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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五
“哎,师母,”银之助说,“濑川兄非常消沉呢。”
“可不是吗。”师母微微歪着头回答。
“大前天,”银之助对丑松说,“就是你到寺里来找房子的那天,我出去散步,正好在街上碰到了你。我看见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一时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你的背影,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受。你拿着一本猪子先生写的《忏悔录》,当时我想,老是读那位先生写的书,可不要搅乱了自己的思想,看那样的书,对你不合适。”
“为什么?”丑松直起身子来。
“可不是吗,如果你过于受到感染就不好啦。”
“受到感染有什么不好呢?”
“受到好的感染当然好,可这是坏的感染,所以不好办。看来,你的性格发生变化就是从读了那位先生的作品开始的。猪子先生是个秽多,他有那种思想是不奇怪的。然而像你这样普通出身的人何必学他呢?何必像他那样极度悲观呢?”
“这么说,对穷人和劳动者一类的人寄予同情也是不可以的喽。”
“不是说不可以,我也认为这种思想很高尚,可是像你这样入了迷就麻烦啦。你为什么光读那样的作品?为什么老是那样消沉?你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我吗?我也没有特别深入考虑什么,我只是在想你所想的事。”
“总会有所考虑吧?”
“什么叫有所考虑?”
“不然,无缘无故的,性格不会改变得这么大。”
“我真的变化大吗?”
“当然变化大喽,跟师范学校时代的丑松完全不同啦,那时你一直是很快活的人,所以我一直在这么想,觉得你不是一个性情忧郁的人,只是想得多了。你为何不往其他方面想想,或是把自己的心胸舒展开来,岂不更好。这些天我很想同你谈谈,要知道我一直为你担心哩。如果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可以及早请医生看,要自己保重自己才行啊。”
客厅里的人暂时沉默不语了。丑松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变成木头人一样愣在那里,过了一阵,才恢复了理智,脸色有些苍白。
“你怎么啦?”银之助惊讶地盯住丑松的面孔,“哈哈哈哈,你怎么这样闷声不响呢?”
“哈哈哈哈……”
丑松用笑声把它掩饰过去。银之助也一同笑起来。师母和志保来回瞧着他们两个人的表情,热心地听他们谈话。
“土屋兄读过《忏悔录》吗?”文平插了进来。
“没有,没读过。”银之助回答。
“那么你读过猪子先生写的哪些书呢?我到现在还没读过一本哩。”
“我读过他写的《劳动》,还有《现代的思潮和下层社会》这两本书,都是濑川兄借给我的。有的地方写得很有意思,文笔深刻有力。”
“那位先生究竟是从哪儿毕业的呢?”
“记得像高等师范。”
“听说有过这样的事,那位先生在长野的时候,乡里人以为在秽多中出了这样的人才很光荣,就邀请他去讲演。他去了,结果旅馆不让他住宿,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因此感到懊丧,就离开了长野。看样子,他辞掉师范学校后,又奋斗了一段时间。真没想到在新平民当中居然有这种奇怪的人物跳出来!”
“我也觉得奇怪。”
“反正出身下贱的人在思想界崭露头角,我实在不明白这个道理。”
“据说那位先生有肺病,也许正因为有病,他才达到了这个思想境界的。”
“哦,他有肺病?”
“大凡病人都很认真,因为面临‘死’的威胁!平素就在深入思考。看了那位先生写的东西,总觉得有一股逼人的力量,这正是肺病患者的特征。有不少人是靠生病起家的。”
“哈哈,土屋兄观察问题总是着眼于生理方面。”
“这没有什么可笑,要知道,疾病本身就是一门学问。”
“照这么说,不是秽多本人要写那本书,而是疾病促使他写的喽,不是吗?”
“你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一个新平民难道还会具有一种高尚的思想吗?哈哈!”
当银之助和文平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的时候,丑松一言不发地对着油灯出神,脸颊上自然流露出来的苦闷的表情,使得他那年轻而英俊的容貌越发显得阴郁了。
茶摆上来了,三个人又谈了些别的。师母讲起了在外地的住持的消息,为客人解闷。小和尚独自倚在隔壁房间的柱子上打瞌睡。从厨房的院子那边远远传来了单调的响声,听起来好像庄傻子在舂米。夜已经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