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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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T.再一次意识到,这里的人全是精神扭曲的变态狂。确认这一点之后,她开始留意他们的其他方面。比方说,从一开始到现在,没有谁正眼瞧过她。尤其是那些男人。那些家伙脑子里根本没有「性」这个概念,他们全都尽量把这种事情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她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不看那些肥胖的俄国大妈,但她可是个十五岁的美国小妞,早已习惯于男人偶尔投来的目光。但这里却从来没有这回事。

最后终于有一天,当她从面前那一大桶炖鱼上抬起头时,发现眼前是某个家伙的胸口。她顺着这人的胸口向上看去,视线滑过对方的脖子,又从脖子移到脸上。于是,她看到了柜台外面那双黑眼睛,正盯着自己。

这人的前额上刺着几个字:「无法控制冲动」。有点吓人,却也颇为性感,让他拥有了一些旁人完全没有的浪漫气质。她一直以为方舟是一片黑暗的危险之地,结果却发现这里很像她母亲工作的地方。来到此地之后,她仔细打量过不少身边的人,而这家伙是头一个看上去真正属于那个黑暗邪恶的方舟的人。

此时他正低头看着她,态度居高临下到了极点。他留着一小绺长长的胡须,但在他的脸上,那玩意儿并不很显眼,对他的五官也没什么衬托功能。

「你想要这些恶心的玩意儿吗?来个鱼头?不然给你两个?」她问道,花哨地晃了晃手里的勺子。她总爱对人们信口胡诌,因为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那家伙说。他讲的是英语,带着一种干脆利落的口音。

「我自己什么都给不了你。」她说,「不过你要是只想站在那儿看看我,倒也没什么。」

他就站在那儿,看着她。几个排在领饭队伍后面的人踮起脚尖,看看这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一发现问题与这位不同寻常的先生有关时,他们就马上规规矩矩地站好,缩起脖子,尽量让自己在这片身穿毛衣、散发着鱼腥味的人群中显得不那么显眼。

「今天的甜点是什么?」那家伙问,「有什么甜品可以给我?」

「咱们别指望吃什么甜点了。」Y.T.说,「吃那玩意儿是该死的罪过,你不知道吗?」

「这要看人们的文化取向了。每个人都不一样。」

「哦,是吗?那你的文化取向呢?」

「我是阿留申人。」

「嗯,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是因为我们他妈的被彻底灭绝了。」模样吓人的大块头阿留申人说,「比历史上的任何种族都更倒霉。」

「确实很惨。」Y.T.说,「那么,嗯,你是想让我给你盛点儿鱼呢,还是就这么饿着肚子?」

大块头阿留申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向一侧甩甩头,说道:「走吧。咱们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怎么?想让我把这么酷的工作丢下不管?」

他古怪地咧嘴一笑,「我能为你找一份更酷的工作。」

「做你那份更酷的工作时,我还能穿着衣服吧?」

「快点儿,咱们现在就走。」他说着,两只眼睛火辣辣地死盯着她。她尽量不去理会自己双腿间突然生出的那股暖流。

她跟着他,顺着自助餐柜台向外走。前面,长长的柜台有个缺口,她可以从那里进入就餐区。管事的俄国婆娘从后面大步流星地赶过来,用Y.T.听不懂的语言连声叫嚷着什么。

Y.T.回头看去,突然感到一双大手抱在自己身侧,向上滑到她的腋下,她连忙夹紧胳膊加以阻挡。但不管用,那双手抱住她向上一抬,把她举到半空。大块头家伙像抓起三岁娃娃似的将她从柜台里抱了出来,放到自己身边。

Y.T.转身看着俄国婆娘。那女人僵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既惊讶又恐惧,还带着一种明显与性有关的怒火。但最后,恐惧占了上风,她转开目光,回身走到九号大桶旁,顶替了Y.T.的位置。

「多谢抬举。」Y.T.说,声音颤抖,充满惊讶,听上去十分可笑,「呃,你不想吃点儿东西吗?」

「反正我正打算出去。」他说。

「出去?在方舟上能去哪儿?」

「来吧,我带你去。」

他领着她走过通道,爬上陡峭的铁梯,来到外面的甲板上。时近黄昏,企业号的控制塔台凸现在深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漆黑生硬。天色很快越来越暗,愈发沉郁逼人,看上去似乎比午夜时分还要昏暗,但船上没有亮起一盏灯,目光所及唯有漆黑的钢铁和蓝灰色的天空。

她跟着他穿过甲板来到船尾。下面三十英尺处便是海水,对面则是俄国人的那几艘白船,漂亮洁净。它们与肮脏、晦暗、混乱的方舟船队只隔着一条宽宽的水道,几个持枪的黑衣人来回巡逻,守卫着这条水道。Y.T.在附近看不到楼梯或绳梯,只有一条粗缆绳从栏杆上垂下去。大块头阿留申人向上拉起好长一截缆绳,将绳索夹在一只胳膊下面,又迅速地在腿上绕了一圈。随即,他伸手搂住Y.T.的腰,将她揽在自己的臂弯里,接着向后一倾身,跳下了船。

Y.T.绝对不愿发出尖叫。她感到缆绳猛地拉住了他下坠的身体,感到他的臂膀紧紧搂着她,让她一时间透不过气来,她就这样悬在半空,悬在他的臂弯里。

她的双臂紧贴在自己身侧,挣扎着反抗他的搂抱。但不知为什么,见鬼,或许只是为了找找乐子,她倚在他身上,抬起双臂钩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紧紧贴住他。他带着她,顺着缆绳飞快地滑下。没过多久,二人已经站在干净整洁、富丽堂皇的俄罗斯版方舟上。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迪米特里·拉维诺夫。」他答道,「但我的外号更有名气,乌鸦。」

哦,见鬼。

船与船之间的连接错综复杂,而且出人意料。要想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你不得不把整个地方全走上一遍,但乌鸦知道路该怎么走。有时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但即便她走得比他慢很多,也绝不使劲儿拉她。而且他不时回头朝她咧嘴一笑,像是在说,我可以伤害你,但我不会这么做。

他们来到这片俄罗斯船区和方舟其他部分的连接处,几个身挎乌兹冲锋枪的家伙守卫着这条宽阔的跳板桥。乌鸦没有理会他们,再次抓起Y.T.的手,同她一起向桥对面走去。Y.T.以前几乎没有时间细细思量,但现在,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环顾四周,发现这些消瘦憔悴的亚洲人都转头盯着她,就好像她是一桌五道菜的大餐。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意识到:我在方舟上,当真到了方舟上。

「这些人都是住在香港的越南人。」乌鸦说,「他们来自越南,战争爆发后逃到香港当船民。说起船民,他们到如今已经在小舢板上生活了好几代。不要怕,你在这里没有危险。」

「我找不到回这里的路。」Y.T.说。

「放心吧,」他说,「我还从来没有弄丢过一个女朋友呢。」

「你以前有过女朋友?」

乌鸦仰头大笑起来,「很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这几年就没几个了。」

「哦,是吗?很久以前?你头上的刺青也是很久以前就有了吗?」

「对。我是个酒鬼,过去总是惹出很多麻烦,但最近八年来从没喝醉过。」

「那为什么人人都怕你?」

乌鸦转身看着她,咧开嘴巴一笑,耸了耸肩,「哦,因为我是个吓死人的杀手,无情、能干、冷血。你都知道。」

Y.T.大笑起来,乌鸦也笑了。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Y.T.问。

「我是个使梭镖的鱼镖手。」他答道。

「就像《白鲸》里的鱼叉手吗?」Y.T.喜欢这种联想。她在学校里读过这本书。同班的大部分人,甚至包括那些书呆子,都认为这本书让人完全读不进去,但凡是与捕鲸有关的事情,她都喜欢。

「不,和我相比,《白鲸》里的那些人都是娘儿们。」

「你都用梭镖猎杀什么东西?」

「什么都有,你能想得出来的任何东西。」

自从跟随乌鸦出来,她就只能看着他,或者看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如果她不这样做,便会发现有数千双黑眼睛在盯着她。同她那份挥舞饭勺、为受压迫者服务的工作相比,现在真是有了巨大的改变。

如此备受关注,部分原因是她确实与众不同,另一个原因则是,在方舟上根本没有隐私可言。你想四处走动,就得在一条条船之间跳来跳去,但每条船都是三四十人的家,所以你只要走路,就等于穿过一户户人家的客厅,等于穿过别人家的卫生间和卧室,别人当然会盯着你看。

二人走过一座用空油桶临时搭起的平台,脚步声咚咚作响。两个越南人正在那儿争吵,也可能是在讨价还价,看样子是为了一块鱼肉。面朝他们俩的那个人看到他们走来,目光直接从Y.T.身上闪过,没有一丝停留,死死地盯住了乌鸦。那双眼睛立刻瞪得滚圆,眼睛的主人同时后退一步。跟他交涉的那个人本来背对着Y.T.和乌鸦,现在连忙转过身,马上吓得跳了起来,嘴里冒出一句压抑不住的咕哝声。两个越南人远远退后,为乌鸦让出路来。

到这时,Y.T.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原来那些人并不是在看她。他们甚至根本不再瞧她第二眼。他们全都在看乌鸦。而大家之所以注视乌鸦,绝不同于围观名人。方舟上所有的家伙,这些凶蛮可怖的海上暴徒,全都对乌鸦怕得要死。

而她正在同他约会。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从另外一家越南人的客厅里走过时,Y.T.突然想起了这辈子最让她痛苦难熬的一次谈话。那是一年前,母亲向她作了一番忠告:当男孩子想跟她上床时,她该怎么办?她当时只是敷衍应付:好的,妈妈,没问题。我会记在心里。是,我肯定要牢牢记住。可Y.T.早就知道,妈妈的建议根本派不上用场——今天这一切就能证明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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