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本纪第七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於项，故姓项氏。
* 下相：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宿迁西南。
* 初起时：指开始起兵反秦时。
* 季父：叔父。
* 项燕：楚国名将，曾击破秦将李信二十万大军。秦王政二十三年(前224年)，秦将王翦率军六十万击楚，虏楚王，项燕立昌平君为王。明年，王翦击破楚军，昌平君死，项燕自杀。
* 戮：杀。项燕与王翦作战，兵败自杀，此不加细分，故云为王翦所戮。
* 项：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项城东北。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於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於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 学书：指学认字。
* 去：舍弃。
* 竟学：学到底。竟：终。
* 栎yuè阳逮：因犯罪而被栎阳官府逮捕。栎阳：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临潼东北。
* 蕲qí：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宿县南。
* 狱掾yuàn：狱吏。掾，佐贰官吏的通称。
* 抵：送达。全句说：求蕲县狱吏曹咎写了封信给栎阳狱吏司马欣。
* 已：了结。
* 吴：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苏州。
* 出项梁下：指不及项梁。
* 大徭役：指大规模筑城、筑路等差使。
* 主办：主持。
* 阴：暗中。
* 部勒：组织，部署。
* 以是知其能：因此项梁了解那些人的能力。
* 会kuài稽：山名，在今浙江绍兴东南。
* 浙江：钱塘江的旧称。
* 毋妄言：不要瞎说。
* 族：灭族。
* 奇籍：认为项籍不同凡俗。奇，以为特异。
* 八尺馀：约相当于90米。汉尺一尺为今23厘米。
* 扛鼎：举鼎。
* 吴中子弟：指吴地的豪门子弟。
* 惮：畏惧。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後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於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於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於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
*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
* 陈涉：即陈胜。
* 大泽：大泽乡，在安徽宿县东南刘村集。
* 通：人名，指殷通，当时为会稽郡代理郡守。
* 江西：长江从九江到南京的一段，是由西南向东北流，古人称今皖北一带为江西，而称皖南、苏南一带为江东。
* 亡：逃亡，避匿。
* 诫：吩咐。
* 须臾：一会儿。
* 眴shùn：目动，使眼色。指以目示意。
* 可行矣：可以行动了。双关语。
* 印绶：指会稽守的官印。绶，穿系印钮的带子。
* 门下：指会稽守官府内的侍卫人员。
* 数十百人：数十人，乃至上百人。
* 慴shè：同“慑”。
* 故所知豪吏：从前所结识的有势力的官吏。
* 谕以所为起大事：把所以要举行起义的道理告诉他们。
* 下县：指会稽郡所辖各县。
* 部署：分派。
* 校尉、候、司马：泛指将军以下各级军官。
* 校尉：官名，地位在将军之下。
* 候：地位次于校尉。
* 司马：军中主管司法的官。
* 主：主办。
* 伏：通“服”。
* 裨pí将：副将。
* 徇：镇抚。
广陵人召平於是为陈王徇广陵，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適用，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彊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於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於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凡六七万人，军下邳。
* 广陵：秦县名，在今江苏扬州。
* 陈王：即陈胜。
* 矫：假托。
* 上柱国：此为沿用战国时楚国的官名，地位相当于后世的丞相。
* 东阳：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天长西北。
* 令史：县令属下的小吏。
* 信谨：诚实恭谨。
* 长者：指恭谨厚道的人。
* 无适用：没有合适的人选。
* 便：就，即。
* 异军苍头特起：建立一支独特的军队，以青布裹头，以显示与众不同。
* 先古：上世，祖上。
* 暴：突然。
* 世所指名：指为世人所注目。
* 黥qíng布：即英布，项羽的猛将，后投刘邦，封淮南王，谋反被杀。
* 蒲将军：史失其名。
* 下邳pī：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邳县南。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欲距项梁。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硃鸡石、馀樊君与战。馀樊君死。硃鸡石军败，亡走胡陵。项梁乃引兵入薛，诛鸡石。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阬之。还报项梁。项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
* 彭城：秦县名，在今江苏徐州。
* 距：通“拒”。
* 首事：指首先起义。
* 未闻所在：不知下落。
* 倍：通“背”。
* 胡陵：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鱼台东南。
* 梁地：泛指战国时魏国之地。
* 章邯：秦军主帅。
* 栗：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夏邑。
* 别将：分统一支军队的将领。
* 薛：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滕县东南。
* 别攻：分兵攻打。
* 襄城：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襄城。
* 阬：坑，坑杀。
* 定死：确实已死。
* 沛：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沛县东。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後也。”於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 居鄛cháo：亦作“居巢”，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巢县西南。
* 素居家：一向隐居在家。
* 怀王入秦不反：指战国时楚怀王熊槐(前328—前299年在位)，应约与秦昭王会见，被秦国扣留，要求楚国割地，怀王不从，竟死于秦。反同“返”。
* 楚南公：人名，善言阴阳。
*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最恨秦国，灭秦的必定是楚人。三户，极言其少。
* 蜂午：蜂起，纷然并起。
* 楚怀王孙心：楚怀王熊槐三十年（前299年）与秦昭襄王会盟被劫持，三年后死在秦国，当时其少子公子兰也已成年，而且距熊心被立为楚王有近百年之久，所以熊心与楚怀王不太可能只相隔两代，但一定是其嫡系后裔。
* 盱台：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盱眙东北。东汉改盱xū眙yí县。
居数月，引兵攻亢父，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大破秦军於东阿。田荣即引兵归，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赵。角弟田间故齐将，居赵不敢归。田荣立田儋子市为齐王。项梁已破东阿下军，遂追秦军。数使使趣齐兵，欲与俱西。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发兵。”项梁曰：“田假为与国之王，穷来从我，不忍杀之。”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於齐。齐遂不肯发兵助楚。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屠之。西破秦军濮阳东，秦兵收入濮阳。沛公、项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雝丘，大破秦军，斩李由。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 亢父：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济宁南。
* 田荣：故齐王族。
* 龙且：楚骁将，当时为司马。
* 东阿：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阳谷东北的东阿镇。
* 假：田假。
* 假相：齐王田假之相。
* 数：屡次。
* 趣：催促。
* 与国：即盟国。
* 市：做交易。
* 城阳：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鄄juàn城。
* 濮阳：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濮阳南。
* 定陶：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定陶西北。
* 略：攻取。
* 雝yōng丘：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杞县。
* 李由：秦丞相李斯之子，时为三川郡守。
* 外黄：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杞县东北。
项梁起东阿，西，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於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陈留坚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 比：等到。定陶在东阿西南，“北至定陶”理不可通，今从《汉书》改。
* 益：渐渐。
* 少：稍稍，略微。
* 惰：懈怠。
* 为君畏之：替你感到害怕。
* 高陵君显：高陵君是封号，显为人名。
* 论：断定。
* 徐行：慢慢地走。指有意拖延些日子。
* 及祸：遭祸。
* 益：增加。
* 陈留：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开封东南。
* 军：驻扎。
* 砀dàng：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夏邑东。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钜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钜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馀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钜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 赵歇：赵王族之后，张耳、陈馀拥立他为赵王。
* 钜鹿：秦县名，当时亦为巨鹿郡治所，在今河北平乡西南。
* 甬道：两侧筑墙为屏障的通道。
楚兵已破於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 之：到。
* 自将之：自己统领军队，掌兵权。
* 司徒：古代掌教化的官，这里可能是虚号。
* 令尹：楚国的最高官职，掌军政大权。
* 砀郡长：砀郡的行政长官。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徵，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彊不可使者，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彊，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彊，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於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慴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於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 征：征兆。
* 知兵：懂得用兵。
* 说：通“悦”。
* 上将军：军队的主帅。
* 卿子冠军：当时楚军对最高统帅宋义的称呼。卿子：对男子的尊称，与称公子含义相近。
* 安阳：古邑名，在今山东曹县东南。
* 搏牛之虻méng不可以破虮虱：攻击牛的虻，不能用来破(牛身上的)虮虱。比喻楚军的主要目标是击秦，而不在于攻破包围巨鹿城的章邯。虻：牛虻。虮虱：指虱子。虮为虱卵。
* 罢：通“疲”。
* 承其敝：乘秦军疲惫。
* 鼓行：击鼓而行。指大张旗鼓地进军。
* 举：攻取。
* 先斗秦赵：让秦、赵先打起来。
* 被坚执锐：披上坚固的盔甲，手持锐利的兵器。指冲锋陷阵。被：通“披”。
* 运策：运用谋略。
* 很：指不听从命令。
* 强：固执。以上几句，都暗指项羽。
* 乃遣其子宋襄相齐：宋义此举，是想与田荣修好，消除齐、楚之间的隔阂。
* 无盐：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东平东南。
* 高会：大宴会。
* 戮力：合力。
* 芋菽shū：薯类和豆类。
* 见粮：现粮。见：同“现”。
* 因赵食：依凭赵地，取粮而食。
* 新造：新建立。
* 埽sǎo境内：指倾楚地之兵。埽，同“扫”，尽。
* 恤：体恤。
* 徇其私：指考虑一己的私利。徇，曲就。
* 社稷：古代帝王、诸侯所祭祀的土神和谷神，是国家的象征。
* 即其帐中：就在宋义的军帐中。
* 阴令：密令，暗中命令。
* 慴shè服：慑伏。
* 枝梧：指抵触，不顺从。
* 假：代理。
* 及之齐：在齐国赶上他。
* 当阳君：即黥布。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於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馀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 少利：稍有进展。
* 破釜甑zèng：砸毁食具。釜：锅。甑：瓦器，用以蒸煮食物。
* 必死：决死战。
* 无一还心：不让一人有畏缩后退之心。
* 虏：俘获。
* 壁：营垒。
* 纵兵：出兵作战。
* 从壁上观：依凭营垒观战。
* 惴恐：恐惧。
* 辕门：军门。古代行军以车为阵，营前竖车辕相对为门，故称辕门。
* 膝xī行：跪在地上，用双膝行进。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秦军数卻，二世使人让章邯。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於中，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战不能胜，不免於死。原将军孰计之。”陈馀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阬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卻，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鈇质，妻子为僇乎？”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欲约。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大破之。
* 棘原：古地名，在今河北平乡南。
* 漳南：漳水南岸。
* 让：责备。
* 长史欣：即司马欣。长史：大将军、丞相等的下属官吏，为诸史之长。
* 请事：请示对有关事情的指令。
* 司马门：宫廷的外门。
* 赵高：秦宦官。秦始皇死后，他矫诏杀太子扶苏，立胡亥为二世皇帝，把持朝政，后杀二世，立子婴，自己为子婴所杀。
* 中：指宫廷。
* 下：居下位的人。
* 疾妒：嫉妒。
* 孰计之：仔细考虑这事。
* 南征鄢yān郢yǐng：前279年，白起伐楚取鄢，次年又攻破楚都郢。鄢：在今湖北宜城。郢：在今湖北江陵。鄢、郢都做过楚国的都城。
* 北坑马服：前260年，白起破赵长平军，射杀赵军主帅赵括，坑杀降卒四十余万。马服：赵括的父亲封马服君，赵括承袭父爵，故称。
* 榆中：地区名，在今内蒙古、包头以南河套一带。
* 阳周：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子长西北。
* 以法诛之：利用法律诛杀功臣。
* 滋益多：越来越多。
* 素谀：一贯阿谀奉承。
* 多内郤：指朝廷内多有仇怨之人。郤：通“隙”，裂缝。引申为仇隙。
* 孤特独立：指孤立无援。孤、特、独三字同义，都是孤立的意思。
* 还兵：指杀回秦地。与诸侯为从：指与东方起义军联合起来。从：同“纵”。
* 王：称王。
* 南面称孤：指登王位。
* 孰与：表示比较两种情况哪一种好些。
* 伏鈇质：指被杀。鈇质：铁砧板，腰斩人的刑具。鈇：同“斧”。质：通“锧”。
* 僇：通“戮”，诛杀。
* 候始成：军候名始成者。
* 约：缔约。
* 三户：即三户津，漳水上的渡口，在今河北磁县西南。
* 汙水：漳水支流，在河北临漳西，今已干涸。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
* 洹huán水：即今河南安阳北面安阳河。
* 殷虚：即殷墟，殷都遗址，在今河南安阳西之小屯村。
* 雍：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凤翔南。
* 前行：先锋。
到新安。诸侯吏卒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侯微闻其计，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於是楚军夜击阬秦卒二十馀万人新安城南。
* 新安：古邑名，在今河南渑池东。
* 异时：从前。
* 故：原本。
* 繇yáo使屯戍：服劳役或驻守边疆。
* 秦中：即关中。
* 无状：不善。
* 奴虏使之：像使唤奴隶那样役使他们。虏：奴仆。
* 轻：轻易。
* 折辱：侮辱，屈辱。
* 窃言：私下计议。
* 微闻其计：暗中探听到他们的谋划。
* 都尉翳：都尉董翳。
* 都尉：低于将军的官职。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於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
* 行：进军。
* 略定秦地：攻占秦地。略：夺取。定：平定。
* 函谷关：东方出入关中的要塞，在今河南灵宝西南。
* 沛公已破咸阳：楚怀王在派宋义北上救赵的同时，又派刘邦西进攻秦，项羽杀宋义，与秦军主力展开激战，刘邦于秦二世三年(前207年)十月由武关进入关中攻破咸阳，比项羽入关早两个月。咸阳：秦国首都，故址在今陕西长安东渭城故城。
* 戏西：戏水之西。戏水在今陕西临潼东。
* 霸上：也作“灞上”，即灞水西之白鹿原，在今陕西西安东。
* 左司马：司马为掌军政之官，此称左司马，盖以司马一职分为左、右两官。
* 子婴：人名。赵高杀死二世皇帝后，立子婴为秦王，其时已投降沛公。
* 旦日：明日。
* 飨：犒赏。
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於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 新丰：在今陕西临潼东，本为秦之骊邑，汉置县，改名新丰。
* 鸿门：山坡名，在新丰东十七里，今称项王营。
* 居山东时：指入关以前。山东：华山以东，泛指六国之地。
* 气：指刘邦行止之处上空的云气。望气是古人预测人事吉凶的一种迷信方法，也是一种宣传手段。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柰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柰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於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原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於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 左尹：官名，令尹之佐。
* 项伯：名缠，字伯。
* 张良：字子房，刘邦的主要谋士，刘邦称帝后，封他为留侯。
* 臣为韩王送沛公：当时张良为韩申徒(即司徒)，臣属韩王。沛公从洛阳南出，张良领兵跟随。刘邦让韩王留守阳翟，和张良一起西入武关。韩王：名成，韩公子，项梁接受张良的建议封他为韩王。
* 亡去：逃走。
* 鲰zōu生：骂人的话，意思是鄙陋无知的小人。鲰：杂小鱼。距关：凭关守御。距：通“拒”，抵御。
* 内：“纳”的本字。
* 秦地可尽王：可以统治原来整个秦国之地。
* 当：匹敌。
* 背：背叛。
* 安：何。
* 有故：指有旧交。
* 幸：有多亏的意思。
* 孰与君少长：与你相比，年龄谁大谁小，即你们俩年龄谁大？
* 兄事之：以事兄长之礼待之。
* 要：通“邀”。
* 奉卮zhī酒为寿：进酒祝福。卮：酒器。为寿：上寿，进酒于尊长之前而致祝词。
* 约为婚姻：彼此约定，结为儿女亲家。
* 秋豪：动物秋天换毛时长出的细毛。比喻极微小的东西。豪：通“毫”。
* 籍吏民：登记官吏百姓，即造好吏民清册。
* 将军：指项羽。
* 非常：指意外变故。
* 倍德：忘恩负义。倍：通“背”。
* 谢：谢罪。
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卻。”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乡坐。亚父南乡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乡坐，张良西乡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於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 从：带领随从。
* 不自意：自己也没有料想到。
* 小人之言：指坏人挑拨。
* 东乡坐：古代在室内以坐西向东为尊。乡，向。
* 亚父：项羽对范增的尊称，意同仲父。
* 数目项王：多次给项羽使眼色。
* 玉玦jué：环形开缺口的玉。古人常用以表示决心、决绝。
* 项庄：项羽的堂弟。
* 不忍：心肠软，不狠心。
* 若：你。
* 不者：否则，不然的话。不：同“否”。
* 若属：你们这些人。
* 翼蔽：遮蔽，掩护。
於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乡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啗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 樊哙kuài：沛人，与刘邦一同起义，屡建战功，封舞阳侯。
* 迫：急迫，指情况紧急。
* 同命：同死。指与项羽拼命。
* 交戟：持戟交叉。
* 止：阻止。
* 仆地：倒地。
* 披帷：揭开营帐。
* 瞋chēn目：张目怒视。
* 目眥zì尽裂：眼眶都裂开了。这几句形容樊哙极端愤怒。
* 跽jì：半跪。古人席地而坐，两膝着地，臀部贴在脚跟。臀部不靠脚跟为跪，跪而挺身直腰为跽。项羽由坐而跽，是防范进攻的戒备动作。
* 参乘：即车右，古代在车右担任警卫的武士。
* 斗卮zhī酒：一大杯酒。斗或是衍文。
* 加彘zhì肩上：将猪腿放在盾牌上。
* 举：尽，全。
* 胜：尽。
* 细说：指小人的谗言。
* 续：继承者。
* 不取：不采取(亡秦的做法)。
* 从良坐：指坐在张良身边。
* 如厕：上厕所。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柰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於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彊、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 陈平：当时在项羽部下，第二年即投奔汉王，后为刘邦屡出奇计，封侯拜相。
* 让：责备。这两句意思是：干大事业不计较细微之处，讲究大节不在乎小的失礼。
* 刀俎zǔ：刀和砧板。
* 我为鱼肉：喻处在任人宰割的地位。
* 何辞为：要辞行干什么。
* 来何操：来时带了些什么。操：持。
* 璧：圆形玉器，中间有小孔。
* 玉斗：玉制的酒器。
* 会：逢，值。
* 置：弃置，丢下。
* 夏侯婴：沛人，刘邦的好朋友，后因功封汝阴侯。
* 靳jìn强：曲沃人，从刘邦击项羽，因功封汾阳侯。
* 纪信：刘邦部将。项羽围荥xíng阳时，纪信假扮刘邦出城投降，掩护刘邦逃脱，自己被项羽烧死。
* 郦山：即骊山，地处鸿门西，在今陕西临潼东。
* 道芷zhǐ阳：取道芷阳。芷阳：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长安东白鹿原上。
* 间行：抄小路而行。
* 度：估计。
* 不胜杯杓sháo：谓不胜酒力。杯杓：酒器，代指酒。
* 大将军：指范增。
* 督过：责备。督：责。
* 竖子：小子。此处明斥项庄，暗指项羽。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 阻：凭恃，依仗。
* 四塞：四面有险可守。关中东有函谷，南有武关，西有散关，北有萧关。
* 都：建都。
* 以：同“已”。
* 衣绣：穿着锦绣的衣服。
* 说者：《汉书》作韩生。
* 沐猴而冠：猴子穿上人的衣冠，谓徒具人形。沐猴：猕猴。冠：戴帽子。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乃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後以伐秦。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於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
* 致命：报命，复命。
* 如约：按前约行事。即“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
* 义帝：假帝，挂名皇帝。
* 自王：给自己封王。
* 发难：指起义。
* 假立诸侯后：临时立六国之后。
* 首事：首举大事。
* 故当：本该。故：原来，本来。
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
* 业已讲解：已经讲和。
* 恶负约：害怕担当毁约的罪名。恶：讨厌。负：违。
* 迁人：犯罪被流放的人。
* 南郑：汉中郡治，在今陕西南郑。
* 距塞：阻塞。
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於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故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瑕丘申阳者，张耳嬖臣也，先下河南，迎楚河上，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雒阳。韩王成因故都，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定河内，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徙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鄱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义帝柱国共敖将兵击南郡，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菑。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田荣者，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陈馀弃将印去，不从入关，然素闻其贤，有功於赵，闻其在南皮，故因环封三县。番君将梅鋗功多，故封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 废丘：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兴平东南。
* 狱掾yuàn：狱曹的属吏。
* 上郡：秦郡名，当今陕北地，郡治肤施，在今陕西榆林东南。
* 高奴：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延安东北。
* 徙魏王豹为西魏王：项羽自己欲并王梁、楚地，故有此举。
* 河东：秦郡名，当今山西西南部黄河以东之地，郡治安邑，在今山西夏县西北。
* 平阳：秦县名，县治在今山西临汾西南。
* 申阳：人名，曾为瑕丘令。
* 嬖bì臣：宠臣。
* 河南：即秦三川郡，当今河南西北地，郡治洛阳，在今河南洛阳东北。
* 因故都：沿袭韩国故都。
* 阳翟：战国时韩都，在今河南禹县。
* 河内：汉郡名，当今河南黄河以北之地，郡治怀县，在今河南武陟西南。
* 朝歌：殷代故都，在今河南淇县。
* 襄国：即秦信都县，县治在今河北邢台西南。
* 六：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六安北。
* 鄱pó君吴芮ruì：吴芮曾为鄱阳令，故称鄱君。
* 百越：对江、浙、闽、粤少数民族的统称。
* 邾zhū：古邑名，故城在今湖北黄冈西北。
* 南郡：秦郡名，当今湖北西部一带，郡治江陵，在今湖北江陵。
* 蓟jì：秦县名，县治在今北京西南。
* 临菑zī：同“临淄”，汉县名，县治在今山东临淄北。
* 济北：济水之北。
* 博阳：地名，在今山东博平西北。
* 南皮：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北南皮。
* 环封三县：封给南皮周围的三个县。
* 西楚霸王：项羽以彭城为都，又为诸侯盟主，故称西楚霸王。西楚：旧称江陵(在今湖北江陵)一带为南楚，吴县(在今江苏苏州)一带为东楚，彭城(在今江苏徐州)一带为西楚。
汉之元年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国。
* 汉之元年：刘邦称王的第一年，即公元前206年。
* 诸侯罢戏下：诸侯在项羽的旗帜下解散而去。戏：通“麾”，大将之旗。项羽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故在其麾下。
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臧荼之国，因逐韩广之辽东，广弗听，荼击杀广无终，并王其地。
* 出之国：出关到自己的封国。
* 长沙：秦郡名，郡治临湘，在今湖南长沙南。
* 郴chēn县：长沙郡属县，在今湖南郴县。
* 稍稍：逐渐。
* 击杀之江中：据《黥布列传》，义帝为九江王黥布遣将击杀于郴县。
* 无终：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北蓟县。
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市胶东，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乃大怒，不肯遣齐王之胶东，因以齐反，迎击田都。田都走楚。齐王市畏项王，乃亡之胶东就国。田荣怒，追击杀之即墨。荣因自立为齐王，而西杀击济北王田安，并王三齐。荣与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陈馀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今尽王故王於丑地，而王其群臣诸将善地，逐其故主赵王，乃北居代，馀以为不可。闻大王起兵，且不听不义，原大王资馀兵，请以击常山，以复赵王，请以国为扞蔽。”齐王许之，因遣兵之赵。陈馀悉发三县兵，与齐并力击常山，大破之。张耳走归汉。陈馀迎故赵王歇於代，反之赵。赵王因立陈馀为代王。
* 即墨：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平度东南。
* 三齐：指在齐地的三个国家，即齐、济北、胶东。
* 彭越：后来助刘邦灭楚的主要将领之一，当时拥众万余，无所归属。
* 张同、夏说：陈馀部下的将领。
* 宰：主宰。
* 尽王故王于丑地：指项羽改封魏王豹为西魏王，徙赵王歇于代、燕王韩广于辽东、齐王市于胶东。丑地：不好的地方。
* 逐其故主：即指项羽徙魏、赵、燕、齐四王。因陈馀曾跟随赵王歇，故下文着重提赵王，并以复赵为旗号。
* 资：助。
* 扞hàn蔽：屏藩，遮挡，护卫。
是时，汉还定三秦。项羽闻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齐、赵叛之：大怒。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令萧公角等击彭越。彭越败萧公角等。汉使张良徇韩，乃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齐欲与赵并灭楚。”楚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徵兵九江王布。布称疾不往，使将将数千人行。项王由此怨布也。汉之二年冬，项羽遂北至城阳，田荣亦将兵会战。田荣不胜，走至平原，平原民杀之。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阬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齐人相聚而叛之。於是田荣弟田横收齐亡卒得数万人，反城阳。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
* 三秦：指雍、塞、翟三国，原为秦国之地。
* 且东：将要东进。
* 郑昌：项羽旧将，秦时曾为吴令。
* 萧公角：名角，曾任萧县县令，姓氏不详。
* 失职：没有得到本该有的职分。指未王关中。
* 汉之二年：公元前205年。
* 平原：秦郡名，郡治在今山东平原西南。
* 烧夷：烧毁。夷，平。
* 北海：汉郡名，因其北临渤海而得名，郡治营陵，在今山东昌乐东南。
春，汉王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穀、泗水，杀汉卒十馀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汉军卻，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馀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於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柰何弃之？”於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不相遇。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
* 春：指汉二年春。汉初沿用秦历，以十月为岁首，故同一年中冬在前，春在后。
* 部：部署，统领。
* 五诸侯兵：泛指天下之兵。
* 鲁：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曲阜。
* 胡陵：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鱼台东南。
* 萧：秦县名，地处彭城之西，在今安徽萧县。
* 榖gǔ：榖水，泗水的支流，由砀山、萧县东流，在彭城东北入泗水。
* 泗水：水名，源于山东泗水县东部，流经彭城东，南入淮水。
* 灵壁：古邑名，在今安徽宿县西北。
* 睢suī水：古代鸿沟水系的支流，由大梁东鸿沟分出，流经彭城入泗水。
* 挤：追逼。
* 三匝zā：三周。匝：环绕一周。
* 发屋：掀屋。
* 窈冥昼晦：天昏地暗，白天如同黑夜。窈冥：形容幽暗。
* 逢迎楚军：指正对着拦截汉王的楚军。
* 孝惠：即后来的孝惠帝刘盈。
* 鲁元：鲁元公主，刘盈的姐姐，后嫁张耳子张敖，生子张偃，封鲁王，于是为鲁太后，死谥元，故称鲁元。
* 滕公：指夏侯婴，他曾为滕县令，故称滕公。夏侯婴是刘邦的太仆，专为刘邦驾车。
* 求：寻找。
* 审食其：后为吕后嬖臣，封辟阳侯。
* 太公：刘邦的父亲。
是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至荥阳，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复大振。楚起於彭城，常乘胜逐北，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
* 周吕侯：即吕泽。
* 下邑：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砀山东。
* 荥xíng阳：古代军事重镇，故城在今河南荥阳东南。
* 萧何：刘邦的开国功臣，后封酂侯，位至相国。
* 老弱：指23岁以下，65岁以上的人。这里是泛指。
* 未傅：指未登记入服役名册者。
* 京：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荥阳东南。
* 索：古城名，又名索亭，在今河南荥阳。
项王之救彭城，追汉王至荥阳，田横亦得收齐，立田荣子广为齐王。汉王之败彭城，诸侯皆复与楚而背汉。汉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粟。汉之三年，项王数侵夺汉甬道，汉王食乏，恐，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
* 与：助。
* 属：连接。
* 敖仓：秦所作大粮仓，在荥阳西北敖山上，下临黄河。
* 汉之三年：公元前204年。
项王欲听之。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今释弗取，後必悔之。”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荥阳。汉王患之，乃用陈平计间项王。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举欲进之。见使者，详惊愕曰：“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更持去，以恶食食项王使者。使者归报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原赐骸骨归卒伍。”项王许之。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 易与：容易对付。
* 释：放过。
* 间项王：指离间项羽与范增等人的关系。
* 太牢具：可盛放太牢的食具。太牢：宴会或祭祀时并用牛、羊、猪三牲。
* 详：通“佯”。
* 以恶食食项王使者：用粗劣的食物给项羽的使者吃。
* 愿赐骸骨归卒伍：指乞求辞官引退，回到家乡当平民。卒伍：古代乡里编制，五家为伍，三百家为卒。
* 疽jū：也叫痈yōng，一种生于颈、背或臀部的毒疮。
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为王，王可以间出。”於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击之。纪信乘黄屋车，傅左纛，曰：“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曰：“汉王已出矣。”项王烧杀纪信。
* 诳kuáng楚为王：指假扮成汉王蒙骗楚军。诳：欺骗，迷惑。
* 间出：乘机逃出。
* 被甲：披甲装扮成战士。
* 黄屋车：以黄缯做盖的车子，王者所乘。
* 傅：著，设。
* 左纛dào：以毛羽为饰的旗帜，插在车衡的左方。黄屋、左纛，都是天子所用仪仗，汉王当时未为天子而用之，大概是为了吸引楚军的注意力。
* 成皋：即虎牢关，古邑名，故城在今河南荥阳西北汜水镇。
汉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守荥阳。周苛、枞公谋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乃共杀魏豹。楚下荥阳城，生得周苛。项王谓周苛曰：“为我将，我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周苛骂曰：“若不趣降汉，汉今虏若，若非汉敌也。”项王怒，烹周苛，井杀枞公。
* 御史大夫：位次于丞相，掌监察百官。
* 枞zōng公：姓枞，史失其名。
* 魏豹：始从刘邦伐楚，刘邦败于彭城后，魏豹又叛汉，刘邦派韩信击虏魏豹，令他守荥阳。
* 生得：活捉。
* 趣：通“促”。急，从速。
汉王之出荥阳，南走宛、叶，得九江王布，行收兵，复入保成皋。汉之四年，项王进兵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渡河走脩武，从张耳、韩信军。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汉使兵距之巩，令其不得西。
* 宛：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南阳。
* 叶：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叶县南。
* 修武：古邑名，在今河南获嘉。
* 从：往投。
* 巩：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巩县西南。
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汉王得淮阴侯兵，欲渡河南。郑忠说汉王，乃止壁河内。使刘贾将兵佐彭越，烧楚积聚。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汉王则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项王已定东海来，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
* 东阿：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阳谷东北。
* 淮阴侯：即韩信，当时尚未为淮阴侯，此为史家追书之辞。
* 壁：扎营。
* 刘贾：刘邦堂兄，后封荆王。
* 广武：古城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北的广武山上。
* 东海：秦郡名，郡治郯tán县，在今山东郯城北。
* 相守：对峙。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桮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祇益祸耳。”项王从之。
* 高俎：高高的砧板。
* 下：指投降。
* 北面：即为臣。
* 而翁：你父亲。
* 桮：杯。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原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於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汉王数之，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走入成皋。
* 丁壮：壮年人。
* 罢转漕：疲于运送粮饷。转：车运。漕：船运。
* 匈匈：形容纷扰。
* 为：语气助词，无义。
* 楼烦：本为少数民族名，其民善骑射。此指善射者
* 辄：即。
* 间问：探问。间：刺探。
* 广武间：即广武涧，分隔广武为东西两城，在今河南荥阳东北。
* 汉王数之：刘邦数说项羽十条罪状，载《高祖本纪》。数：责备。
* 弩：用机械发射的弓。
项王闻淮阴侯已举河北，破齐、赵，且欲击楚，乃使龙且往击之。淮阴侯与战，骑将灌婴击之，大破楚军，杀龙且。韩信因自立为齐王。项王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濊涉往说淮阴侯。淮阴侯弗听。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绝楚粮。项王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曰：“谨守成皋，则汉欲挑战，慎勿与战，毋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诛彭越，定梁地，复从将军。”乃东，行击陈留、外黄。
* 龙且：项羽部下的重要将领。
* 灌婴：汉骑将，后封颍阴侯。
* 曹咎等：当时与曹咎共守成皋的还有司马欣、董翳。
* 则：即，如果。
* 陈留：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开封东南陈留城。
* 外黄：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民权西北。
外黄不下。数日，已降，项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诣城东，欲阬之。外黄令舍人兒年十三，往说项王曰：“彭越彊劫外黄，外黄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阬之，百姓岂有归心？从此以东，梁地十馀城皆恐，莫肯下矣。”项王然其言，乃赦外黄当阬者。东至睢阳，闻之皆争下项王。
* 舍人儿：门客之子。舍人：王公贵官宾客及左右亲近的通称。
* 强劫：指以武力胁迫。
* 睢阳：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商丘南。
汉果数挑楚军战，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货赂。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皆自刭汜水上。大司马咎者，故蕲狱掾，长史欣亦故栎阳狱吏，两人尝有德於项梁，是以项王信任之。当是时，项王在睢阳，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汉军方围锺离眛於荥阳东，项王至，汉军畏楚，尽走险阻。
* 汜水：水名，源于河南巩县东南，向北流经荥阳入黄河。
* 自刭jǐng：以刀割脖子自杀。
* 钟离眜mò：项羽部下的勇将。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匿弗肯复见。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故号为平国君。”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 陆贾：刘邦的谋士。
* 侯公：史失其名，姓侯。
* 鸿沟：战国时魏国所开的一条引黄入淮的运河，北起荥阳，经中牟、开封，南流至淮阳东南人淮水支流颍水。
* 匿弗肯复见：侯公不愿接受封号，故避匿不复出。
* 倾国：倾覆国家。含义正好与封号“平国”相反。
* 解：通“懈”，放松戒备。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柰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穀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於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穀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
* 太半：大半。
* 因其机：乘此机会。
* 汉五年：公元前202年。
* 阳夏：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太康。
* 固陵：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太康南。
* 深堑：深挖壕沟。
* 未有分地：没有明确的封地。
* 致：召来。
* 自陈以东傅海：从陈地往东一直到海边。陈：秦郡名，郡治在今河南淮阳。傅：紧靠。
* 睢阳：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商丘南。谷城：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东阿南。
* 各自为战：指为自己的利益而战。
* 彭相国：彭越曾为魏相国。
* 寿春：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寿县。
* 城父：古邑名，在今安徽毫县东南。
* 垓gāi下：古地名，在今安徽灵壁东南。
* 周殷：项羽的将领。
* 以舒屠六：以舒地之军屠六。舒：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舒城。六：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六安。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於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柰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 楚歌：楚人之歌。
* 骓zhuī：毛色青白相间的马。
* 逝：奔驰。
* 数阕：几遍。曲终曰阕。
* 泣数行下：眼泪几行齐下。
於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馀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馀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原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乡。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於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 麾下：部下。
* 直夜：当夜。
* 溃围：指冲出重围。
* 平明：天刚亮时。
* 属：跟随。
* 阴陵：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定远西北。
* 田父：种田老人。
* 绐dài：欺骗。
* 东城：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定远东南。
* 快战：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 三胜之：即指下文溃围、斩将、刈旗三事。
* 刈yì旗：砍倒军旗。
* 四乡：分别朝着四个方向。乡，向。
* 期山东为三处：约定在山的东面分三处会合。
* 披靡：本指草随风倒伏。此处形容汉军之溃败。
* 赤泉侯：指杨喜，当时尚未封侯。
* 辟易：指因惊惧而退避。辟：通“避”。易：改变地方。
於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原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於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馀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馀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後，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 乌江：渡口名，在今安徽和县东北四十里处，位于长江西岸。
* 檥yǐ船：移船靠岸。
* 纵：即使。
* 独：难道。
* 短兵：短小轻便的兵器，如刀、剑之类。
* 被十馀创：受十几处创伤。
* 顾：回头看。
* 骑司马：骑兵官名。
* 故人：旧识之人，指故友。
* 面之：转身背着项羽。面：通“偭”，背。吕马童追赶项羽，本来面向项王，此时背过身去。
* 购：悬赏征求。
* 蹂践：践踏。
* 五人共会其体：五人拼合验证是不是项羽的肢体。
* 分其地为五：将原来悬赏的万户邑分成五份，封五人为侯。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後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穀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
* 视鲁：给鲁人看。视：示。
诸项氏枝属，汉王皆不诛。乃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项氏，赐姓刘。
* 枝属：宗族。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埶，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 周生：汉时儒者。生：先生。
* 重瞳子：两个眸子。
* 苗裔：后代。
* 暴：突然，迅疾。
* 非有尺寸：没有尺寸之地作根基。
* 起陇亩之中：指崛起于平民之间。
* 五诸侯：指楚以外的东方各路起义军。
* 政：政令。
* 近古以来：指春秋、战国以来。
* 背关怀楚：留恋楚地，放弃关中。背：舍弃。
* 自矜功伐：炫耀自己的战功。
* 奋：逞。
* 力征：武力征讨。
* 觉寤： 醒悟。寤：通“悟”。
亡秦鹿走，伪楚狐鸣。云郁沛谷，剑挺吴城。勋开鲁甸，势合砀兵。卿子无罪，亚父推诚。始救赵歇，终诛子婴。违约王汉，背关怀楚。常迁上游，臣迫故主。灵壁大振，成皋久拒。战非无功，天实不与。嗟彼盖代，卒为凶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