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动物玛莎的灵魂
特雷尔·米丹纳
(1977)
杰森·亨特谢了他,内心深深松了口气,传唤他的下一位证人。
动物心理学教授亚历山大·别林斯基博士是一位矮胖、直率、有条有理的人。他的第一项证词是出示自己的杰出学历,证明他是自己领域内合格的专家证人。完毕后,亨特请求法庭允许进行一些复杂的演示。
法官们做了简短讨论,讨论是否允许演示。由于莫里森没有反对,因此尽管费曼持保留意见,法庭还是允许了。不一会儿,法警带了两名研究生助教进屋,二人推着一辆推车,上面装配着各种电子设备。
由于历史上的法庭记录仅限于言语记录,此时计划进行的这种演示直到最近几年才获允许,因为有了旨在加快法庭程序的专门法律允许法庭书记员用录像机录下这种演示作为正式记录。不过,当费曼看到一位助教在安装电子设备,另一位离开了一会儿后领回来一只黑猩猩时,就开始后悔现代化的到来了。
动物被带进法庭时显得很紧张,害怕人群,紧紧抱着自己的管理员。一注意到别林斯基博士,它就跳进了证人席,显得十分亲热。别林斯基博士按亨特的指示向法庭介绍说,这只黑猩猩名叫玛莎,是他最近的研究使用的20只实验动物之一,研究结果刚刚成书出版。在亨特的要求下,他继续叙述实验情况:
“多年来人们一直认为,动物没有发展出像人类一样的语言能力,是因为它们的脑有缺陷。但60年代初一些动物心理学家就提出,黑猩猩不能说话的唯一原因是它们的发声机制太原始,无法说出词语。为了检验这一理论,心理学家设计了不用说话的简单符号语言。他们试验了彩色卡片、图画、磁力黑板、键盘装置甚至国际手语,都取得了一定成功。
“这些实验虽然能证明不只人类才有符号语言,但似乎也能证明多数智能动物的语言能力非常有限。后来,一位聪明的本科生设计了一个计算机程序,能复制最聪明的黑猩猩的每项语言成就,人类对动物语言实验的兴趣随之大减。
“不过,这些动物可能受到了此前实验的限制,正如更早之前受不发达的声带限制一样。人脑中有一言语中枢,此区域专门用来解释和创造人类的语言形式。黑猩猩在自然状态下也会彼此交流,也有专门的脑区,是吱吱哇哇叫使用的天然系统。
“我于是想到,之前的语言实验虽然使用手势绕开了声带,但也绕开了黑猩猩的天然言语中枢。我决定研究这个天然言语中枢,但仍然绕开这种动物的原始声带。凭借你们面前的这些设备,我取得了成功。
“诸位如果仔细看玛莎头部左侧的这个地方,会看到一个圆形塑料盖。这下面有个电接头,永久性地嵌在她的颅骨中。电接头上连着许多电极,电极末端插入她的脑。我们的电子设备能连上玛莎的脑袋,这样就能监测她的言语中枢的神经活动,并将其翻译成人类的话。
“玛莎只装了7个电极,是比较迟钝的实验动物之一。刺激特定的植入电极她就能‘说话’,虽然她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电极信号的模式由一台小计算机解码,并通过一台语音合成器输出她选择的词。这项技术让她发展出了一种自然的反馈响应机制。当我们连上她的晶体管声带时,她就会像人一样说话,只是语法基础差些,也缺少形态变化。
“不过别期待太多,我已经说过,玛莎不是个出色的学生。虽然她的7电极系统能解码成128个不同的词,但她只学会了53个。其他动物比她强多了。我们的常住天才是位9电极雄性黑猩猩,共有512种可能性,而他的词汇有407个。不过,”他伸手去摸玛莎的连接电线,补充说,“我相信你们会发现她很健谈,很讨人喜欢。”
在别林斯基博士着手把她和人类语言的世界连接到一起时,黑猩猩显得又高兴又激动,上蹿下跳,吱吱尖叫。而这时博士正接过一位助教递来的电线,然后坐好,打开玛莎头上的保护盖,将接头两端连在一起。接头一锁紧连通,猩猩就又跳了起来,似乎不知道头上连着电线,指着科学家一只手里拿着的一个小盒子。
“对玛莎来说,”博士解释说,“说话是一种几乎不会停的活动,因为她的电子声带从不疲倦。为了能插上话,我用这个控制装置,名副其实地‘闭上’她的嘴。
“好了,玛莎,来吧。”心理学家说着,打开了她的声音。
设备上的一个小扬声器立即嚷嚷了起来。“喂!喂!我玛莎玛莎快乐黑猩猩。喂喂——”
法庭上的人都惊呆了,这时电子设备轻轻地咔嗒一声,动物的说话声切断了。这时动物的嘴一张一合,去模仿刚才扬声器中性感女声的样子,画面相当难解。
她的老师继续了下去。“玛莎几岁了?”
“三三玛莎三——”
“很好。现在放松,玛莎安静。我是谁?”他问道,指着自己。
“别林斯基人好别林斯——”
“那些是什么?”他又问,用手扫过挤满了人的法庭。
“人人人们好人们——”
研究者再次切断她的声音,转向辩护律师,示意自己准备继续。
亨特站起身,提了第一个问题:“你认为这只动物有智力吗?”
“按照广义的‘智力’定义来说,我会说她有。”
“她有人类意义上的智力吗?”亨特问。
“我相信有,不过你要形成这种观点,就真正要像对待人一样对待她,和她说话,和她玩。为此我带了一盒她喜欢的玩具。她会把有限的注意力集中到我或任何拿着她的宝贝的人身上。我建议你亲自试试看。”
莫里森的眼角余光看到法官在看着他,期待他提出反对,于是他尽职地做了:“反对,法官阁下。至少亨特先生应该使我们确信这一证词与本案有关。”
“亨特先生?”费曼问道。
“确与本案有关,我们很快就会看到。”
费曼保证说:“请放心,如果无关,这一段会从记录中删除。继续。”
亨特打开玛莎的玩具盒,是个特大号的珠宝盒,漆成亮亮的银红色。看了里面的东西后,他伸手进去,拿出一支用玻璃纸包着的雪茄来。他一举起雪茄,黑猩猩就尖叫了起来:“雪茄别林斯基坏坏雪茄!”她的话中加进了常见的吱吱叫,还夸张地捏起鼻子强调自己的话。
“你的玩具盒里为什么有支旧雪茄,玛莎?”亨特问道。
“什么,什么,什——”她反问道,然后别林斯基切断了她的声音。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有点复杂。试着把问题简化成关键词和短动词。”别林斯基建议说。
亨特照办了:“玛莎吃雪茄吗?”
这次她回答说:“不吃不吃雪茄。吃食物食物抽雪茄。”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博士,”亨特称赞了科学家,然后转向莫里森,“控方或许想得到一个盘问证人的机会?”
莫里森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然后接过黑猩猩的玩具盒子。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情愿,他挑出了一只玩具泰迪熊,让黑猩猩去认。这动物立即焦躁地跳了起来,她的人工声音得尽力跟上她:
“人坏坏不拿熊玛莎熊帮助别林斯基帮助玛莎拿熊帮——”
声音被切断后,她又恢复成自然的吱吱声。研究者解释了她的疑神疑鬼:“先生,她发现你怀有一定的敌意。坦率地说,我很理解你,我向你保证,除你之外,还有许多人对动物能明白地说话这一观念感到不适。不过她有点焦躁。还有没有别人要和她谈——”
“我来试试。”费曼法官突然插话道。大家欣然同意。莫里森把盒子交给法官时,玛莎平静了下来,无视控方的怒视。
“玛莎饿吗?”费曼问,看到盒子里有几只熟透的香蕉和一些糖果。
“玛莎吃现在玛莎吃——”
“玛莎想吃什么?”
“玛莎吃现在——”
“玛莎想吃糖吗?”
“糖糖是糖——”
他伸手拿出一只香蕉给她,动物敏捷地抓住香蕉,剥皮放进嘴里。在她吃香蕉的时候,别林斯基把她的声音打开了一会儿,出现了一连串不停的“快乐玛莎”的话语,让黑猩猩也有点吃惊。吃完后,她又面朝法官,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直到管理员打开声音:“好香蕉好香蕉谢谢你人糖现在糖现在。”
费曼对这一结果感到高兴,他把手伸进盒子,把她要的糖递给她。玛莎拿着糖,但没有马上吃,而是指着别林斯基的开关盒,表示她想要人听她说话。
“雪茄雪茄玛莎要雪茄——”
法官找到雪茄,递给她。她接过,闻了一会儿,然后还给他:“好好人吃别林斯基雪茄谢谢你谢谢你人……”
法官既为这生物的聪明而着迷,又被她孩童般的单纯所吸引。这只动物感觉到了他的喜爱之情,并给予了回报,令法庭气氛变得轻松愉快。但亨特不想拖延,在这场跨物种交谈进行了几分钟后,他打断了他们:
“或许应该继续作证了,法官大人?”
“哦,当然,”法官同意道,不情愿地交出了动物——此刻玛莎已经和他一起坐上了法官席。
“别林斯基博士,”玛莎安静下来之后,亨特继续问道,“你能否就这只动物的智力简述一下你的科学结论?”
“她的心灵与我们的不同,”科学家说,“但只有程度上的不同。我们的脑更大,身体适应能力更强,因此我们更高等。但或许有朝一日我们会证明,二者之间的差异小得根本无所谓。我相信玛莎虽然有缺陷,但仍有和人一样的智力。”
“你能在她所属物种的心理与我们物种的心理之间画出清晰的分界线吗?”
“不能。她显然不如正常的人类,但无疑比白痴水平的有缺陷人类聪明,和大多数低能者差不多。她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她更干净,也能照顾自己和后代,而白痴和低能者是做不到的。我不想在她的智力和我们的之间做出泾渭分明的区分。”
亨特没有马上问下一个问题。当然,他事先和别林斯基一起规划过这一实验。为了完成作证,他还要请求进行另外一项演示,而这项演示的性质决定了它是不可能演习的。但他不能肯定别林斯基是否会按原计划进行到底。事实上他也不完全肯定自己是否真想这样演示。然而这项工作必须要做。
“别林斯基博士,这个生物有和人一样的智力,那她是否也应该得到和人一样的待遇?”
“不。当然,我们会善待所有的实验动物,但它们的价值只在于它们的实验潜力。比如说,玛莎再活着已经没用了,按计划很快就要被销毁,因为她的饲养成本已经超过了她的实验价值。”
“你会怎么消灭这样一只动物呢?”亨特问道。
“有许多快速无痛的方法。我更青睐把口服毒药放进她喜欢的食物里,在她预料不到时递给她。虽然看似残忍,但这能防止动物预料自己的命运。死亡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可避免的,不过至少对这些简单的生物来说,决不该让它们面临死亡的恐惧。”说着,别林斯基从衣兜里拿出一小块糖来。
“你能在法庭上演示这个过程吗?”亨特问道。
科学家把糖递给了黑猩猩,这时费曼才终于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他开口下令制止这致命的实验,但太晚了。
别林斯基此前从未亲自销毁过实验动物,他总是把这项工作留给助教。毫无怀疑的黑猩猩把有毒的礼物放进嘴里开始咀嚼,别林斯基想到了一个他以前从未想到过的实验。他打开开关:“糖糖谢谢你别林斯基快乐快乐玛莎。”
随后她的声音自己停止了。她变得僵硬,然后瘫到主人怀里,死了。
不过她的脑没有马上死亡。她的身体一动不动,但其中某些回路释放了最后的感觉电信号,触发了神经脉冲短暂爆发,这些神经脉冲被解码为:“痛苦玛莎痛苦玛莎。”
两秒钟里,什么都没有发生。随机触发的神经放电与毫无生命的动物尸体之间已毫无关系,但向人类世界发出了最后一个脉冲信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电子开关轻轻地咔嗒一声,结束了作证。
反思
上午在办公室处理公务。没过一会儿,W.巴腾爵士把我们叫去看霍姆斯船长从几内亚带回来的奇怪生物:一只大狒狒,但很多地方很像人(虽然他们说确实有狒狒这个物种)。我没法不相信它是男人和雌狒狒生下来的怪物。我也确实相信它已经懂了不少人话,也认为我们能教会它说话或打手势。
——《塞缪尔·佩皮斯日记》,1661年8月24日[1]
黑猩猩临死前那凄惨又难解的哭声激起了我们强烈的同情——我们轻而易举就能认同这个无辜又迷人的生物。但这一幕的道理何在?过去十几年来,黑猩猩的语言一直是个有争议的领域。黑猩猩和其他灵长动物似乎能掌握大量词汇(事实上多达几百个),有时甚至还能想出巧妙的合成词,但很少有证据证明它们能掌握语法并运用语法把词组成有意义的复杂命题。黑猩猩似乎只是在任意排列单词,而非运用句法结构。这是种严重的局限吗?在某些人看来是的,因为这严重限制了所能表达的思想的复杂性。诺姆·乔姆斯基等人坚持认为,人类的本质就是我们天生固有的语言能力,一种“原初语法”(primal grammar),所有语言在足够深的层次上都有这种语法。而黑猩猩和其他灵长动物没有我们的原初语法,因此与我们有本质区别。
另一些人则认为,那些灵长动物表面上是在使用语言,其实他们(还是该说“它们”?)所做的事和我们使用语言时完全不同。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交流,即按照一定模式来把私有思想转化为共有的符号流,而是在操作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的符号,因为操作这些符号能让他们实现想要的目标。对严格的行为主义者来说,根据“意义”之类的心理因素来区分外在行为是荒谬的。然而有一次,科学家们以高中生而不是灵长动物为被试进行了这种实验。这些学生得到了各种形状的彩色塑料片,他们被“安排”以特定的方式来操作这些塑料片,以此获得特定的奖励。现在,他们按一定顺序学习排列卡片,如此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而这些顺序其实就可以解码为请求这些东西的简单话语。多数学生说他们从未这样考虑过问题,他们说,他们只是发现有些模式管用,有些模式不管用,仅此而已。对他们来说,这就像是在练习毫无意义的符号操作。这一惊人的结果或许可以令许多人相信,黑猩猩语言的说法只是喜欢把动物当成人的动物爱好者的一厢情愿。但这一争论远未平息。
然而,无论我们这篇选摘有多少现实性,它还是有力地提出了许多道德和哲学问题。有心灵(智力)和有灵魂(情感)之间有什么区别?二者可以独立于彼此存在吗?杀死玛莎的理由是她不像人类一样“有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大概是她比人类“少了个灵魂”这种说法的代名词。但是,有多少智力真的就能表示有多少灵魂吗?智力迟钝或者年老智衰的人,灵魂比常人少吗?评论家詹姆斯·亨内克在评论肖邦练习曲第11首(编号25)时说:“欠缺灵魂的人,无论手指多么灵巧,都不要弹奏此曲。”多么难以置信的宣言!但它也有一定道理,虽然人们可能会说这是势利眼和精英主义的论调。那谁又能给灵魂提供度量?
图灵测试不就是这种度量吗?我们能用语言来测量灵魂吗?不用说,玛莎灵魂的某些特点是通过她那大声清晰的说话方式表现出来的。她非常令人心动,部分是因为她的外表(事实上我们怎么知道这一点?),部分是因为我们认同她,部分是因为她那迷人的单线条句法。我们感到自己想保护她,就像保护婴幼儿一样。
而在下面这篇选文中(另一篇摘自《安娜·克莱恩的灵魂》的选文),所有这些手段,外加其他,都会被揭示出来——甚至更加阴险!
D. R. H.
[1] 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1633-1703),英国政治家,但最为后人熟知的是他的日记。日记写于1660-1669年,19世纪才得发表,为英国复辟时期社会现实和重大历史事件(如伦敦大瘟疫、第二次英荷战争、伦敦大火)提供了第一手资料和研究素材。巴腾爵士(William Battens,1600-1667),英国海军军官、议员;议院议员。担任海军验船师期间是塞缪尔·佩皮斯的同事,佩皮斯很讨厌他,经常在著名的日记中贬低他。霍姆斯船长(Captain Robert Holmes,1622-1692),英国复辟时期的海军上将,1664年为皇家非洲公司航行前往几内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