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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5
这回,兰兰铁心了。
夜深了,但不静。至少,兰兰觉不出静。爹的鼾声闷雷似滚。兰兰怨爹没心肝。女儿天大的事都搅不了他的瞌睡。兰兰知道爹是个大肝花。前些年,柜里没一把米面时,爹就这样。妈生娃娃疼得炕上翻滚时,也这样。按妈的说法,大肝花好,心上没事,身体就好。可爹的身体也不见得有多好,伤风感冒是常有的事。妈说,大肝花的人不得噎食病。兰兰知道,得了噎食病的人饭坑里饿死。爹只要不得那坏病,大肝花也好。但兰兰总有些伤心爹的态度。当然,要是爹真为她愁得吃不下睡不着,兰兰更难受。
妈悄声没气的。兰兰估计妈没睡。但兰兰明白妈不想叫她知道她没睡。妈的心细。她不想叫兰兰知道她为她愁得睡不着觉。妈瘦了,明显瘦了,皮包着骨头。为她,为憨头,妈的心早操碎了。兰兰心里疼,真不想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妈。但除了妈,又能告诉谁呢?世界真大,人真多,可兰兰的世界小。兰兰世界里的人也少。能在妈的怀里哭,是兰兰的享受。
窗帘开着。兰兰看到了空中那瘦零零的月牙儿。兰兰觉得自己和那月牙儿一样,悬在无着无落的黑空里,孤零零的。她叹口气,很轻地蜷了身子。她怕自己的动作惊动了母亲,但被子的窸窣仍山一样响。妈的被窝似乎也响了一下,也很轻。某个角落里有老鼠在啃着什么,咯吱咯吱的。间或,还交谈一阵。兰兰认为这是一对老鼠夫妻。不管是夫妻,还是朋友,兰兰都羡慕它们。兰兰和白福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你一枪我一炮地干仗外,谁都是没嘴的葫芦。吵架或是沉默是夫妻间最常见的功课。而且,这沉默是对对方厌恶至极时的无话可说。和白福在一起,兰兰没有谈话的欲望。那家伙是个什么货色,兰兰比谁都清楚。太清楚了,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兰兰也有朋友,同村的,几个媳妇,都和兰兰谈得来。这是过门不久的事。后来,兰兰和白福一闹矛盾,婆婆就认为是那些女人教坏了兰兰。婆婆的声音难听,站在大街上耍猴似的骂。之后,朋友们就不敢做朋友了。一见兰兰,远远地就避了。
兰兰叹口气,觉得胸里闷得慌。许久了,老这感觉。心里像堵满了脓似的黏液,老像要呕,可也没呕出过啥。
许久了。
老鼠夫妻仍在亲热地交谈。父亲仍在香甜地呼噜。母亲没动过被窝,仿佛连呼吸也没了。但兰兰分明看到了母亲那双注视她的眼睛。那是两口深枯枯的井,总叫兰兰心疼得哆嗦。
好几年没盘新炕了,炕粪味弥漫于夜气里,沁入她的毛孔,更添了她心里的浊。胸腔里更是憋得慌。
生存空间与自己格格不入。总是烦,莫名其妙地烦,想撕裂胸膛的烦。一切都不顺眼,一切都不和谐。
“这样活,有啥意思?”她想。生命成了透明通道,从这头,能瞭到那头,有啥趣味?婆媳间的呜呜闪电,夫妻间的口舌拳脚,而唯一维系她人生乐趣的引弟又走了——那是她灵魂深处不忍触摸的所在,偶一触及,便撕心裂肺——父亲却老劝她忍,忍,凑合。说是一辈子快得很。争的人,一堆骨头;忍的人,也是堆骨头。兰兰想,“忍”和“等死”有啥两样?所谓“忍”,不就是一语不发,接受现状,等自己变成一堆骨头的结局到来吗?
兰兰不愿意。
不堪回首。不敢回味少女时候的梦。青春,梦幻,追求,理想……像过眼的烟云一样远去了,消失得那样快。分水岭仅仅是举行了一个嫁人的仪式。
兰兰的幸福就像瓦上的霜一样,轻而易举就化成了水汽。而无奈,却像卧在村口的沙山,你很难改变它,人家反倒步步逼近了你。
干脆,结束这婚姻!
第一次冒出这念头时,连自己都吓坏了。离婚,在她眼里,比裸着身子在大街上走更丢人。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离婚的女人,大都有无法饶恕的过失和缺陷,如不生孩子,偷情等……所以,那念头一次次冒出,一次次被她强捺下去,像按浮在水中的皮球一样,按得越深,上浮的力也越大。她终于懒得去按了。由它浮吧。
她开始认真正视它。
换个角度,她幻想了离婚后的生活。沉闷的天空顿时开了一道裂缝。清新的空气和亮光透了进来。虽说,离婚是可怕的,尤其是村人的议论——她甚至能想象得出那一道道怪怪地望她的目光——但相对于一眼就能望到白骨的生命通道,离婚无疑是诱惑。而兰兰,自小就不想过乏味单调的生活。
当生命按照设计好的程序运行的时候,生活就失去了它应有的乐趣。土地、院落、锅台、厕所构成一个巨大的磨道,而她则成了磨道里的驴,一圈圈转。本以为走出老远了,一睁眼,却发现仍在既定的轨道里转圈。变化的,只是自己脸上青春的水红消失了。她不甘心就这样走向人生的尽头。
但她一直没提出“离婚”二字。原因自然是换亲。她知道,她一跳弹,婆婆一定要强迫莹儿做相应的事。为了哥哥憨头,她得忍。
爹的态度使她失望。但兰兰知道,爹是个老脑筋。而且,爹老了。爹管得她一时,却管不了一世。她的路,最终得靠她自己走。
但这次,她铁心了。她再也不能和“杀”女儿的凶手同床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