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薄伽丘说,但丁最初是用拉丁6音步诗写作《神曲》,后来改用意大利文,以便赢得更多读者。也许是炽热的激情影响他作出这一抉择,联想到古典式的优雅和严谨,意大利文似乎确比拉丁文更善于表达热烈的感情。年轻时,他曾约束自己仅在创作情诗时才用意大利文,但是现在,他以人类经由爱而获救赎这一最高哲学为主题,对自己是否敢用“粗俗的”(“vulgar”)语言来述说它感到好奇。在写作时间不详的拉丁文小品《论方言》(De vulgari eloquentia[On Vernacular Eloquence])中,他力劝饱学之士将本国语言更广泛地运用于文学创作,可惜这篇文章还未完成就被他弃置一旁。他赞美拉丁文之简洁凝练以至于崇丽庄严,但也表达自己的愿望乃是经由腓特烈[二世]的诗集《王国》(Regno),和伦巴底人的《新风格》(Stil nuovo),以及托斯卡纳人的《游吟诗人》(Trovatori),意大利语文能超越方言或俗语,升华为——如《飨宴》(Convivio)所说——“充满了最甜美和最优雅的美”。傲慢如但丁,也难以想象他的史诗不仅使意大利语文成为适合各种文学的语言,更使它变得如此悦耳文雅,以至于在世界文学中获得几乎是举世无伦的地位。
从来没有一首诗的写作计划能比《神曲》更苦心孤诣。对于三行一组的偏好——仿佛象征着三位一体——塑造了它的形式:全诗分为3篇,每篇33章,与基督在尘世的年头一致,加上第一篇中的序曲,乃是整整100章;每一章的每一段皆由三行诗句组成,每一段的第二行均与下一段的第一行及第三行押韵。没有比这更具匠意的了。然而,一切艺术都具匠意,虽然它总是将其最巧妙地隐藏起来。而三行体(terza rima)或三韵句(triple rhyme)使每一诗节与下一诗节衔接起来,形成连绵不断、持续推进的诗歌(章),它在原著中轻快地汩汩流淌着,不过,翻译在模仿韵脚时却总不免紊乱和踟蹰,失之生硬、滞涩。但丁预先宣告对他作品的全部翻译的失败:“没有一部具有音乐性和谐的作品,从母语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时,能不失全部甜美及协调的。”
正如数字决定其形式,讽喻构造其叙事。在献给肯·格兰德的书信中,但丁解释了他的篇章的象征意义。我们可以怀疑这一阐释乃是渴望成为哲学家的诗人事后才产生的想法。然而,中世纪对于象征主义的迷恋,大教堂中富于寓意的雕刻,乔托、加迪及拉斐尔富于寓意的壁画,以及《新生》和《飨宴》中但丁所作的寓意升华,都使我们想到,诗人心中对此早有一个大概的想法:他所要描写的多半是些虚构的细节。他说,诗是属于哲学的,它所关注的是道德。就像神学家解释《圣经》一样,他也赋予他的文字三层含义:字面的、讽喻的以及神秘的:
这部作品的主题从字面上说……是死后灵魂的状况……但若就其寓意而言,总的来看,这一作品主题是人,不论行善或作恶……都受到公道的奖惩……这一作品整体和局部的目标乃是将生活在现世的人们从悲惨的境地中解救出来,引导他们达到幸福的境界。
换一种表达方式,也可以说,地狱(Inferno)是人历经犯罪、痛苦和绝望;净界(Purgatorio)是通过信仰获致净化;天堂(Paradiso)则是经由神的启示和无私的爱而获救赎。引领但丁经过地狱与净界的维吉尔,代表知识、理性、智慧,这些能够带我们到达幸福之门,但唯有信仰与爱(贝雅特丽齐),能引领我们进入这扇门。在但丁生命的史诗中,他之遭遇放逐是地狱,研究和写作则是涤罪,而希望与爱即为获救并唯一的幸福。或许因为但丁在天堂中过于重视象征主义,因此这篇短歌最难欣赏。因为贝雅特丽齐在《新生》诗集中是一位神圣的幻象,在但丁的天堂景象中,变成一个华而不实的抽象的概念——很难说对这种无瑕疵的美是一种恰当的命运。最后但丁向肯·格兰德解释,何以他将史诗叫做《神曲》——因为故事由不幸发展为幸福,且因为“它是以草率和粗陋的风格,甚至家庭主妇的本地话写成的”。
这一痛苦的喜剧——“因为写作它,这些年来我变得瘦骨嶙峋”——是流亡时的工作与安慰,他在去世前三年才完成它。它是他的生活与学习,神学与哲学的总结。如果它同时包含着中世纪的幽默、柔情及旺盛欲望的话,那么,它真称得上“中世纪之集大成者”。在100个简短的篇章中,但丁将他自拉提尼那里,或许是在博洛尼亚学到的科学全塞进去,天文学、宇宙学、地理学以及年代学等,必须为生存奔波忙碌的成年人几乎不可能学完的知识。他不仅接受占星学的神秘感应说和命运学说,也接受犹太神秘哲学的神话将不可思议的意义和力量归因于数字和字母的观念。数字9是贝雅特丽齐的标记,它的平方根是被三位一体赋予神性的3。地狱有九环,净界有九层,天堂有九重。大体而言,但丁在参照、采纳阿奎那哲学与神学时,是怀着敬畏和感激之情的,然而却并非谦卑忠顺地亦步亦趋。圣托马斯看到《帝政论》的观点,甚而教皇们在地狱里面,难免惶恐畏缩。神乃是光明和爱(“爱推动着太阳和其他的群星”[“l’amor che move il sole e l’altre stele”]),但丁的这一概念源于亚里士多德,而后者则汲取自阿拉伯哲学。他对法拉比、阿维森那、加扎利、阿威罗伊的学说都多少有些了解,尽管他把阿威罗伊投入地狱的边缘,即地狱第一层。他把阿威罗伊学派的异端邪说者布拉班特的希吉尔(Siger de Brabant)置于天堂,因而使正统派大为震惊。尤有甚者,他让托马斯口中说出一番赞美这个曾激起六翼天使博士神学愤怒的这个人。然而希吉尔似乎否认但丁诗歌以为奠基的个人的不朽。对于希吉尔的非正统和但丁的正统,历史著作往往有夸大失实之处。
最近学界强调但丁思想的东方,特别是伊斯兰教来源:阿尔达·维拉夫上天堂的波斯传说;《古兰经》中关于地狱的描写;穆罕默德游历天堂的故事;阿布·阿拉·马亚里的作品中的天堂和地狱之旅;伊本·阿拉比的《福图哈特》。在《里萨拉特》(Risalat)中,马亚里描绘撒旦在地狱中遭受捆绑与折磨,基督徒和另外一些不信神的诗人也在那里受苦;在天堂的入口,叙述者被天堂女神或美丽的处子接见,她被指定当他的导游。在《福图哈特》中,伊本·阿拉比(他以虔敬的寓言解释写爱情诗)描绘精确的表现死后灵魂生活的图表,叙述地狱和天堂正好在耶路撒冷的地下和上空,他把地狱和天堂分成九层,讲述神秘玫瑰的环,以及天使组成的唱诗班环绕着神的光——一切都与《神曲》中的一样。就我们所知,这些阿拉伯著作,没有一本在但丁的时代被译成他能够读的任何语言。
描写在天堂或地狱漫游的历程以及所见景象的启示文学,犹太教和基督教都十分丰富,更不用说维吉尔长达6卷的《埃涅阿斯纪》了。爱尔兰的传说告诉我们,圣帕特里克(St.Patrick)如何往访净界和地狱,在那里看到古希腊罗马人的长袍和坟墓被火焚毁,罪人倒悬着身体,或被毒蛇吞噬,或为寒冰覆盖。在12世纪,英国抒情诗人、教士亚当·罗斯(Adam de Ros)在一首内容充实的诗中,叙述圣保罗在天使长米歇尔漫游地狱的故事。诗人让米歇尔说明不同程度的罪的惩罚等级,让保罗在这些恐怖事物面前像但丁一样战栗。弗洛拉地方的约阿希姆(Joachim of Flora)曾述说自己下地狱和升天堂的故事。这样场景和情节的故事总有好几百个之多。所有这些确凿的证据说明,但丁几乎不需要跨越语言障碍去学习伊斯兰教文字,以为他笔下的地狱寻找范本。像其他任何艺术家一样,他熔铸现有的素材,使它由杂乱无章变为井井有条,以他丰富的想象力和燃烧的诚挚煅烧它。凡是能找到的素材一律纳入作品中——如托马斯和抒情诗人,达米安关于地狱的痛苦的激昂布道,他对贝雅特丽齐生和死的忧思,他与政客、教皇的冲突,以及横亘在他思路中途的科学的断简残篇,基督教神学关于堕落、道成肉身、罪与恩、最后审判的阐释,柏罗丁—奥古斯丁学说关于灵魂渐渐上升,最终与上帝合为一体的概念,以及托马斯所强调的“属天的福乐”乃人终极和唯一能令他满足的目标,用这些,他写出了他的诗,在那里面,一切恐惧、希望,以及中世纪精神的朝圣之旅都找到了声音、象征和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