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马克3型兽的灵魂

字数:4140

特雷尔·米丹纳

(1977)

“阿纳托尔的态度够直率的了,”亨特说,“他认为生物的生命只不过是一种复杂的机械形态。”

她耸耸肩,但并非无动于衷:“我承认我被这人迷上了,但我不能接受那种哲学。”

“想想看,”亨特提议,“你很明白,按照新演化论,动物的身体是通过完全机械的过程形成的。每个细胞都是一个微型机器,这些微小零件共同组成了一个更大、更复杂的装置。”

德克森摇了摇头:“但动物和人的身体不只是机器。生殖过程本身就让它们很是不同。”

“为什么,”亨特问,“一台生物机器生产另一台生物机器就那么了不起?一头雌性哺乳动物怀孕生产需要用到的创造性思维并不比自动轧机吐出一块块发动机组件需要的更多。”

德克森双眼忽闪:“你认为自动轧机生产的时候有感受吗?”她诘问道。

“它的金属会遭受高强度压力,最后机器会磨损。”

“我不认为我说的‘感受’是这个意思。”

“我也不,”亨特同意道,“但是想要知道谁或者什么东西有感受,不总那么容易。我在农场长大,我们那儿有一头下崽儿的母猪,她有个很不幸的毛病:总把多数猪崽儿压死——我猜是不小心的。然后它就会吃掉自己孩子的尸体。你说她有母性感情吗?”

“我说的不是猪!”

“说人也一样。你想知道有多少新生婴儿被淹死在马桶里吗?”

德克森骇得说不出话。

沉默了一会儿,亨特继续道:“你认为克莱恩执迷于机器,其实只是观点不同。对他来说,机器是另一种生命形式,一种他可以用塑料和金属亲自创造出来的生命形式。而且他很诚实,认为自己也是台机器。”

“机器生机器,”德克森讥讽道,“接下来你要说他克莱恩‘这台机器’是一位母亲了!”

“不,”亨特说,“他是位工程师。而且不管工程机器与人体相比有多粗糙,它也体现了一种比简单的生物繁殖更高级的行为,因为它至少是思维过程的产物。”

“我早该知道不要和律师争论,”她让步道,仍然心烦意乱,“但我没有在说机器!从情感上来说,我们对待动物的方式与我们对待机器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是不能按逻辑来解释的。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毫不在乎地打碎一台机器,但不能杀死一只动物。”

“你试过吗?”

“可以说试过,”德克森回忆道,“上大学时,我跟人合住的公寓里有很多老鼠,所以我放了捕鼠夹。但等我终于捉到一只老鼠的时候,却做不到清空捕鼠夹——这只死了的可怜小东西看上去那么痛苦又那么无害。所以我把它和捕鼠夹一起埋在了后院,而且断定,和老鼠一起生活要比杀死它们愉快得多。”

“可你吃肉,”亨特指出,“因此你厌恶的并不太在于杀生本身,而是厌恶亲自动手。”

“看,”她生气地说,“我们的争论漏掉了一点,就是对生命的基本尊重。我们和动物有某些共同之处。你知道这一点吧?”

“克莱恩有个理论,你可能会感兴趣,”亨特坚持道,“他会说,真实或想象的生物亲缘关系都和你对‘生命的尊重’毫不相干。事实上,你不愿意杀生,只是因为动物垂死挣扎。它会喊叫,挣扎,或者看上去很悲伤:它会求你不要杀它。顺便说一句,听到动物乞求的是你的心灵,而不是你的生物性身体。”

她看着他,不太买账。

他在桌上放下一些钱,站起身说:“跟我来。”

半小时后,德克森发现自己正和克莱恩的律师一起进克莱恩的家门。大门为律师的车自动移向两侧。他碰了一下前门,无钥匙系统的前门立即通过伺服器打开了。

她跟着他来到地下实验室,那里有几十个柜子。亨特打开其中一个,从里面拿出了个东西。它看上去像个铝制大甲虫,上有彩色小指示灯,光滑的表面上还有几个机械突起物。他把它翻过来,让德克森看底下的三个橡胶轮。扁平的金属底座上还刻着“马克3型兽”几个字。

亨特把这东西放在地砖上,同时按了它下腹部的一个开关。伴随着轻轻的嗡嗡声,这个玩具开始以搜寻模式在地板上来回移动。它稍停了一会儿,然后朝一个大机箱底部附近的电源插座出发。它在插座前停了下来,从金属身体上的一个口子里伸出一对叉子,试探着插进了电源。它身上一些灯开始闪绿光,还发出好像猫打呼噜的声音。

德克森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发明:“一只机器动物。很可爱——不过它有什么意义?”

亨特伸手去旁边的工作台,拿了把锤子递给她:“我想让你杀了它。”

“你说什么?”德克森口气略带警觉,“为什么我要杀了……打碎这个……这个机器?”她后退几步,不愿接过武器。

“只是一个实验,”亨特回答说,“几年前我自己也按克莱恩的要求试过一次,发现很有收获。”

“什么收获?”

“生和死的意义之类的。”

德克森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这只‘兽’没有防卫系统,因此不会伤到你,”他保证道,“只要你追它的时候别撞上什么东西就行了。”他递过锤子。

她小心翼翼地上前接过武器,斜眼看着这个奇怪的机器一边吸吮电流一边打呼噜。她朝它走过去,弯下腰,举起锤子。“但是……它在吃东西。”她说,脸转向了亨特。

亨特大笑了起来。她很生气,于是双手举锤,重重砸了下去。

不过,随着一阵惊恐哭号一般的刺耳声音,这只兽把下颚从插座里拔了出来,迅速后退。锤子重重落下,砸在了机器身后的瓷砖上,把瓷砖砸得坑坑洼洼。

德克森抬起头来看。亨特还在大笑。机器跑到了两米以外,停下来用眼睛盯着她。不,她断定,它没有在用眼睛盯着她。德克森生起自己的气来,她抓过她的武器,小心翼翼地接近它。机器又后退,身前的一对红灯以接近人脑阿尔法波的频率交替闪着一明一暗的光。德克森扑过去,挥舞锤子,没打中——

10分钟后,她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回到亨特身边。她的身体被有尖角的机器碰伤了几处,头也被工作台撞疼了。“这就像在抓一只大老鼠!它那个讨厌的电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用完?”

亨特看了看表:“我猜电池还能用半小时,如果你让它一直跑的话。”他指着工作台下面,小兽此刻又找到了另一个电源插座:“不过要抓到它还有个更简单的办法。”

“我要试试这法子。”

“放下锤子,把它拿起来。”

“就……拿起来?”

“对。它只能识别来自同类的危险——这会儿就是钢制锤头。它的程序是信任没有武器的原生质的。”

她把锤子放在工作台上,慢慢走到机器旁边。它没躲开。呼噜声停止了,暗淡的琥珀色灯光柔和地闪烁。德克森弯下腰,试着去摸它。她感到一阵轻微的颤抖。她双手拿起它,小心翼翼。它的指示灯变成了清澈的绿色,透过温暖舒适的金属皮肤,她能感到发动机平稳的呼噜声。

“现在我要拿这个蠢东西怎么办?”她气呼呼地问。

“哦,把他背朝下放在工作台上。这样他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你想怎么锤它都行。”

“我做得到,不会把它想象成人。”德克森咕哝道,按照亨特的建议,决心干到底。

她把机器翻过来放下,它的指示灯又变回了红色,轮子空转了一会儿后停了下来。德克森再次拿起锤子,迅速举起砸下,锤子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击中了无能为力的机器,但是偏离了中心,打坏了它一个轮子,让它右半边又翻了上来。坏掉的轮子发出了金属摩擦声,小兽开始一阵阵打转。随着下腹部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机器不动了,指示灯闪起悲哀的光。

德克森紧闭双唇,举起锤子,准备最后一击。不过就在她砸下铁锤的瞬间,小兽体内传来一阵轻柔的哭声,像婴儿的呜咽一样起起伏伏。德克森扔掉锤子,向后退去,她看到润滑液在那东西身下的桌子上聚成了血红色的一摊。她看着亨特,震惊地说:“它是……它是……”

“只是个机器,”亨特说,表情开始严肃,“就像这些一样,这些都是它演化的前身。”他指向工作室里成排的机器,那些沉默又骇人的观察者。“不过和它们不同的是,它能感觉到自己的厄运,还能大声求救。”

“关掉它。”她干脆地说。

亨特走到桌旁,试着拨动它那小小的电源开关:“恐怕你把它卡住了。”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锤子:“介意来个致命一击吗?”

亨特举起锤子的时候,她摇头向后退去:“难道你不能修好——”一声短促的金属破碎声响起。她畏缩着转过头去。哭叫声停止了。他们一言不发地回到楼上。

反思

杰森·亨特说:“但是想要知道谁或者什么东西有感受,不总那么容易。”这句话是这篇选文的关键。一开始,李·德克森抓住了自我繁殖能力这一点,认为这是生命的实质。亨特马上向她指出,了无生气的装置也能自我组装。还有微生物甚至病毒呢,它们把自我复制的指令携带在体内。它们有灵魂吗?令人怀疑!

接下来,她转而认为感受才是关键。为了把这一观点说到家,作者在情感器官的问题上步步为营,试图让你相信,机械、金属式的感受是可能存在的——措辞上看当然是自相矛盾。这多半来自一系列诉诸直觉层面的潜意识感染力。他使用了“铝制甲虫”“轻柔地打呼噜”“惊恐哭号一般的刺耳声音”“用眼睛盯着她”“轻微的颤抖”“温暖舒适的金属皮肤”“无能为力的机器”“一阵阵打转”“指示灯闪起悲哀的光”之类的措辞。这些似乎都很过分,但有什么能比下面的场面更过分呢:“润滑液在那东西身下的桌子上聚成了血红色的一摊”,从它(或他?)体内发出“一阵轻柔的哭声,像婴儿的呜咽一样起起伏伏”?现在真的很过分!

这个意象如此刺激,人难免陷入其中。有人可能会感到被操纵了,但他其实是在生气自己无法克服本能的怜悯之感。对有些人来说,打开水龙头淹死只蚂蚁已经很难;而对另一些人来说,每天用活金鱼来喂自己的宠物食人鱼又是多么轻而易举。我们该把线划在何处?哪些东西是神圣的,哪些又无足轻重?

我们中很少有人是素食主义者,甚至很少有人认真考虑过有生之年改为素食。这是不是因为我们对杀牛杀猪之类的想法感到无所谓?很难说是这样。很少有人愿意在吃牛排的时候被人提醒说,我们的盘子里有一大块死了的动物。多数情况下,我们用一种隐晦的语言和一套让我们能够保持双重标准的复杂习俗来保护自己。食肉的天性就像性和排泄的天性一样,只能含蓄地提到,隐藏在委婉的同义词和暗示背后:“吉列饼”[1]“做爱”“去洗手间”。某种程度上我们能意识到屠宰场中在残杀生灵,但我们吃肉的嗜好不希望别人提醒我们这一点。

摧毁哪个东西更容易?是象棋挑战者7型[2]吗,它能下一手好棋,在“考量”下一步怎么走时,它的红灯会快乐地闪烁;还是可爱的小泰迪熊,你还是孩子时一直很喜爱它?为什么它触动了你的心弦?它以某种方式蕴含了幼小、天真、脆弱的意味。

我们太容易屈服于情感的感染力了,但在认定灵魂方面又是如此挑剔。纳粹是怎么让自己相信杀死犹太人没问题?美国人怎么会如此心甘情愿地在越南战争中“干掉亚洲佬”?看来,有一种情感——这里是爱国主义——可以充当阀门,控制其他情感,而正是这些其他情感令我们能够去认同、去投射,去把我们的受害者看成是我们自己(的反映)。

我们都是某种程度的万物有灵论者(animist)。我们有些人认为自己的汽车有“人格”,另一些人认为自己的打字机或者玩具是“活的”,拥有“灵魂”。有些东西我们很难付之一炬,因为那样我们自己的一些部分也会化为青烟。显然我们投射到这些东西上的“灵魂”纯是自己心中的意象。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投射到亲朋好友身上的灵魂就不是这样的意象呢?

我们都有一个共情的宝库,打开它时难时易,取决于我们的心境和外部刺激。有时仅仅是言辞或者转瞬即逝的表情就能击中要害,让我们心肠变软。而有时我们却铁石心肠,冷若冰霜,无动于衷。

在这篇选文中,小兽的垂死挣扎打动了李·德克森的心,也打动了我们的心。我们看到小甲虫在为自己的性命搏斗,或者用狄兰·托马斯的话来说:“怒斥光明的消逝”,拒绝“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这假设它认识到了自己的厄运,而这或许就是最扣人心弦的地方。它让我们想到圈里那些命运不济的动物,它们被随机挑选出来宰杀掉,因为看到无法改变的厄运临头而瑟瑟发抖。

何时身体中有了灵魂?在这篇令人动情的选文中,我们看到“灵魂”涌现,不是任何一种明确的内心状态的功能,而是我们投射能力的活动。奇怪的是,这正是彻头彻尾的行为主义方法!我们不过问内在机制,而是完全按行为给它归因。这是对用图灵测试来“探测灵魂”的一种有效性确认,尽管有点奇怪。

D. R. H.


[1] cutlet可指从小牛等牲畜腿或肋上切下的薄肉条,也可指炸碎肉饼。英文(法文)中此词字面上与“肉”无关。

[2] 富达电子公司(Fidelity)于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初开发的系列象棋机,最高型号为10型。


7 动物玛莎的灵魂III 从硬件到软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