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大漠三部曲_大漠祭_猎原_白虎关 >
- 第二部分 >
- 第十九章
6
望见婆家的墙角,兰兰产生了强烈的厌恶,真不想再踏进这院落,这儿的一切令她压抑。每次,从外面回来,她就发现这房舍有种掩饰不住的丑陋:剥落的墙皮,被炕洞出来的烟熏黑的后墙,还有那柄长长的木锨。冬天,婆婆就拿这长木锨填炕,一伸一缩,透出泼妇的强悍。一见长木锨,兰兰就想到了婆婆的银盘大脸和那双小眼睛。嚷仗时,那张脸会泛出红光,小眼睛比刀子还利,令兰兰不寒而栗。
平心而论,兰兰最怕婆婆。婆婆是那种被人称为“金头马氏”的女人。从她薄薄的嘴里,能吐出许多叫人听来都脸红的话。但她又很会应酬人,会说许多客套话。嘴是个蜜钵钵,心是个刺窝窝,见人就喧“东家长,西家短,三个和尚五只眼”,能把吕洞宾说成是狗变的。不多日子,村里人就知道了兰兰究竟是个啥货色。于是,有些婆姨就感叹了:“哟,看起来灵丝丝的一个媳妇,咋是那么个人呀?”婆婆就发话了:“金银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能看了人的皮皮儿,看不了人的瓤瓤儿。把她当成棵珊瑚树,谁知道是个红柳墩。早知道是这么个货,宁叫儿子打光棍,也不叫娃子受这个罪。自打这骚婆娘进了门,娃子就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如果说前面对兰兰的评价还叫村里人将信将疑的话,那后面说的白福受罪的话就明显是大白天说夜话了。因为村里人都知道白福是个啥货色。
婆婆正在扫院子。兰兰进了门,婆婆扫她一眼,吐口唾沫,将扫帚使得格外有力。一股尘土裹向兰兰。这是婆婆惯用的表现自己内心不满的手法。平时也这样。她会装做没看见的样子将鸡屎垃圾等物狠狠扫向路过的兰兰。对此,兰兰是敢怒不敢言的。一说,婆婆就会扔下扫帚呦起来——“呦,你以为你是个啥东西?怕土,为啥不生在城里呀?为啥不当娘娘呀?为啥是个小姐身子丫环命呀?沾点土天就塌了?农民哪个不沾土?土里生,土里长,到老还叫土吃上。怕土?到城里去呀?哼,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此外,婆婆还有一连串令兰兰大开眼界的手法。一是“抡”人。这个“抡”字有凉州独有的含意。要了解其含意还得加上凉州人常用的“呜呜闪电”。这一来,含意就明确了:“呜呜闪电地抡人”。见了你,猛转身,十分威风——“呜呜”;速度极快——“闪电”;猛给你掉个屁股——“抡”,蹬蹬蹬背你而去。这一去,也是“呜呜闪电”:腿脚格外有力,动作幅度机械夸大,每个部位每个细节都明显表示出对你的厌恶和不满。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一招,婆婆常用,威力奇大。一则一家人,老碰面,此招时时可用;二则令你有口说不出个道道来,你总不能说婆婆不和你说话,走路快些就有罪了?兰兰于是压抑之极。
此外,婆婆还有一招:吐口水。一见兰兰影儿,她就“呸!呸!”地吐口水。在凉州人眼里,女人朝你吐口水是最晦气的事情。要碰个男人,他可以撕过她的头发揍她个半死,他还能得到舆论的支持:“活该,谁叫她啐人来着。”兰兰则不能。兰兰于是以牙还牙。她第一次的还击招来白福的拳脚。这一次揍得她好惨,躺了三天。第二次的还击招来白福的耳光。第三次白福朝她白了一眼。第四次后,吐口水终于也成了兰兰的合法权益。婆婆吐口水,她也还口水。婆婆于是威风大减。此招从此不敢轻用。
兰兰既已打定主意,便不在乎扑向自己的滚滚白尘,也不躲避,径直穿过院落,进了自己的小屋。屋里有一股浓浓的脚汗臭。白福还在大睡。农闲时,他能睡到正午。鼾声从他半张的口中喷出。他的喉部仿佛积蓄了过多的黏液,气流通过时,发出的声响令兰兰发呕。这竟是自己的丈夫。真是噩梦。想到自己将要解除这婚姻,心里一阵轻松。但一想到随着自己的摊牌相应而来的许多麻烦——最怕的是婆婆也会逼莹儿来这一手惩罚娘家——刚轻松了一下的心上又压了一块石头。
尘灰从大开的门里涌进小屋。从灰流的强度和扫帚的声响上,兰兰断定婆婆定然冲自己的小屋门猛使扫帚。兰兰一阵厌恶,狠狠拍了小屋门。扫帚声忽地息了。兰兰仿佛看到了婆婆那小而亮的眼睛在瞪自己的门。也许,她马上就会发作。素日,只要兰兰不小心把锅盖盆碗弄出声响,婆婆就会骂她“甩碟子掼碗”。她把兰兰不小心弄出的所有响动都当成对她的示威,自然免不了争吵。兰兰等待着婆婆的发难。她也希望她这样,好使她顺顺当当发表自己的离婚声明。
扫帚声却又响了。显然,婆婆今日没心思和她吵。近来,家中早如炸药库了,响一个雷管就能引出一串巨爆。奇怪的是这次没有。兰兰讪讪地捞过抹布,擦起令她扎眼的尘土来。大立柜是结婚时娘家陪的。这是婆家唯一令她感到亲切的东西。她发现衣镜中的自己眼圈发青,脸色憔悴,一丝悲哀掠过心头。最美的时光已消失了,真不甘心啊。
白福咕哝几声,翻个身,睁开眼,见了兰兰,鼻孔里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