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第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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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并没有接受拿破仑的邀请前往巴黎,也没有编写关于恺撒的剧本。在他的胸臆与手稿中,早就孕育了一个主题,这个主题之深植于他,远较那最堂皇的政治生涯来得深切。此即:灵魂之追求知识与美的挣扎,美之短暂与真知之难以掌握,以及将目标缩小,自我扩大后可能获得之心灵的平和。但是如何把这些观念在一出现代戏剧里展现出来?为此,歌德努力了58年。

小时候在图画书跟木偶戏里,他就看过浮士德的故事,在莱比锡奥尔巴赫地下室的墙上,也看过浮士德与魔鬼的图片。他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也研究过魔术跟炼丹术。他自己之不断求知,导致了浮士德的概念;他之阅读伏尔泰以及与赫尔德嘲讽风格的接触,而演变出了魔鬼靡菲斯托(Mephistopheles)的造型;他在法兰克福爱过的格瑞森,以及在塞森荷姆所遗弃的弗里德里克·布里翁,给他以玛格丽特(Margaret)的造型。

浮士德故事感动歌德之深,它的风格在他腹稿时之一变再变,可从他于1773年开始动笔写此剧,直到1831年始完成之事实上见之。关于他在1771年与赫尔德晤面的情形,他在自传里写着:

我非常小心地不让他窥知深藏在我内心正渐渐地酝酿成诗篇,而我所感兴趣的某些主题。这些便是《格茨·贝利欣根》和《浮士德》……后者之意义非凡的木偶剧,以不同的声调在我内心发出共鸣。我也涉猎各种科学知识,并过早见到了科学的虚狂。更有甚者,我探索过真实生命中的各种生活方式,却经常失望和困扰。目前,这些事情以及其他许多别的事情,时常在我脑子中回旋,孤独的时光就以它们来自娱,却没有任何一点留下来。

1775年9月17日,他对一位记者表示:“今天早上我觉得很清朗,写了《浮士德》的一景。”9月下旬齐莫尔曼问他进展如何。按齐莫尔曼的记载:“歌德拿来一个袋子,里面装了上千的纸头,把它们全倒在桌上。他说,‘这就是我的《浮士德》了’。”1775年11月间,他赴魏玛时,此剧初稿业已完成。由于看了不满意,他就搁在一旁不管了。直到1887年,所作该初稿的一份手抄本在魏玛被发现后,这份原始的《浮士德》初稿,才付梓。歌德将此初稿经过15年的修改,终于在1790年出版了《浮士德残简》(Faust,ein Fragment),计63页,成为自《哈姆雷特》以来最享盛名的剧作。

歌德对此仍不满意,直到1797年才又行执笔。是年6月22日,给席勒的信中称:“我已决定重写《浮士德》……不同于已出版者,要写大部头的……要作更深一层的布局……我只希望你能在一个失眠的夜里,替我思量一下这件事,告诉我你对全剧的要求,替我把我这梦圆一圆——就像一个先知一样。”席勒第二天就复信:“人性的双重性,灵与肉是一种永世不息的斗争……这主题的特性将使你不得不作哲学的处理,想象将必须受役于理性。”歌德的想象力极丰盛,记忆犹新的经验又极多,其中有许多他已用在《浮士德残简》里,如今他又将篇幅增加了一倍,1808年他的《浮士德》第1卷问世。

歌德在让他的主角说话之前,先向他已故的朋友们致献辞,并来了两个小引:一个是演出人、编剧人与弄臣之间的“剧前开场白”;一个是“天堂序幕”——上帝跟魔鬼靡菲斯托打赌,浮士德是不会永远沉沦堕落的。然后,浮士德终于开腔了,操着一口歪诗:

唉,我钻研过哲学、

法理学,还有医学,

最可悲的我也研究了神学,

还念兹在兹,孜孜不倦哩。

当我的脚步第一次迈进了学堂,

我就执著有如一个聪明的傻瓜。

他们不但称我先生,还叫我博士呢,

十年来,我牵着学生的鼻子

履险踏夷,

上上下下,纵横四方,

然而肚里明白,我们什么也没法知晓。

原诗是以四韵步写成,源自汉斯·萨克(Hans Sachs)的短剧。以这种韵律来写一出以玩世不恭的态度追寻哲学的戏剧,倒是恰到好处。

浮士德当然就是歌德。他也像歌德一样,年届花甲,仍对女性的温婉与美质有着极锐利的感性。他之对智慧与美的双重热望,正是歌德灵魂的写照。它以放恣向报复的众神挑战,不过它是高尚的:浮士德与歌德肯定生命——精神的、肉欲的、哲学的、放浪的。而靡菲斯托(他并不是撒旦,只是撒旦哲学的代言人)则怀疑并否定生命,在他而言,所有的热望都是无意义的,所有的美只不过是罩上一层皮肉的骷髅罢了。歌德就常是这副嘲弄的姿态的,否则他也没法赋予靡菲斯托以这样的心智与生命。靡菲斯托似乎常常成了经验、现实与理性的代言人,来抑制浮士德的浪漫愿望与幻想。歌德对埃克曼表示:“靡菲斯托的个性……确实是与世界作广泛接触后的自然结果。”

浮士德并不是无条件地出卖自己的灵魂。他的条件是,除非靡菲斯托能够展示给他一种他欣然接受并愿永远保有的欢乐,他才同意进地狱:

倘若我竟满足于床榻的怠惰,

我就自此偃旗息鼓……

不论何时,倘若我竟说

“别走,你多艳丽!”

就给我套上枷锁;

我当欣然以赴。

浮士德就是按这条件,以他的鲜血签下了契约。他呐喊道:“现在我们就把激情浸在欲海里吧!”

于是,靡菲斯托就把他带向玛格丽特——也就是歌德在法兰克福所曾经爱过的格瑞森。浮士德在她身上找到了那单纯所具有的魅力——非知识性却带着智慧的魅力。浮士德以珠宝向她求爱,并道出了他的人生哲学:

玛:请告诉我,你的宗教如何?

你是位善良的君子,

可是,我想,却很少注意宗教的事。

浮:得了,心肝!我爱你,你是知道的。

对于我所爱的,我愿肝脑涂地,

这种信仰,这种宗教,是没人可以剥夺的。

玛:这是不对的!人总得有信仰!

你不信上帝吗?

浮:“我信上帝”意义又在哪里?

玛:那么你是不信喽?

浮:你迷人的天仙似的脸庞,别误会!

谁能为他命名?因此谁又能声称

我信仰他?

凡是有感情的人,又有谁能硬着心肠说

“我不信他”?

那无所不包的上帝;

你、我、他自己

能不紧拥他不放……

将这伟大,植进你的心田,

在你感到满心幸福时,

就随便怎么叫它吧!

叫它做至福、心、爱、神!

我是无以名之的。

感受吧!

名字只不过是一个声音,一缕烟,

将天堂的光辉蒙上阴霾……

玛:你的话似乎言之成理,

然而……你没有基督教的信仰。

浮:唉!

玛格丽特对浮士德的泛神论并没什么兴趣,倒是为他的漂亮身材、仪表与衣着所动,靡菲斯托以法术唤回了浮士德的青春。她在纺车前唱出热切渴望的短歌:

宁静远飘,

我心哀苦,

重觅无处,

重觅无处……

倚窗远眺,

君我所盼;

千里迢迢,

为见君颜。

器宇轩昂,

翩翩风采,

唇边笑漾,

眸中光芒……

我为卿狂,

我为卿狂……

啊!

愿我能拥抱他,

紧紧抓住他,

愿我能吻他

在他的甜吻中晕厥,

死去!

如果只从歌德自己的经历去了解,整个西方世界,对以下的故事都知之甚详。玛格丽特为了摆脱母亲的管束保护以亲近浮士德,于是给她母亲服了一剂安眠药,她母亲竟就此长眠不起。浮士德在决斗中杀了玛格丽特的哥哥,尔后隐没。玛格丽特悔恨交加,于是杀了她的私生子,她被捕后处以死刑。浮士德前往探监,要求她一起逃走,两人相拥,然而玛格丽特拒绝越狱。靡菲斯托把浮士德拖了开去,此时天堂响起了声音:“她已得救。”

读者大众慢慢地才体会到1808年的《浮士德》是德国历来最好的戏剧,也是最上乘的诗。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先知先觉,即刻就认出了此剧可跻身世界第一流文学之列。施莱格尔将歌德与但丁相提并论,里克特认为歌德可媲美莎士比亚。维兰德推崇歌德在诗的领域中所享有的尊荣与拿破仑在政界与军事上所居的地位,不相上下。


歌德与拿破仑歌德的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