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上帝的律法
本书这一部旨在深入探讨历史规律与自由的关系。如果现在重新回过头去看看我们提出的问题,就会发现我们已经有了答案。自由与规律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们的例证表明,人类并非只受制于一种规律,而是受两种规律的制约,其中之一就是“上帝的律法”(Law of God),即有着更富启发性的名称的“自由”本身。
圣雅各(Saint James)在福音书中把上帝的律法称为“完备的自由之律法” 《雅各书》第1章第25节。——译者注,它也是爱的律法,因为人类的自由只能是来自上帝的赐予。人类若要用这份神赐来自由选择生与善、摒弃死和恶,就必须向上帝献出虔诚之爱,在这种爱的感召下委身于上帝,把上帝的意志当作自己的意志。
我们有自己的意志,却不知究竟;
我们有自己的意志,让它也成为你们的意志。[1]
“就其本质而言,历史就是自由人聆听和响应的一种召唤、一种使命、一种天意,简言之,就是上帝与人的交融。”[2]人的自由就是作为爱之化身的上帝的律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规律即意味着自由。这个结论并未彻底解决我们的问题,因为我们解答了原先的问题,又面对一个新的问题。我们发现自由与两种规律中的一种完全一致,这样就提出了两种规律的相互关系问题。初步的答案似乎是,爱的律法与人性的潜意识规律显然都支配着人类事务,二者不仅有差异,而且相互抵触乃至无法共存。原因在于,上帝召唤人类自由地追随他,人类却受到心灵潜意识规律的支配。我们越是深入地比较这两种“规律”,两者的精神鸿沟似乎就越大。倘若我们用爱的律法来评判自然规律,用爱的眼光来审视造物主创造的一切,那是十分错误的。
唉,看哪,天地万物纷扰不已:
这里有种种让人心碎的念头,可一切都是徒劳。[3]
人们目睹宇宙中的种种道德邪恶,不免会得出一个结论,这个恐怖蔓延的宇宙不可能是出自上帝之手。伊壁鸠鲁学派认为,宇宙不过是不灭的原子偶然聚合带来的偶然结果。另一方面,基督教徒意识到自己不得不面对另外一个让人极度惶恐不安的抉择:要么承认作为爱的化身的上帝确实创造了一个明显景况不佳的宇宙,否则宇宙必定是出自另一个上帝之手,而这个上帝绝非爱的化身。
公元2世纪初的异教徒马西昂(Marcion)和19世纪初的诗人布莱克都选择了后一种观点。他们认为创造天地的是一个既不仁慈也不可爱的主宰,从而解开了这个道德之谜。“救世主”(Saviour God)用爱来征服人心,“造物主”(Creator God)却只是颁行一套律法,无情地惩处触犯律法的行为。这个阴郁的监工般的主宰——马西昂视之为摩西律法中的耶和华,布莱克则称之为“尤利壬”(Urizen),又名“Nobodaddy” “尤利壬”是布莱克在长诗《四天神》独创的神话体系的一员。布莱克把尤利壬想象为创世者,但他对世界抱有悲观的态度,把人世看得很坏,因此也就把这个邪恶世界的创造者当成恶魔。Nobodaddy是布莱克自创的一个词,与Allfather(上帝)相对。——译者注 ——倘若在有限的范围内称职地履行职责,就已经够糟糕的了。众所周知,要么是因为无能,要么是出于恶毒,他竟然未能做到这一点。显然,世间的罪孽与世间的苦难之间并不存在清晰的关系。
马西昂以有力的理由断定“创世”必定带来邪恶,却没有充分的根据否认善和爱亦与“创世”相关。实际上,上帝的爱乃是人类自由的源泉,自由使得“创世”成为可能,从而为罪恶提供了可乘之机。任何一个挑战,既可以视为上帝的召唤,也可以看作是魔鬼的诱惑。马西昂不惜以否定上帝的唯一性来证明上帝的爱,这比伊里奈乌斯(Irenaeus)的做法更为离谱,后者为证明造物主就是救世主,不惜把人类精神无法调和的这两种上帝显圣方式视为一体。此外,现代西方科学有力地证明了基督教经验宣示的一种逻辑和道德悖论的真实性。圣徒和学者们竭力调和两种不可调和的上帝显圣方式,当今至少有一个西方心理学派宣称,在这些圣徒和学者的人生早期,这种痛苦就以心理挣扎的方式困扰着他们的潜意识心理。正是通过这种心理挣扎,他们在早期婴儿阶段开始形成道德人格;在这个阶段,婴儿的母亲占据日后上帝在灵魂世界的地位。
早在出生后的第二年,婴儿开始分清自我与外部实体,母亲便成为外部世界的代表,把外部世界的冲击传达给孩子。在婴儿不断成熟的意识中,母亲有两个截然相反的形象。她是孩子爱的首要对象,也是满足、安全和安宁的源头。她又是“权威”的化身和权力的主要来源,这种权力神奇地左右着婴儿,专横地阻止这个新生命借以探索外部世界的某些本能。婴儿的本能一旦受挫,便会对从中作梗的权威产生愤怒、憎恨乃至破坏的欲望,即心理学家通常所称的“攻击性”。这个可憎的权威同时又是心爱的母亲。这样一来,婴儿就面对一种根本的冲突。两种不可调和的本能指向同一个对象,这个对象位于孩子的小天地的中心。[4]
因此,某种心理学理论认为,婴儿在早期阶段的潜意识中就已经有了成人意识中的道德冲突。像成人一样,婴儿精神斗争的胜利必须付出精神上的代价。“原始的爱使原始的恨背负上原始内疚的重担,从而战胜了原始的恨。”[5]这样一来,心理学认可了伊里奈乌斯针对马西昂提出的基督教观点:“创世”的链条把爱与恨、正义与罪恶永恒地连接在一起。
若是没有母亲,强烈的爱就无法集中于一个人格对象。没有这样的爱,彼此不可调和的支配力就不会发生冲突,也就不会有内疚。没有这样的内疚,就不会产生现实的道德感。[6]
注释:
[1]Tennyon, In Memoriam, in the Invocation.
[2]Lanepert, E., The Apocalypse of History(London 1948, Faber), p.45.
[3]Housman, A. E., A Shropshire Lad, xlviii.
[4]Huxley, J., Evolutionary Ethics, the Romanes Lecture, 1943, reprinted in Huxley, T. H. and J., Evolution and Ethics, 1893—1943(London 1947, Pilot Press), p. 107.
[5]同上,第110页。
[6]同前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