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蓝本和借来的字母
19世纪的作家常把历史当作从野蛮进化到文明的过程。这种转变的里程碑荦荦大者有农业、冶金、复杂的技术、中央集权政府和文字。在传统观念中,以上几项最受地理条件限制的就是文字:在伊斯兰世界和欧洲殖民者向外扩张以前,很多地区都没有文字,如澳大利亚、太平洋岛屿和非洲近赤道地带,新大陆当然也是,唯一的例外是中美洲的一小片地区。结果,以文明自诩的族群总把文字当作自己有别于蛮夷之人的最鲜明特征。
知识带给我们力量。由于文字可以更精确、更大量、更详细地传递知识,现代社会的力量正是来自文字,我们因而得以汲取遥远时空的知识。当然,也有尝试不用文字来治理国家的族群(如大名鼎鼎的印加帝国)。此外,“文明人”不一定能打败“野蛮人”,罗马人碰上匈人时就学到了教训。不过,近代以来有文字和无文字群体相遇的结果,最为典型的还是欧洲人对美洲、西伯利亚、澳大利亚的征服。
文字和武器、微生物、中央集权的政治组织一道,成为现代征服战争的利器。国王和商人都利用文字发号施令,组织舰队向海外扩张。舰队航行依循的地图和航海指示都是以前的探险家留下来的。早期航海探险记载中的金银财宝和良田沃土让后人心生向往,跃跃欲试,这些记载让后代探险家得知外地的景况,以便未雨绸缪。帝国的统治、管辖也靠文字。在还没有发展出文字的社会里,人们用别的方式来传递类似的信息,但文字还是比较简便、详细、精确,而且更容易打动人心。
然而,为什么只有一些族群发展出了文字?比方说,为什么传统的狩猎—采集族群没能发展出自己的文字,也不采借别人的文字?在岛屿帝国中,为何米诺斯文明所在的克里特岛有文字,波利尼西亚的汤加就没有?文字究竟在人类历史上分别发明过几次,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用途何在?此外,在那些有文字的族群中,为什么有些很早就发展出了文字?还有,今天日本和北欧识字率都相当高,伊拉克尚有很多文盲,但是,为什么伊拉克发展出文字反倒还比日本和北欧早近4 000年?
文字从起源地向外传播,涉及几个重要的问题。例如,为什么肥沃新月地带的文字传到了埃塞俄比亚和阿拉伯半岛,而墨西哥的文字却没有传到安第斯山脉?此外,文字系统的传播方式,是一地照搬另一地的文字,还是受到其他地区文字的启发,自己发明了文字?有了适合一种语言的文字系统,如何发明出适合另一种语言的文字系统?其实,人类文化的其他方面也面临类似的问题,如技术、宗教和食物生产。但是,对关于文字起源和传播的种种问题感兴趣的历史学家占了一个优势:这些问题都有文字记录可按图索骥,进而找到确切的答案。我们追本溯源,研究文字发展的过程,不仅因为文字本身很重要,也因为可借此洞悉整部文化史。
建立文字系统的基本策略有三种,其区别在于一个文字符号所指涉的语言单元的大小:可能是一个单音、一个音节或一个完整的词。每个单位都有一个代表符号。今天大多数人使用的是字母文字,理想状态下一个符号(称为“字母”)对应语言中的一个基本音(音素)。而实际上,大部分语言只有二三十个字母,但音素不止这个数目。例如,英语只有26个字母,音素却有差不多40个。因此,大多数以字母组合的文字,包括英文在内,不得不用同一个字母来代表几个不同的音素,或用几个字母组合起来代表某些音素,例如英文中的sh和th(但在俄文和希腊文各有单一的字母对应)。
第二种策略就是利用语标,也就是用一个文字符号来代表一个完整的词。汉字和日语中的汉字里就有很多这样的符号。在字母文字系统得以风行以前,运用语标的文字系统更为常见,如埃及和玛雅文化的象形文字、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
第三种策略,大多数的读者可能比较陌生,那就是用一个符号来代表一个音节。这种音节文字其实就是用一个符号来代表一个辅音加一个元音产生的音节,然后用各种方法来用此类符号表示其他类型的音节。音节文字在古代很常见,如迈锡尼希腊文中的线形文字B。今天,依旧有人使用音节文字,最重要的就是日本人的假名。
以上,我名之为“策略”,而不说是“文字系统”,有我的用意。没有一种文字是只用一种策略的,例如,汉字并不全是由语标构成的,英文也不只是字母文字。英文和其他字母文字系统都用到不少抽象的语标,例如数字、$、%等不代表语音的单位。前述采用音节策略的线形文字B也有很多语标,而采用语标的埃及文字系统里也包括了不少音节符号,而且几乎每个辅音都有一个字母与之对应。
从零开始创造一种文字系统必定比从他处借用或改造要来得困难。创造文字系统的人必须先拟定基本原则。这些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原则,在创造之初可不简单,例如得先想办法把一连串的声音分解成几个语音单元(如字、音节或音素),还要能辨识相同的声音或语音单元,而不受其他变量的影响,如音量大小、语调高低、语速、加强语气、语群或个人发音的习惯,然后设计出代表语音的符号。
在没有办法依样画葫芦的情况下,最初创造文字系统的人还是解决了这些问题。这项任务极其艰巨,要无中生有更是难上加难,因而成功的实例可谓凤毛麟角。自己发明文字的族群,没有争议的包括略早于公元前3000年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尔人,以及公元前600年的墨西哥印第安人(图12.1);公元前3000年的埃及和公元前1300年的中国可能也已独立创造出文字。至于其他族群的文字,多半是借用或改造自其他文字,或者受到现成的文字系统的启发而发展出自己的文字。
图12.1 文中提到的文字系统的发源地
注:中国和埃及的文字是原创,还是受到在其他地区出现的文字刺激发展出来的,还是个疑问,故标上问号。“其他”指的既不是字母文字,也不是音节文字,而是或许在更早期文字的影响下所发展出来的。
目前我们所能找到资料最丰富的最古老的文字就是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图12.2)。在这种文字成形之前的几千年里,肥沃新月地带一些村庄里的农民用不同形状的泥块记账,比如记录绵羊和谷物的数量。在公元前3000年前的几百年里,记账技术、格式和符号的发展迅速催生出第一个文字系统。技术的一大突破是对泥板的利用,有了泥板,写字就容易多了。起先,人们用尖头的工具在上面刻画,后来发现芦苇做的尖笔画的记号更加整齐美观。至于格式的发展,由于有其必要,有些已慢慢发展成一般的准则,比如,书写需要有行列组织(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和现代欧洲文字就是一行行水平排列的文字),行文的方向必须一定(如由左至右),而且是由上至下而非由下至上逐行阅读。
图12.2 源于苏美尔人的巴比伦楔形文字
而最关键的一个变化,是解决了几乎所有文字系统都会面临的问题:如何设计出一个约定俗成的符号系统,不仅可以代表观念和与发音无关的字词,还能代表实际交谈中的语音?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我们可从苏美尔人在幼发拉底河畔的遗址乌鲁克城(今巴格达东南约200英里处)出土的几千片泥板中略知一二。苏美尔人最早创造出来的文字符号都是可以辨识出指代对象的图形(如鱼和鸟)。自然,这类图像符号主要是数字和代表可见事物的名词,用这些符号只能简单记账,不能表示语法要素。渐渐地,符号变得越来越抽象,特别是在书写工具换成了芦苇尖笔以后。几个旧的符号组合起来就成了新的符号,以代表新的意义,例如,代表“头”的符号加上代表“面包”的符号,就成了代表“吃”的符号。
最早的苏美尔文字里还有不代表语音的语标。语标并不一定以苏美尔语中的具体发音为基础,而是可以有多种发音方式,而代表的意义还是同一个——就好像如“4”这个数字在不同语言中的发音不同(英语是four,俄语是chetwíre,芬兰语是neljä,印度尼西亚语是empat),但意思都一样。或许文字发展史上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苏美尔人采用了代表语音的符号。碰到无法用图像描绘的抽象名词时,他们就用同音且可以画出来的名词来代表。例如,“弓”易画,“生命”却难以描绘,但在苏美尔人的语言中,两者的发音相同,都是ti,所以他们就用“弓”的图像来代表“生命”。然而,在看到“弓”这个符号时,我们如何断定是“弓”还是“生命”?为了避免混淆不清,苏美尔人在前面加上一个不发音的符号(限定符)来指示名词的类别。语言学家将这一突破命名为“画谜原则”——今天的双关语也是基于这一原则产生的。
苏美尔人在灵光乍现之下想到了这个语音原则,就可以处理抽象名词以外的问题了,比如写出带有语法尾缀的音节或字母。以英文为例,要画出-tion这个常见的音节,一开始可能不大容易,但我们可利用同音的动词shun(闪避),用描绘闪避的图形来代表-tion。由语音来表达的符号也用于“拼出”较长的词,一串图形连在一起,每个图形代表一个音节。例如,英文中的believe(相信),就可拆成be+lieve,再用同音词bee(蜜蜂)和leaf(树叶)的图画来表示。有了语音符号后,还可以用同一个图形符号来代表一组相关的词[如tooth(牙齿)、speech(话语)、speaker(说话的人)],不过为了消除歧义,还必须加上可以通过发音来理解的符号(比如,从tooth、speech、speaker的音节发音中挑出two、each、peak,分别用代表“二”“每个”“尖端”的符号来表示)。
因此,苏美尔文字是一个复杂的组合,包括了语标(代表一整个词或名字)、语音符号(以拼出音节、字母、加入语法元素或词的一部分)和限定符(不发音,只用来消除歧义)这三种符号。然而,苏美尔人的语音符号没能发展成一套完整的音节文字和字母文字,有些音节没有对应的文字符号,有些符号则有多种发音方式,而且同一符号还可能有不同的意思,可以表示一个词、一个音节或一个字母。
除了苏美尔人,在人类史上还有一个独立创造文字的族群,那就是中美洲的印第安社群,此地可能是墨西哥南部。一般认为中美洲的文字和旧大陆的文字没有关联,因为没有证据显示新大陆在前斯堪的纳维亚时代能和有文字的旧大陆接触。此外,中美洲的文字形式和旧大陆的文字完全不同。目前已知的中美洲文字有十几种,似乎彼此都有关联(如数字和历法的记载),但大部分还没有完全被破译。现存的中美洲文字手稿中,历史最为久远的是来自公元前600年墨西哥南方的萨波特克地区,我们了解最多的则是玛雅低地的文字,据推断,其最早的书写年代为公元292年。
尽管玛雅文字是独立创造出来的,而且有特定的符号形式,其基本组成原则还是类似于苏美尔文字和受苏美尔文字启发而发展出来的欧亚大陆西部的文字。玛雅文字和苏美尔文字一样,使用语标和语音符号。用语标来代表抽象的词通常基于画谜原则,也就是用一个发音类似、意义不同但比较容易画出来的词代替画不出来的词。此外,玛雅文字的音节符号就像日本的假名和迈锡尼希腊语中的线形文字B,大都是一个辅音加上一个元音(如ta、te、ti、to、tu)。像早期的闪语字母一样,玛雅文字的音节符号,源自以该音节开头的物体的图像(比如,玛雅文字的音节符号ne看起来像条尾巴,而尾巴在玛雅文里就是neh)。
中美洲和古欧亚西方文字的平行发展证实人类普遍都有创造力。虽然苏美尔人和中美洲的语言没有特别的关联,但都有往文字发展的特质。苏美尔人在公元前3000年之前解决文字系统的问题后,在地球另一端的中美洲印第安人也在公元前600年之前想出了解决之道。
我们且把埃及、中国和复活节岛的文字当作例外,稍后再来探讨。其他地区的文字系统似乎都源于苏美尔文字或中美洲早期的文字,或修改后拿来使用,或得到启发而发展出自己的一套。为什么从无到有的文字这么稀罕?如前所述,创造文字系统极难。还有个原因是,苏美尔人和中美洲的印第安人已专美于前。
我们知道苏美尔文字的发展至少要花几百年时间,或许几千年也说不定。文字发展的先决条件是:这个人类社群必须认为文字有用,而且能供养造字专家。除了苏美尔人和最早的墨西哥人,有这种条件的地区是古印度、克里特岛和埃塞俄比亚,那里的人为什么没有创造出自己的文字?因为苏美尔人和最早的墨西哥人造字成功后,造字的细节和原则很快就传播出去了,其他地区的人得以省去几百年或几千年的时间做造字实验,何乐而不为?
文字的传播方法有两种,这两种方法也适用于技术和思想的传播。有人发明出了一套东西并投入使用,如果这东西对你来说可能也有用,那么在知道其他人已经探索出行得通的模式的情况下,你会怎么来设计一套类似的东西呢?
发明的传播方式有很多。一个极端是“蓝本复制”,将蓝本照单全收或略加修改后拿来运用;另一个极端是“理念传播”,学到基本概念后自己再来研发细节。你最先只是知道可行,后来自己也想试试,你自己得出的解决方案可能和最早那位发明者的一样,也可能不一样。
以现代的事件为例,史学家仍在争论,苏联的原子弹是依照一个“蓝本”复制出来的,还是由于“理念”的启发?苏联是不是派间谍从美国窃取机密才制造出原子弹的?还是美国在广岛投下原子弹让苏联的科学家知道研发原子弹可行,于是研发出自己的原子弹,和美国先前的努力几乎不相干?类似的问题也出现在车轮、金字塔和火药的发展史上,以下将讨论“蓝本复制”和“理念传播”对文字传布的帮助。
今天的语言学家在为没有文字的语言设计文字系统时,采用的是蓝本复制的方法。这种“定做”的系统大抵是修改现成的字母或音节。例如,精通语言学的传教士就修改罗马字母,以供上百种新几内亚和美洲土著的语言书写之需;土耳其文也是1928年官方的语言学家以罗马字母为蓝本造出的;俄罗斯许多部族的语言所用的字母也是自西里尔字母修改而来。
在遥远的古代,人类是怎么采用蓝本来设计文字的?我们可从几个例子中略窥一二。例如,今天仍在俄罗斯通行的西里尔字母,是公元9世纪由希腊传教士圣西里尔(Saint Cyril)基于希腊文和希伯来文的字母发明的。日耳曼语族(包括英文)中保留下来最古老的文本,则是用乌斐拉主教(Bishop Ulfilas)创造出来的哥特字母写成的;这位活跃于公元4世纪的传教士在今天的保加利亚一带与西哥特人住在一起。乌斐拉就和圣西里尔一样,把几种文字的字母拼凑在了一起:借了20个左右的希腊字母、5个罗马字母,还有2个可能是如尼字母,也有可能是乌斐拉自己发明的。然而,就史上有名的文字而言,造字的人多半已不可考。但是,我们还是可以比对最近出土的古代文字和现存的文字,从文字的形式推断出哪个是“蓝本”。因此,我们可确定迈锡尼希腊文中的线形文字B是公元前1400年之前自克里特岛线形文字A采借的。
一种语言的文字系统被当作蓝本,用于建立另一种语言的文字系统,这样的事发生了几百次,每次都会产生一些问题,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两种语言的发音完全相同。如果文字借出方的语言里有些语音是借用方没有的,借用方可能就会干脆弃用代表那些语音的字母或符号。例如,芬兰语中没有其他许多欧洲语言里用b、c、f、g、w、x、z等字母代表的语音,于是从罗马字母借用字母时,芬兰文就弃用了这些字母。反过来的问题也很常见:文字借出方的字母不够用,借用方语言中的一些语音没有对应字母可用。解决方式有好几种:第一,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字母来代表这个音(如英文中的th代表的音在希腊文和如尼文中只用一个字母);第二,在现成的字母上加上小小的符号(如西班牙文中带有腭化符号的ñ、德文中带有变音符的ö,波兰文和土耳其文上也有不少这种像在字母上跳跃的小符号);第三,给已有的字母加上原本没有的用法(如现代捷克文用罗马字母的c来表达捷克语中的ts音);第四,干脆发明新字母(如中古英语中的j、u和w)。
罗马字母本身也是一系列蓝本复制活动的最终产物。在人类历史上,字母可能只被发明了一次:是由说闪米特语言者发明的,地点在从现代的叙利亚到西奈半岛这个地区,时间在公元前第二个千年。之后出现的数百种字母(有的已成为历史,有的仍在使用)都源于古闪米特语言字母。有些是理念传播的结果,如爱尔兰的欧甘字母,但大多数是用蓝本复制加修改的办法产生的。
字母的演化可溯源至埃及象形文字,整组文字有24个符号,每一个符号代表一个辅音。以我们的观点来看,下一步的发展应该是舍去语标、限定符和表示两个或三个元音组合的符号,但埃及人并未这么做,还是继续用它们的辅音字母。不过,大致从公元前1700年开始,熟悉埃及象形文字的说闪米特语言者开始尝试如此改进。
使字母文字系统有别于其他文字系统有三项重要创新,只使用表示单个辅音的符号只是第一项。第二项是把字母按固定顺序排好,起好记的名字,让使用者可以记得住。英文字母的名称大多是没有意义的单音节(如a、bee、cee、dee),但闪米特语言字母名称都是有意义的,而且是常见的物品(’aleph就是牛,beth就是房子,gimel就是骆驼,daleth就是门,等等)。这些闪米特语言词语和闪米特语言辅音用“截头表音”的方式联系到一起:字母的名称就是以该字母开头的表示物品的词(’a、b、g、d等)。此外,闪米特语言字母最早的形式往往正是那些物品的图像,因此闪米特语言字母的形状、名称和顺序都很容易记。虽然已过去超过3 000年,但很多现代字母,包括英文字母,还是依照这个最先的顺序排列,只是略有调整[希腊文连字句原本的名称都保留了下来:α(alpha)、β(beta)、γ(gamma)、δ(delta)等]。读者应该已经注意到各文字间字母的些微差异:闪米特语言字母和希腊字母中的g,到了罗马字母和英文字母中却变成了c,罗马人则造了一个新的g,放在罗马字母表现在的位置上。
第三项,也是最后一项创新,就是元音字母的出现,这样现代字母才算完备。闪米特语言字母造出后不久,已有人尝试在字母上加上很小的字母来表示特定的元音,或是在辅音字母上加点、线、钩等。最早运用和辅音字母同类的字母来有系统地表示元音的,是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人。希腊文中的5个元音字母α、ε、η、ι、ο“吸收”自腓尼基字母中希腊语里因没有相应的辅音而用不到的字母。
字母的演化路线有几条。一条是以最早的闪米特语言字母为蓝本进行复制和修改,发展出早期的阿拉伯字母,乃至现代的埃塞俄比亚字母。另一条更重要的发展路线,是从阿拉姆字母(波斯帝国官方文献所用的文字)发展成现代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印度语和东南亚语言的字母(图12.3)。对欧美的读者而言,最熟悉的路线是公元前8世纪早期从腓尼基字母到希腊字母这条路线,同一个世纪,这类字母传到了伊特鲁里亚(意大利中部古国),又过了一个世纪到达罗马,罗马字母经过些微的修改后,就成了本书英文版的印刷字母。字母具有准确和简洁的优点,因此风行于世,现代世界大多数地区采用这种文字。
图12.3 17世纪早期印度拉贾斯坦或古吉拉特派的作品
注:上面的文字就和现代大部分的印度文字一样,源自古代的婆罗米文。这种古印度文字,或许是公元前7世纪在阿拉姆字母的影响下发展出来的。但印度人没有复制整套文字系统,只借用了字母原则,自行设计了字母形式、顺序和元音。
就文字的传播而言,最便捷的方式就是有个蓝本可以仿照、修改,但不一定这么理想。蓝本可能会被隐藏起来,再说,蓝本落到对文字一无所知的人手里也没有用。人们可能听闻远方发明了文字,但对具体的细节一无所知,或许只有个基本概念:有人成功了,有文字可以使用了。不过,这样的信息很可能给许多人带来了灵感,让他们在理念的启发下,也去设法实现同样的目标。
在文字史上有个令人惊叹的实例:1820年左右在美国阿肯色州由切罗基印第安人发展出的音节字母。造出这套字母的奇才叫塞阔雅(Sequoyah)。一开始,塞阔雅注意到白人在纸上做记号,有了这些记号做成的记录,再怎么长的话语都可以重复说出,一字不差。然而,这些记号究竟是怎么发挥作用的,对他来说仍是个谜。那时,他就和他的族人(1820年之前的切罗基人)一样,目不识丁,只会说切罗基语,不会说英语,也看不懂英文字母。塞阔雅是个铁匠,由于顾客欠账,他不得不想出一个办法来记录账款。他先画出每一个顾客的脸,再以大小圆圈和长短线条代表顾客欠他的数目。
1810年左右,塞阔雅决心再接再厉,为切罗基语设计出一套文字。他还是先画图,后来觉得太复杂了,而且老是画不好,就放弃了。接下来,他开始为每一个词设计一个符号,造了几千个符号还是不够,因此又不满意。
最后,塞阔雅终于茅塞顿开,想到词语不过是一系列语音(正是今天我们所谓的音节)的组合,于是他转向音节,一开始设计出200个音节符号,慢慢地又缩减成85个,大多是一个辅音和一个元音的组合(图12.4)。
图12.4 塞阔雅为切罗基语发明的音节符号
学校老师给了塞阔雅一本英文拼字书,塞阔雅就以这本书为模板不断练习抄写字母。这些英文字母就成了他造字的符号来源。他的切罗基音节字母中有二十几个取自英文字母。因为塞阔雅不懂英文字母的意义,只是借用这字母的形体,所以这些字母在塞阔雅的文字系统中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例如,他用英文字母D、R、b、h来代表切罗基音节中的a、e、si、ni,用“4”这个数字符号来表示se这个音节。此外,他也将英文字母改造一番来用,表示yu、sa、na等音节,还自己新发明了一些符号,表示ho、li、nu等音节。塞阔雅设计的音节字母很实用,和切罗基的语音配合得天衣无缝,又易懂易学,语言学家见了,无不赞赏。没过多久,切罗基人的识字率就达到100%,没有文盲,还拥有印刷术,可以印行书报。
切罗基文字就是理念传播的极佳例证。塞阔雅有纸有笔,知道文字系统的理念,知道要用不同的符号,还知道几十个符号的样子,仅此而已。他既看不懂英文,也不会写,不可能从周遭现成的文字系统知道造字的细节或原则。他身处陌生的文字环境,看不懂任何字母,更不知克里特人在3 500年前就有音节文字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独立创造出了一个音节文字系统。
由塞阔雅的例子,我们可以想象古代的许多文字系统是如何因理念传播而产生的。朝鲜的谚文就是李朝第四代国王世宗大王在公元1446年制定的,显然是受到中国方块字的形状和蒙古文(或藏传佛教经文)音节原则的启发。然而,这套拼音文字字母的书写形式则是世宗大王独创的,还有一些原则也是他发明的,例如把几个字母合成一个方块字(图12.5),用形状有关联的字母来表示有关联的元音或辅音,用不同形状的辅音字母表示发音时嘴唇和舌头的位置,等等。欧甘字母(公元4世纪爱尔兰和部分不列颠凯尔特地区使用的文字)也是利用类似的字母原则,采借的是现有的欧洲字母,也涉及了一些形状独特的字母,可能是基于手势创造出来的。
图12.5 朝鲜诗人金素月的《山有花》
注:该诗使用的是训民正音的文字系统。每一个方块都是一个音节,而每一方块又是由好几个字母组成的。
可以肯定的是,朝鲜的谚文和欧甘字母都是理念传播的产物,而不是单独发明出来的。原因在于这两个社会和其他有文字的社会有密切的接触,这两种文字系统受了哪些外来文字的启发也很明确。相形之下,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和最早的美索不达米亚文字系统则是独立的发明,因为周遭还没有文字,没有什么可以启发他们。在文字起源方面,尚存争议的是复活节岛、中国和埃及。
太平洋复活节岛上的波利尼西亚人也拥有独一无二的文字,但目前保存下来的例证最早的只到1851年,而欧洲人踏上这片土地则是在1722年。也许,在欧洲人登陆之前,复活节岛已独立发展出文字,但没有留下证据。如果有一分事实说一分话的话,我们可以推论复活节岛的文字也是在欧洲的刺激下产生的:1770年岛民从西班牙征服者手中接获合并公告后,受到了启发。
至于汉字的出现,最早可考的时间是在公元前1300年左右,或许还有更早的也说不定。汉字有着独特的符号和组合原则,所以大多数学者认为这是一种独立发明的文字。就邻近地区的文字而言,在早期中国城市中心以西4 000英里的苏美尔人在公元前3000年之前发明了文字;2 600英里以西的印度河流域在公元前2200年也有了文字,但在印度河流域和早期中国城市中心之间的区域在早期并没有发展出文字。因此,没有证据表明中国最早的文字是在其他文字系统的启发之下产生的。
一般认为,古文字中最有名的埃及象形文字也是独立发明的结果。但和中国文字相比,埃及象形文字更有可能是理念传播的产物。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象形文字突然出现,且出现时形态已很完善(图12.6)。埃及就在苏美尔以西800英里处,而且埃及人和苏美尔人有贸易往来。为何找不到象形文字逐步发展的证据?这一点让我大惑不解。特别是埃及气候干燥,文字在更早期的发展经过应该很容易保存下来。在象形文字出现的几个世纪前,同样干燥的苏美尔不是保留了许多楔形文字早期发展的证据吗?同样令人心生疑惑的是,在苏美尔楔形文字和埃及象形文字之后,于伊朗(原始埃兰文字)、克里特岛(克里特图像文字)和土耳其(赫梯文字)看似独立创造出来的文字——虽然无一采借埃及人或苏美尔人使用的符号,但这几个地方的人不可能对邻邦文字一无所知吧,更何况彼此还有贸易往来。
这几个在地中海和近东的社群,没有文字也好端端地过了几百万年,就在几个世纪内,居然同时想到发明文字,这真是个莫大的巧合。我认为这可能就是理念传播的结果,就像塞阔雅发明音节文字一样。埃及人和其他族群很可能是从苏美尔人那儿得到了造字的灵感,学得概念后,再加上自己发明的原则,设计出了特别的文字形体。
图12.6 埃及象形文字:悼安提尼(Entiu-ny)公主的纸草文献
我们再回到本章开头提出的问题:为什么文字发明后,只传播到几个社群,没能广为流传到更多的地区?从早期文字的局限性、用途和使用文字的人这几个层面下手,应该是合适的起点。
早期的文字或是不完整,或是不明确,或是复杂,有的三种问题都有。例如,用最古老的苏美尔楔形文字是写不出一般的文章的,只能用来速记,其词汇只包括名称、数字、测量单位、需计数的物体和几个形容词。就好比现在有个美国法院的书记员,虽然想表达“我们命令约翰上缴他欠政府的27头肥羊”的意思,但由于缺乏必要的词语和语法结构,只能写成“约翰27头肥羊”。后来的楔形文字可以用来写文章了,但得使用夹杂着好几百个语标、声符和不发音限定符的复杂系统。迈锡尼希腊文中的线形文字B至少要简单一些,其基础是90个左右的符号加上语标的音节文字。然有一利必有一弊,线形文字B简化的结果就是不明确,如词尾的辅音完全省略,同一个符号代表好几个类似的辅音(如l、r不分,p、b、ph不分,g、k、kh不分)。日本人也有这个问题,很多人在说英语时分不清l和r。想想看吧,若在英语里这几个类似的字母都无法分辨,会造成何种混乱!那样的话,说唱(rap)、大腿(lap)、实验室(lab)、大笑(laugh)这些词都分不清了。
另一个局限性是,那些古老的文字根本没有几个人会。文字的知识是少数人的专利,文字是为宫廷或庙宇服务的。以迈锡尼希腊文中的线形文字B为例,只有少数的高官有读写能力。由现存史料上的字迹来判断,克诺索斯和派罗斯宫殿中的线形文字B文献分别出自75人和40人之手。
这些简略、笨拙又不明确的古代文字,使用者很有限,用途也很有限。若有人想通过文字去了解公元前3000年苏美尔人的想法,必定大失所望。最早的苏美尔文字只是朝廷和庙宇官员账册,极其索然无味。从乌鲁克城发掘出的最早的“苏美尔档案”,90%的泥板内容都是神职人员记载采买货物、工人配给或农产品分配等事项。直到后来,从语标进步到音标后,苏美尔人才能写一些宣传、神话之类的文章。
然而,迈锡尼希腊文从未到达宣传和神话这个阶段。克诺索斯宫殿遗址中出土的泥板有三分之一都是会计记录,记载绵羊和羊毛的数目。派罗斯宫殿遗址中出土的文字中记载亚麻的文字比例奇高。线形文字B本来就不精确,因此只适合在宫廷使用,无法普及,还好上下文和用词都有限制,解读起来并不难。我们找不到用这种最早的希腊文创作文学的证据。《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都由目不识丁的吟游诗人所作,听众也都是文盲,直到几百年后希腊字母发展出来后,才形诸文字。
同样存在局限性的还有古埃及、中美洲和中国的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是宗教和政治的宣传工具,也是公文的书写媒介。玛雅文字同样用于宣传,也记录国王的生辰、登基和丰功伟业,以及祭司的天象观察。现存最古老的中国文字是殷商的甲骨文,主要用于朝廷大事的占卜。
今天的我们不禁要问:古老的文字为何这么不明确,导致用途大受限制,会用的也只有少数人?但有此一问,就足以体现古代人和现代人对文字普及看法间的鸿沟。早期文字的用途有限是有意为之,人们刻意不去发展更清晰的文字系统。苏美尔人的国王和祭司都希望文字只掌握在少数官员手中,由他们来记录课征的绵羊的数目,而不是给大众用来作诗或当作图谋不轨的工具。正如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所言,古代文字的主要目的就是“为奴役他人提供便利”。文字为庶民所用是很久以后的事,那时文字系统才变得简单,更利于表情达意。
例如,迈锡尼希腊文明于公元前1200年左右倾圮后,线形文字B也被埋在历史的灰烬之中,希腊又回到没有文字的时代。文字终于在公元前8世纪重返希腊时,这种新的希腊文的使用者和用法都与以前的线形文字B大异其趣。这种文字不再是夹杂语标、歧义很多的音节文字,而是采借自腓尼基字音字母,再加上希腊人自行创造的元音而成的文字。以往的线形文字B只用来记录绵羊之类的数量,只有少数人能读懂,而且只供官方使用,后来的字母文字则开始成为诗歌和玩笑的载体,人们在自己家中也可以读了。例如,保存下来的早期希腊字母书写的证据,是公元前740年左右的一个雅典酒罐,上面刻着一行宣布舞蹈比赛开始的诗句:“这个酒罐将属于舞姿最曼妙的人。”还有一个酒杯上面刻着三行扬抑抑格六音步诗:“我是涅斯托尔的酒杯,快饮一口,你已到阿佛洛狄忒的掌心。”现存的古伊特鲁里亚和罗马字母,也有铭印在酒杯和酒罐上的例子。直到后来,公众或官方才开始用此类字母来通信。这种传播顺序与较早的语标文字和音节字母恰好相反。
看到早期文字用途和使用者的局限性,就知道文字为何在人类演化这条路上姗姗来迟。所有可能独立发明文字系统(如苏美尔、墨西哥、中国和埃及)和早期采借这些文字的地区(如克里特岛、伊朗、土耳其、印度河流域和玛雅)的共同特点是:社会阶层分明,有复杂的中央集权政治制度,这和食物生产必然有关,我们将在后文再行讨论。早期的文字满足政府组织的需要(记录和倡导忠君的思想),使用者也是全职的官员,由专事食物生产的农民供养。狩猎—采集社群就没有发展出文字,因为他们没有需要文字的政治组织,也没有社会或农业机制来生产多余的食物供养文字专家。
由此可知,食物生产,以及采用食物生产后几千年间社会的演变,对文字系统的演化至关重要,也对导致人类流行病的微生物的演化至关重要。文字只在肥沃新月地带、墨西哥,或许还有中国独立发明出来,这几个地区正是食物生产的发源地。文字发明后,即借由贸易、征战或宗教向外传播到其他经济和政治结构相当的社群。
食物生产是文字演化或早期采借的必要条件,但还不是充分条件。我在本章开头曾提到有些政治组织复杂,也进行食物生产的社群,在现代以前从未发展出自己的文字系统,也没有采借其他地区的文字。在我们这些现代人眼里,文字是复杂社会必不可少的标记,但有些文明社群就是没有文字,例如在1520年称霸南美的印加帝国、汤加的原始海洋帝国、18世纪末崛起的夏威夷王国、非洲近赤道地带的王国和酋邦、伊斯兰教传入前的撒哈拉以南非洲,以及北美密西西比河一带最大的土著社群。这些例子往往令人一头雾水:这些社群明明有发展文字的条件,为何甘于停留在没有文字的史前时代?
在此,我们必须提醒自己:绝大多数有文字的社群,其文字或是采借自邻国,或是受到启发而发展出自己的文字,而不是自己独立发明出文字。上述没有文字的社群在食物生产方面起步晚,远远落后于苏美尔、墨西哥和中国。若假以时日,这些没有文字的社群也会拥有自己的文字系统。若是他们和苏美尔、墨西哥或中国比邻,可能早就像印度和玛雅等大多数的社群那样,采借到了文字或得到文字的启发,但这些地区离最初的文字中心都太远了,直到现代才知文字是何物。
就地理隔绝而言,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夏威夷和汤加,两者离有文字的社群至少有4 000英里,而且被大洋阻隔。但距离并非一定代表隔绝,安第斯山脉和密西西比河口与有文字的墨西哥分别相距1 200英里和700英里,西非王国与有文字的北非相距1 500英里,但这还比不上字母从地中海东岸的老家到爱尔兰、埃塞俄比亚和东南亚的路程。飞鸟可轻易穿过千山万水,人类却受到水陆生态环境的限制:有文字的北非和没有文字的西非之间,隔着杳无人烟的撒哈拉沙漠;墨西哥南部的城市和密西西比河河谷的酋邦中间也是一片荒漠。因此,墨西哥南部和安第斯山脉的联络得靠海路,或是狭窄、林木丛生、未有城市发展的达连地峡。因此,安第斯山脉、西非和密西西比河河谷难以与有文字的社群接触。
这并不是说那些没有文字的社群就全然与世隔绝。西非还是得到了从肥沃新月地带经撒哈拉沙漠远道而来的家畜,后来更在伊斯兰教的影响下采借了阿拉伯文字系统。作物也从墨西哥南下至安第斯山脉,当然也从墨西哥北上至密西西比河河谷,不过速度更慢一些。我们在第10章看到美洲和非洲的南北轴线和生态障碍如何减缓了作物的传播速度。文字也不能自外,和人类其他发明一样,受到地理和生态条件的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