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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上水的时候,已近黄昏。西天上尽是红一道白一道的云。悬山的太阳发泄似的迸出一道道有形的光。村里人谓之“烧”。早烧阴,晚烧晴。明日又是一个晒死驴的天。好在能浇到水了。虽说每户先保一亩,但总比没有强。

水进地了,老顺吁口气,仿佛再不怕这水飞了似的。老顺分明听到了禾苗的咕咕喝水声和叽叽喳喳兴奋的嘀咕。渴坏了,真渴坏了。他对禾苗产生了类似对儿子的爱怜之情。不,比儿子还亲。对儿子,他可以喝神断鬼。对禾苗,从没过。老顺浑身有种清凉透明的痛快,仿佛喝水的是他。那份清凉,难得。那份轻松,也难得。他蹲在地头上,望着水口处被水冲得一摇一曳的麦苗,痴了。直到这时,瘸五爷和五子才完全被水挤出了心,心头的烦也远去了。

暮色渐渐漫来,把昼间的暑气逼到阴沟里去了。夜气浮动,水似的,清凉,柔和,在老顺裸露的肌肤上舔来舔去。浇水是个好营生,尤其在夜间。寻常大半时间,老顺的身心都在烦恼的液体中浸着,太阳啦,尘土啦,只给烦恼的老顺更添烦恼。

夜里,好些。

那份漆黑,那份宁静,会隐去使他烦心的许多东西。而那水声,清凉的水声,更荡去了心头的许多焦虑。青蛙一声声叫,虫子吱吱吱鸣。大自然总是在宁静的夜里显示它异乎寻常的美。这美,总能渗到老顺心中,令他产生透明的清爽。

老顺想起灵官说过的叫啥“平沙夜月”的玩意儿。据说那是啥“凉州八景”之一,说是月光洒在沙漠上,好看极了。屁!一些无聊文人,总拿一些无聊玩意儿做文章。老顺不信那洒在沙上的月光有啥好看,当然,他也没见过这景致。似乎许久了,不曾见过啥月亮,真没见过。老顺抬起头,天边有一个蠕虫似的钩儿,细细的。望一阵,觉得那玩意似乎真不错呢。淡淡的光下,是黑黝黝的许多东西。远处,猛子提的马灯悠悠晃晃,晃出一条一条的光带。老顺身心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愉悦。他相信了灵官的话。也许,有时候,那“平沙夜月”啥的真会叫人感到好看呢。

老顺深吸一口气,一股带着青苗味儿的夜气进了胸腔。痛快,真痛快,令人迷醉的痛快。这夜气,这清爽,这叮咚的水声,和那个弯弯细细的月牙儿都好,老顺仿佛融化了似的。吸口烟,让烟在胸腔里回旋许久,让每一个令他迷醉的烟粒都融入身心,真好,憨头动了手术,水也盼到了。难得有这份好心情。远处,有几声狗叫。老顺听出一个是王秃子家那瘦得像狐狸的癞皮狗。那叫像怯懦的小人物在大官面前说话似的,显得心虚而没有信心。另一个是孟八爷的老山狗,像个真正的男人在吼,声音虽不大,却是滚动的雷。老顺甚至感到这几声狗叫也很美。怪!此刻听来,竟比电视上女歌手的哼咛强多了。

猛子提着马灯过来了,腿绊得麦叶哗哗响。“干透了,水一过全渗了。半天,浇不了几步。”猛子说。他的声音在夜里传出老远,又荡过来,荡出回音,如石子在水面上激出的波晕。

当然。老顺乐滋滋地想。除了旱,还因为地肥,渗水当然多。这是坟地。这儿埋着许多强壮过的男人和风骚过的女人。他们的血肉和骨头都化在土里了。土质就似渗了油,黑黝黝的。握到手里,质感好,能保水。不像有些地,浇水渗得快。太阳一晒,干得也快。遇上旱天,地里只有一片干草。

这可是个聚宝盆呀。老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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