏桀为虐政淫荒，而诸侯昆吾氏为乱。汤乃兴师率诸侯，伊尹从汤，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汤曰：“格女众庶，来，女悉听朕言。匪台小子敢行举乱，有夏多罪，予维闻女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女有众，女曰‘我君不恤我众，舍我啬事而割政’。女其曰‘有罪，其柰何’？夏王率止众力，率夺夏国。有众率怠不和，曰‘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及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理女。女毋不信，朕不食言。女不从誓言，予则帑僇女，无有攸赦。”以告令师，作《汤誓》。於是汤曰“吾甚武”，号曰武王。
* 昆吾氏：夏的同盟部族，在今河南濮pú阳西南。
* 钺yuè：斧类兵器。
* 格女众庶：告诉你们大家。格，告。女，同“汝”。
* 匪：非，不是。
* 台：我。
* 小子：谦称。
* 维：通“惟”，虽。
* 言：指不愿从军征讨夏桀的怨言。
* 正：同“征”。
* 殛jí：诛杀。
* 啬：同“穑”，稼穑。
* 割：通“害”，即曷，为什么的意思。
* 政：通“征”。此句谓现在你们大家都在，你们会说“我们的君王不爱护我们，放弃了我们的农事，而为什么要去征伐夏国呢？” 其：恐怕，大概。全句谓你们大概会问：“夏桀有罪，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 率：语助词，无义。
* 止：竭，尽。
* 夺：剥夺，掠夺。此句谓夏桀竭尽了民众的力量，掠夺了夏国民众的资财。
* 怠：怠惰。
* 和：和协。
* 是：这个。此句谓民众懈怠不与夏王和协，说：“这个太阳什么时候消失呢？我们愿意与你同归于尽！”
* 兹：这样。
* 尚：表示希望的语气。
* 及：跟从。
* 予一人：古代天子的独称。
* 致：努力执行。
* 其：将。
* 理：赉lài，赏赐。此句谓希望你们跟从我努力执行上天对夏桀的惩罚，我将重重赏赐你们。
* 帑：通“孥”，把妻儿变为奴隶。
* 僇：通“戳”，杀。
* 以告令师：就这样号令全军。
* 《汤誓》：《尚书》篇名。以上文字就是采自此篇。
* 武：勇武。指能平定祸乱。汤号为殷武王。
桀败於有娀之虚，桀奔於鸣条，夏师败绩。汤遂伐三㚇，俘厥宝玉，义伯、仲伯作典宝。汤既胜夏，欲迁其社，不可，作夏社。伊尹报。於是诸侯毕服，汤乃践天子位，平定海内。
* 虚：同“墟”，旧址。
* 鸣条：在今山西夏县(古安邑)西北。
* 三㚇zōng：夏的同盟部族，在今山东定陶北。
* 俘：取，缴获。
* 义伯、仲伯：汤的两个臣子。
* 《典宝》：已亡佚。
* 迁其社：变更夏国的社神。相传共工氏有子叫做句龙，能平水土，死后尊为社神。因为上世治水土之臣的功劳没有能比得上句龙的，所以不可替代。
* 《夏社》：已亡佚。
* 报：将汤大败夏桀的政迹通报给各诸侯国。
汤归至于泰卷陶，仲虺作诰。既绌夏命，还亳，作《汤诰》：“维三月，王自至於东郊。告诸侯群后：‘毋不有功於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罚殛女，毋予怨。’曰：‘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后稷降播，农殖百穀。三公咸有功于民，故后有立。昔蚩尤与其大夫作乱百姓，帝乃弗予，有状。先王言不可不勉。’曰：‘不道，毋之在国，女毋我怨。’”以令诸侯。伊尹作《咸有一德》，咎单作《明居》。
* 泰卷：即大坰jiōng，在今山东定陶。
* 仲虺huǐ，汤的左相，奚仲的后代。
* 诰：即《仲虺之诰》，古文《尚书》中的一篇，是仲虺劝勉成汤之词。
* 绌chù：通“黜”，废除。《汤诰》：古文《尚书》篇名。今本内容与这里的引文不一致。
* 维：有加强语气，引出时间的作用。此句谓三月，王从东郊祭天回到朝廷来。
* 后：国君。诸侯群后指四方诸侯和九州牧伯。
* 乃：你们。此句谓如果不为民众立功，努力办好你们的政事。
* 毋予怨：不要怨恨我。
* 为：治理、疏导。
* 四渎：四条大河。
* 乃有居：才能安居。
* 降播：传授播种的知识。
* 农殖：农民就能种植。
* 三公：指禹、皋陶、后稷。
* 故后有立：所以他们的后代才能被封立国。
* 帝乃弗予：天帝于是不保佑他们。予，与，保佑，赞助。
* 有状：有历史为证。
* 勉：勉励。此句谓以上先代圣王的教训，不可不勉励。
* 不道：行事无道。
* 毋之在国：不让你们继续当国。
* 《咸有一德》：古文《尚书》篇名。
* 咎单：汤的司空，主管土木工程。
* 《明居》：已亡佚，说明让百姓安居之法。
汤乃改正朔，易服色，上白，朝会以昼。
* 改正朔：改变历法。夏历本是建寅，殷历改为建丑。
* 易服色：改变器物服饰等所崇尚的颜色。
* 上白：崇尚白色。夏代尚黑，殷改为尚白。
* 朝会以昼：朝会定在白天。
汤崩，太子太丁未立而卒，於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是为帝外丙。帝外丙即位三年，崩，立外丙之弟中壬，是为帝中壬。帝中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太甲，成汤適长孙也，是为帝太甲。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作《肆命》，作《徂后》。
* 適：读嫡。
* 《伊训》：古文《尚书》篇名，是一篇伊尹教导太甲的训辞。
* 《肆命》、《徂cú后》：都已亡佚。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於是伊尹放之於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
* 放：流放。
* 桐宫：离宫名，汤墓附近，在今河南偃师西南。
* 摄：暂时代理。
* 以朝诸侯：来接受诸侯国君朝拜。
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於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襃帝太甲，称太宗。
* 百姓以宁：百姓因而安宁。
* 《太甲训》：古文《尚书》篇名，分上、中、下三篇，也是伊尹教导太甲的训辞。
* 嘉：赞许。
* 褒：嘉奖，称赞。
太宗崩，子沃丁立。帝沃丁之时，伊尹卒。既葬伊尹於亳，咎单遂训伊尹事，作《沃丁》。
* 毫：这是西毫，在今河南偃师西北，当地仍有伊尹墓。
* 《沃丁》：已佚。
* 训：训导。是说咎单就拿伊尹的事迹来告诫沃丁。
沃丁崩，弟太庚立，是为帝太庚。帝太庚崩，子帝小甲立。帝小甲崩，弟雍己立，是为帝雍己。殷道衰，诸侯或不至。
帝雍己崩，弟太戊立，是为帝太戊。帝太戊立伊陟为相。亳有祥桑穀共生於朝，一暮大拱。帝太戊惧，问伊陟。伊陟曰：“臣闻妖不胜德，帝之政其有阙与？帝其修德。”太戊从之，而祥桑枯死而去。伊陟赞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作《咸艾》，作《太戊》。帝太戊赞伊陟于庙，言弗臣，伊陟让，作《原命》。殷复兴，诸侯归之，故称中宗。
* 伊陟：伊尹的儿子。
* 祥：妖怪。
* 榖：楮chǔ树。
* 共生：合抱而生。
* 朝：朝堂。
* 一暮大拱：一夜之间，其大如拱。拱，两手相合。出现这种怪异现象，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征兆，所以大戊感到恐惧。
* 阙：同“缺”。缺失，过错。古人由于迷信天人感应，就认为出现怪异的自然现象是和政治的好坏有关。
* 其：还是。
* 去：指妖怪离去，就是怪异的自然现象消失。
* 赞言：告诉，告知。赞，告。此句谓伊陟把这件事告诉给巫咸。
* 巫咸：大臣名，神巫。此句谓巫咸治理王家政事有成绩。
* 《咸艾》、《太戊》：都已亡佚。
* 艾：治。
* 以上是说太戊在祖庙赞美了伊陟的功绩，表示不以伊陟为臣，伊陟辞让不肯接受。
* 《原命》：原，臣名。命，诰令。意思是命令原拿禹、汤之道帮助太戊进行修养。
中宗崩，子帝中丁立。帝中丁迁于隞。河亶甲居相。祖乙迁于邢。帝中丁崩，弟外壬立，是为帝外壬。《仲丁》书阙不具。帝外壬崩，弟河亶甲立，是为帝河亶甲。河亶甲时，殷复衰。
* 隞áo：地名，在今河南荥阳境内。
* 亶dǎn：
* 相：地名，在今河南内黄东南。
* 邢：通“耿”。其地在今山西河津东南。
* 《仲丁》：篇名，记载仲丁把都城迁到邢的事。汉代时就已残缺不全，今已亡佚。
河亶甲崩，子帝祖乙立。帝祖乙立，殷复兴。巫贤任职。
* 巫贤：巫咸的儿子。
* 任职：担任朝廷官职。
祖乙崩，子帝祖辛立。帝祖辛崩，弟沃甲立，是为帝沃甲。帝沃甲崩，立沃甲兄祖辛之子祖丁，是为帝祖丁。帝祖丁崩，立弟沃甲之子南庚，是为帝南庚。帝南庚崩，立帝祖丁之子阳甲，是为帝阳甲。帝阳甲之时，殷衰。
自中丁以来，废適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於是诸侯莫朝。
* 更：交替，连续。
* 诸弟子：各个弟弟和他们的儿子。
* 比：连续。
* 九世：自中丁至阳甲是五代九主，一主在位即为一世。
* 乱：政治混乱。
帝阳甲崩，弟盘庚立，是为帝盘庚。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殷民咨胥皆怨，不欲徙。盘庚乃告谕诸侯大臣曰：“昔高后成汤与尔之先祖俱定天下，法则可修。舍而弗勉，何以成德！”乃遂涉河南，治亳，行汤之政，然後百姓由宁，殷道复兴。诸侯来朝，以其遵成汤之德也。
* 渡河南：渡过黄河南迁。
* 乃五迁：已经是五次迁都。
* 五迁：汤自南毫迁西毫，仲于迁隞，河直甲居相，祖乙迁耿，盘庚再迁回西毫这个成汤所居的故地。实际上盘庚是自奄(今山东曲阜)迁于北蒙(今河南安阳)。改国号为殷。
* 无定处：没有固定的居处。
* 咨：嗟叹。
* 胥：互相。
* 皆：都。
* 告谕yù：晓喻，向大家宣布说明。谕，上告下的通称。
* 高后：贤君，是对成汤尊敬的称谓。
* 法则可修：指他们订下的法度原则可以遵循。
* 由宁：因此安宁。
帝盘庚崩，弟小辛立，是为帝小辛。帝小辛立，殷复衰。百姓思盘庚，乃作《盘庚》三篇。帝小辛崩，弟小乙立，是为帝小乙。
* 《盘庚》：分上、中、下三篇。司马迁认为是事后追记盘庚迁殷时的告谕之作。
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决定於冢宰，以观国风。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於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於傅险中。是时说为胥靡，筑於傅险。见於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
* 佐：辅佐。此句谓武丁即位后，想着要复兴殷朝政迹，但是没有得到一个恰当的辅佐之臣。
* 冢宰：官名，辅佐天子治国的大臣。冢，百官总领的意思。冢宰相当于后世的丞相。
* 以观国风：以便乘机来观察民情风俗。
* 说：梦到的那个人名。
* 视：审视。此句谓拿梦中所见圣人的形貌审视在朝的群臣百官，没有一个像那位圣人。
* 百工：百官。
* 营求：设法寻找。
* 野：郊野。
* 傅险：地名，一作傅岩，在今山西平陆县东。
* 胥靡：古代对一种奴隶的称谓，即用绳索牵连着强迫劳动。汉代用作一种刑徒的名称。这里指犯法服劳役的人。
* 筑：指筑墙。
* 见于武丁：官吏把他引见给武丁。
帝武丁祭成汤，明日，有飞雉登鼎耳而呴，武丁惧。祖己曰：“王勿忧，先修政事。”祖己乃训王曰：“唯天监下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中绝其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附命正厥德，乃曰其奈何。呜呼！王嗣敬民，罔非天继，常祀毋礼于弃道。”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复兴。
* 雉：野鸡。
* 呴gòu：野鸡叫。古人认为野鸟人室是不祥之兆。
* 祖己：殷贤臣名。
* 监：监视。
* 下：下民。
* 典：常则，标准。
* 唯天监下典厥义：上天监视下民，是以他们是否行义作为准则。
* 降年：指上天给予人的年寿。永：长。
* 非天夭民，中绝其命：不是上天要夭折下民，中途断绝他们的性命。
* 若：善，好。
* 听：顺从。
* 附：交付，给予。此句谓下民有不好的品德，有不顺从天命的罪过，上天已经发出命令纠正他们的不好品德，他们却说：“要怎么样呢？”
* 嗣：继承。
* 罔：莫，代词。
* 王嗣敬民，罔非天继，常祀毋礼于弃道：王者继承帝位要敬重下民，莫非都是上天的后代，常规祭祀照礼的规定，不要过于丰厚而背弃正道。
帝武丁崩，子帝祖庚立。祖己嘉武丁之以祥雉为德，立其庙为高宗，遂作《高宗肜日》及《训》。
* 《高宗肜róng曰》、《高宗之训》：《尚书》二篇名。《史记》的记载与它有出入。肜，祭名，祭之明日又祭，殷曰肜，周曰绎。《高宗之训》已亡佚。
帝祖庚崩，弟祖甲立，是为帝甲。帝甲淫乱，殷复衰。
帝甲崩，子帝廪辛立。帝廪辛崩，弟庚丁立，是为帝庚丁。帝庚丁崩，子帝武乙立。殷复去亳，徙河北。
* 廪lǐn辛：一作冯辛。
* 庚丁：甲骨文作康且(祖)丁或康丁，庚是康之误。
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命曰“射天”。武乙猎於河渭之间，暴雷，武乙震死。子帝太丁立。帝太丁崩，子帝乙立。帝乙立，殷益衰。
* 偶人：以土木制成的人形。
* 博：赌博。
* 行：通“衡”，作评判。
* 僇：通“戳”，斫杀。
* 辱：羞辱。
* 革囊náng：皮革做的袋子。
* 卬：即仰，仰首。
* 益：更加。
帝乙长子曰微子启，启母贱，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辛为嗣。帝乙崩，子辛立，是为帝辛，天下谓之纣。
* 微：启的封地名。
* 子：爵位。
* 启：人名，即纣兄。
* 贱：启母不是正妻，所以地位低贱。
* 嗣：继位。启年长而庶，纣年小而嫡。
* 纣zhòu：《谥法》“残义损善曰纣”。
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好酒淫乐，嬖於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於是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益收狗马奇物，充仞宫室。益广沙丘苑台，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慢於鬼神。大冣乐戏於沙丘，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
* 资：天资。
辨：通“辩”，聪慧。
捷疾：敏疾。指天资。
闻见甚敏：耳目聪明。
材力：气力。
格：格斗。纣赤手能和猛兽格斗。
知：通“智”。
距：通拒。
饰非：文饰过错。此句谓才智机敏能够拒绝别人的劝谏，能言善辩最会文过饰非。
矜：矜夸，夸耀。
声：声威。
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向臣下夸耀自己的才能，向天下抬高自己的声威。
嬖bì：宠幸。此句谓喜好饮酒淫于逸乐，宠幸妇女。
妲dá己：有苏氏献给纣的美女。纣全依从妲己的话。
师涓：应作师延，纣时乐师。师涓为晋平公时乐师。
作新淫声：谱写新的淫荡乐曲。
北里舞：一种放荡的舞蹈。
靡靡：颓废委靡。
鹿台：在朝歌城中的大型建筑，相传广三里，高千尺。
钜桥：仓库名。
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加重赋税来充实鹿台的钱财，而使钜桥仓库装满谷粟。
益收：大量地收集。益，增多。
充仞rèn：充满。仞，通“牣”，充满。
益广：大肆扩建。
沙丘：地名，在今河北广宗西北太平台。
苑yuàn：养禽兽植花木以供帝王游乐的场所。
台：指供奢侈的馆阁楼台。
蜚：同“飞”。
慢：怠慢，不敬重。
冣：同“聚”。
乐戏：各种乐舞杂戏。
县：同“悬”。
倮：同“裸”。
长夜：通宵。
百姓怨望而诸侯有畔者，於是纣乃重刑辟，有砲格之法。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憙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西伯之臣闳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马以献纣，纣乃赦西伯。西伯出而献洛西之地，以请除砲格之刑。纣乃许之，赐弓矢斧钺，使得征伐，为西伯。而用费中为政。费中善谀，好利，殷人弗亲。纣又用恶来。恶来善毁谗，诸侯以此益疏。
* 怨望：怨恨。
* 畔：通“叛”。
* 刑辟：刑罚。
* 砲格：一种酷刑。在铜柱上涂上油膏，下加炭火烧烫，令有罪的人在上行走。
* 西伯昌：即周文王姬昌。
* 三公：辅助天子掌管朝廷大权的最高官员。
* 入：献纳。
* 憙：同“喜”。
* 淫：淫乱。
* 醢hǎi：肉酱。这里作动词用，指把人剁成肉酱。
* 争之强：据理力争。
* 辨之疾：辩论激烈。
* 脯fǔ：肉干。这里作动词用，指将人杀死后晒成肉干。
* 窃叹：私下叹息。
* 崇侯虎：纣时诸侯。
* 羑yǒu里：一作牖里，地名，在今河南汤阴北。
* 闳hóng夭：人名，西伯姬昌之臣。
* 徒：即这一辈的人。
* 洛西之地：洛水以西的一片土地。
* 西伯：管理西部各诸侯国的方伯。姬昌以此而称西伯昌。
* 费中：即费仲，纣佞臣。
* 为政：主管国政。
* 亲：亲近。
* 恶来：人名，秦人祖先蜚廉之子。
* 善毁谗：善于进谗言毁谤他人。
* 疏：疏远。
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西伯滋大，纣由是稍失权重。王子比干谏，弗听。商容贤者，百姓爱之，纣废之。及西伯伐饥国，灭之，纣之臣祖伊闻之而咎周，恐，奔告纣曰：“天既讫我殷命，假人元龟，无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後人，维王淫虐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安食，不虞知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不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胡不至’？今王其柰何？”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祖伊反，曰：“纣不可谏矣。”西伯既卒，周武王之东伐，至盟津，诸侯叛殷会周者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尔未知天命。”乃复归。
* 阴：暗中。
* 滋：更加。
* 稍：逐渐。
* 权重：权力威势。
* 比干：纣的叔父，出任少师。他与微子、箕子合称殷之三仁。
* 商容：人名，因为贤能就被纣废免。
* 饥国：《尚书》作黎，是纣王畿内的封国。在今山西黎城东北。
* 祖伊：祖己的后代。
* 咎：责备，憎恨。
* 讫qì：终止。
* 假人：《尚书》作格人，能知天地吉凶的至人、贤人。
* 元龟：占卜用的大龟壳。
* 无敢：不能。
* 知：察觉。此句谓上天已经要终止我们殷商的大命了，贤人神龟都不能觉察出一点吉兆。
* 相：辅助。
* 自绝：自绝于先王，亦即自绝于天。此处谓不是先王不辅助我们后人，只是大王荒淫暴虐以此自取灭亡，所以上天抛弃了我们。
* 安食：安居疏食。因为纣暴虐，使得民众不能有安定而低劣的生活。
* 虞：揣测。纣逆乱阴阳，不能揣度天性。
* 迪：遵循。
* 率典：常法。纣违背明德，不修法教。此处谓我们不能有安居疏食，大王不揣度天性，不遵循法典。
* 罔不欲丧：没有谁不希望纣灭亡。
* 曷：何，为什么。
* 降威：降下威严，给予惩罚。
* 大命：指受天命的人。
* 胡不至：为什么还不到来。
* 今王其奈何：现在大王将怎么办。
* 我生不有命在天乎：我生为国君不是有福命在上天受到保祐吗？
* 之：结构助词。
* 盟津：又称孟津。黄河的重要渡口，在今河南孟津东。
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大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周武王於是遂率诸侯伐纣。纣亦发兵距之牧野。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斩纣头，县之白旗。杀妲己。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令修行盘庚之政。殷民大说。於是周武王为天子。其後世贬帝号，号为王。而封殷後为诸侯，属周。
* 大师、少师：官名。大，同“太”。
* 争：同“诤”，诤谏，劝谏。
* 详：同“佯”，假装。
* 牧野：朝歌南郊，在今河南淇县西南。古称邑外为郊，郊外为牧，牧外为野。
* 甲子日：即周武王十一年二月五日。
* 衣：穿上。
* 县：同“悬”。
* 白旗：古时行军指挥用的大旗。
* 封：聚土筑坟。
* 表：表彰。
* 闾：里巷。
* 武庚：字禄父，纣的儿子。武王分封他为诸侯以便接续殷代的祭祀，并命令他施行盘庚时代的政令。
* 说：通“悦”。
* 贬：降低。
* 号为王：夏、殷天子本称帝，后世认为他们之德赶不上五帝，所以降低称号为王，总称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三代为三王。
* 殷后：指武庚。
* 属周：从属于周朝。
周武王崩，武庚与管叔、蔡叔作乱，成王命周公诛之，而立微子於宋，以续殷後焉。
太史公曰：余以《颂》次契之事，自成汤以来，采於《书》《诗》。契为子姓，其後分封，以国为姓，有殷氏、来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孔子曰，殷路车为善，而色尚白。
* 《颂》：指《诗·商颂》中的《玄鸟》等篇。
* 次：编次。
* 事：其事详见《周本纪》。
* 《书》：《尚书》。
* 《诗》：《诗经》。
* 路：即辂lù，车名。殷代天子所乘车称大辂，一种木辂，因为俭素质朴，所以孔子认为比周代华丽的要好。
* 善，好。
简狄吞乙，是为殷祖。玄王启商，伊尹负俎。上开三面，下献九主。旋师泰卷，继相臣扈。迁嚣圮耿，不常厥土。武乙无道，祸因射天。帝辛淫乱，拒谏贼贤。九侯见醢，砲格兴焉。黄钺斯杖，白旗是悬。哀哉琼室，殷祀用迁！
* 圮pǐ：毁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