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芳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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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洲，只有一个沙龙在名声和支持者方面能与若弗兰夫人的沙龙相媲美。我们曾于别处读到过玛丽·德维希（Marie de Vichy-Chamrond）的生涯和个性：当她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她的自由思想如何地使修女和牧师们感到头痛；她如何嫁给了德芳侯爵，如何地离开他，而以经营沙龙来慰藉自己的孤寂（1739—1747年）在圣多明尼哥大道（St-Dominique）的圣约瑟夫（St.Joseph）修道院。她的新址吓走了所有的人，只剩下一位从前曾来享受过她的美酒、欣赏她的机智的哲学家。达朗贝尔仍留了下来，因为他是哲人中最不好对付的；其余的她的常客都是贵族社会中的男女，这些人因若弗兰夫人是中产阶级人士而对其加以冷落。当这位侯爵夫人在57岁（1754年）失明时，她的朋友仍来参加她的宴会。但是每星期宴会以外的日子，她因有增无减的消沉感到无限寂寞，后来她终于说服她的侄女来与她同住，并在晚宴上当女主人的帮手。

朱莉娅·莱斯皮纳斯是女伯爵德阿尔邦（Comtesse d'Albon）和德芳夫人的兄弟加斯帕·德维希（Gaspard de Vichy）的私生女。女伯爵收养了她，把她和自己其他子女一起抚养长大，让她受特别好的教育，并设法要使她成为合法的女儿，但是她的一个女儿反对，因此终未实现。1739年，朱莉娅一位同母异父的姐姐嫁给了德维希，而偕其夫婿住到勃艮第的尚翁堡（Château de Chamrond）。1748年，女伯爵去世，遗留给当时16岁的朱莉娅300银币的年金。德维希夫人（Mme.de Vichy）把朱莉娅带到尚翁堡，但是仍以私生的孤儿看待她，让她当孩子们的女家庭教师。当德芳夫人到尚翁堡去时，她对朱莉娅·莱斯皮纳斯小姐的优越才华和风仪深为感动。她赢得了这个女孩子的信任，并得知她因目前处境不如意而决定进修道院。这位侯爵夫人建议朱莉娅到巴黎去与她同住。家人群加反对，他们唯恐德芳夫人会设法使朱莉娅的身份合法，而让她承袭德阿尔邦的一份家产。侯爵夫人保证她不会这样惹她亲戚的麻烦。这时候朱莉娅已进入修道院（1752年10月），不过不是当见习修女，而只是寄膳宿。侯爵夫人旧议重提。经过一年的犹豫之后，朱莉娅答应了。1754年2月13日侯爵夫人寄给她一封很奇特的信，这封信在我们判断因果时不能不提出：

我将把你介绍给大家，说你是来自我的家乡，打算进修道院的年轻小姐，而且声明让你住在我家里，直到你找到一位如意的人为止。你将受到礼遇，甚至获得敬重，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自尊绝不会受到侵犯。

不过……还有一点我必须向你说明。假如你的行为中有任何诡诈，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小花招，我都无法忍受。我本性多疑，而我若怀疑到某些人奸诈，我会一直怀疑，直到对他们完全失去信心为止。我有两位亲密的朋友——福尔蒙（Formont）和达朗贝尔——我非常喜爱他们，可是主要的不是因为他们可爱的性格和他们的友情，而是因为他们的绝对诚挚。因此，我亲爱的小姐，你必须决心以最高的诚挚与我共同生活……也许你认为我是在说教，可是我可以告诉你，只有在谈到诚挚时我才会这样。对于这一点我是很无情的。

1754年4月，朱莉娅搬来与德芳夫人同住，先是住在马车棚屋上，然后搬到圣约瑟夫修道院内侯爵夫人居处上面的房间。也许是出于夫人的建议，奥尔良公爵给了她一笔692银币的恩俸。她帮助失明的女主人接待和安置参加沙龙聚会的客人。她以悦人的风度、反应快速的机智和清新及青春的活力，使得所有聚会进行得非常愉快。她算不上是美女，但是那明亮乌黑的眼睛和满头棕色的秀发配合得极其诱人。有半数到会的先生们都爱上了她，甚至于包括夫人老迈而忠实的护卫骑士夏尔—让—弗朗索瓦·埃诺（Charles-Jean-François Hénault）。这个人是调查庭（Court des Enquêtes）的庭长，已70岁，总是生病，老是喝得满脸通红。朱莉娅颇有分寸地接受他们的恭维，虽然如此，由于失明而敏感性倍增的侯爵夫人，一定觉察到以往一些对她的崇拜如今已经转移了对象。也许另外还有个因素掺杂在内：这位年长的妇人对这位年轻的小姐开始产生一种不容分享的感情。

朱莉娅不可避免地坠入了情网。最初是和一位我们只知其名为塔弗（Ta-affe）的爱尔兰青年相恋。他一经获允参加沙龙以后，几乎每天都到，侯爵夫人很快就觉察到，他不是来看她，而是来看小姐的。她发觉朱莉娅对于这位青年的追求欣然接纳。她感到非常惊讶，她警告朱莉娅勿轻易妥协。这位傲慢的小姐对于母亲似的忠告竟然感到愤懑。侯爵夫人担心失去她，另一方面又切望能保护她，免得她陷入那没有永恒保证的冲动情感，于是命令朱莉娅，当塔弗来访时不可走出她的房门。朱莉娅服从了，但由于争吵时过分激动遂开始吸食鸦片以镇静情绪。18世纪时许多人都用鸦片当镇静剂。莱斯皮纳斯小姐每有一次新的罗曼史就增加一次药剂的分量。

她尝试忘记塔弗，但是她的第二次恋爱却上了历史，这次的对象是达朗贝尔。德芳夫人对他有一份像母亲却是占有性的情感。1754年，达朗贝尔的声望达到了顶峰，他是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和《百科全书》的合编者，《百科全书》是巴黎知识界的热衷话题。伏尔泰在谦虚时称他为“本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不过他没有伏尔泰所具有的任何一点优势。他是个私生子，他的母亲不承认他为自己的儿子，而且他自童年起就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他像普通的中产阶级人士一样，住在一位玻璃工人鲁索（Rousseau）的家里。他长得很英俊，干净、有礼，有时也很活泼快乐，他几乎可以和任何专家谈论任何问题，但是他也会以故事的表面情节，以矫饰的行为和机智隐藏自己的才华。其他方面他与这世界毫不妥协。他喜欢特立独行而不愿仰赖国王和女皇的恩典，当德芳夫人为他争取进入法国学院（French Academy）时，他拒绝赞扬埃诺所撰的《法国编年史》（Abrégéchronologique de l'histoire de France）以争取他的赞成票。他那好讽刺的个性使得他常常出口伤人，他会很没有耐性，“有时向他的对手大发雷霆”。当他与妇女独处时总是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然而他的羞涩却吸引了她们，好像是在与她们迷人的魅力争胜。

当德芳夫人首次遇到他时（1743年），她深为他那广博的见识和明晰的判断力所吸引。当时她已46岁，而他仅26岁。她把他当做了自己的“野猫”接纳下来。她不但邀请他到她主持的沙龙，同时邀他参加私下的晚餐和聚谈。她曾誓言表示愿意“睡掉24小时中的22小时，只要其余两小时我们能厮守在一起”。这份密切的友情持续了11年之后，朱莉娅介入了他们的生活中。

在私生子和私生女之间有着一份自然的关系。达朗贝尔在回忆中记载着：

我们两人都没有父母和家庭，我们出生就被遗弃，不幸和不快乐的折磨，自然似乎是让我们到这世界来寻找彼此，以弥补彼此所失去的，让我们像两株杨柳似的生长着，被暴风雨吹折了腰，但未被连根拔起，因为当它们脆弱时，它们已将枝条交缠在一起了。

他几乎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感觉到这种“选择的密切关系”（“elective affini-ty”）。1771年，他写给她的信中说道：“时间和习俗使得一切变得陈腐，但是它们却无以改变我对你的感情，这是你17年前所激发起的感情。”但是，他等了9年才宣布这份爱意，而且是以间接的方式表达的。1763年，他从波茨坦写信给她，说明他拒绝腓特烈二世的邀请担任柏林科学学院（Berlin Academy of Sci-ences）的院长，具有“一千个理由，其中之一你是无论如何都猜不着的”。这是达朗贝尔奇怪地糊涂一时，因为当有男人爱上自己时，一个女人不会不知道吧？德芳夫人感觉出她的特殊客人和她监护的侄女间感情慢慢地增长着，她也注意到朱莉娅正成为沙龙的话题和兴趣所在。有一段时间她没有任何责难表示，但是在给伏尔泰的一封信中（1760年），她对达朗贝尔有了苛刻的批评。她让一位友人在达朗贝尔尚未来到前，向她的客人公开宣读伏尔泰关于这次批评的回信。开始读信后不多久达朗贝尔就到了，因而听到了这恶意揭发隐私的一段。他和其他的人一起纵声大笑，但内心却受到了伤害。侯爵夫人设法补偿，但这次伤害却仍留下创痕。当他于1763年谒访腓特烈二世时，他几乎每天有信给莱斯皮纳斯小姐，但很少写给夫人。当他回到巴黎以后，在她们下来参加沙龙以前，他习惯上总是先到朱莉娅的房间去看她。而有时候杜尔哥或沙特吕或马蒙泰尔也陪他参加这私下的拜访。这位上了年纪的女主人发觉到那些她所帮助和喜爱的人背叛了她。如今她视朱莉娅如仇人，而以种种激怒的方法来表露她的不满情绪——冷言冷语、琐碎的要求，并常说起朱莉娅依赖她。朱莉娅对这位“失明而好幻想的老妪”以及对随时随地要听从侯爵夫人的使唤日渐感到不耐烦，内心的不快亦与日俱增，因为每天都有新的刺痛。她后来记叙道：“一切痛苦都很深刻，而快乐却是一掠即过的飞鸟。”在最后一次争吵中，夫人指责她在家里和开支方面有所欺骗。朱莉娅回答说对于这样对待她的人实在无法忍受再与她共同生活下去，于是，在1764年5月初的一天，她离开了这里出去另觅住处。侯爵夫人坚持达朗贝尔必须在她们二人之中作一选择，而使得破裂无法挽回。达朗贝尔离开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有一段时间，这老沙龙似乎因他们关系的断绝而受到致命的打击。虽然大部分常客仍来找侯爵夫人，但是有好些人——卢森堡夫人、沙蒂永（Châtillon）公爵夫人、布夫菲尔伯爵夫人、杜尔哥、沙特吕，甚至于埃诺——都去找朱莉娅，表示他们的同情和对她的爱顾。沙龙里只剩下年迈而忠实的朋友，以及寻求声名和美食的新客。德芳夫人描述1768年发生的这次转变道：

昨天有12个人在这里，而我欣赏了各式各样的与各种程度的无聊事，我们都是十足的傻瓜，各人有各人的形态……我们疲惫不堪。12个人都在1点钟离去，但没有一个人觉得些许遗憾……蓬德韦勒（Pont-de-Veyle）是我唯一的朋友，却有3/4的时间简直把我烦死了。

自从失明以后，她就不再热爱生命，而现在最亲密的朋友都离她而去，她更陷入无望和对人生的价值表示怀疑的绝望中。像约伯（Job）一样，她诅咒自己的出生：“一切的悲哀中，我的失明和年老是最微不足道的……只有一件不幸的事……那便是生于此世。”她嘲笑浪漫主义者和哲学家们的梦想——不只是卢梭的《爱洛绮丝》和萨瓦牧师（Savoyard Vicar），她也嘲笑伏尔泰的长期追求“真理”。“而你，伏尔泰先生，真理的热爱者，老实告诉我，你找到没有？你改正、毁弃谬误，但是你以什么取代它们？”她是个怀疑论者，但是她喜欢温和的怀疑论者如蒙田和圣埃夫勒蒙（Saint-Évremond），胜于激进的叛徒如伏尔泰和狄德罗。

她认为她的生命已告终，但生命对她却仍未完全了结。她的沙龙在舒瓦瑟尔当政期间恢复了一段时期，当时政府的要员们在老侯爵夫人家聚集，而和蔼的舒瓦瑟尔的友谊又给这黑暗的日子带来一些光明。1765年，沃波尔开始来参加她的聚会，她慢慢地对他产生了一份情感，那成为她对生命的最后执著。我们希望在那最后的惊人的化身中再见到原来的她。

·若弗兰夫人·莱斯皮纳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