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维廉被带领到楼顶下的小屋里;这所房子是新的,狭小到了不能再小的地步,特别清洁整齐。他一看在车旁迎接他和吕迪亚的苔蕾丝,并不是他的女英雄:那是一个另一样,和她有霄壤之别的人物。健全的身材,并不高大,举止生动,凡是面前的事都隐瞒不过她那明亮、青蓝、睁开的眼睛。
她走进维廉的屋里,问他需要不需要什么。“请你原谅,”她说,“这屋里油漆气味还不好闻,我便请你住;我的小房子刚刚筑成,你第一次住这间我为我的客人准备的小屋。你若是为了一件更愉快的事务到这里来该有多么好呢!这可怜的吕迪亚不会让我过舒坦日子的,总之你必须多多包涵:我的女厨子在不应该离开的时候离开了职守,一个仆人把手也捣破了。不得已我自己料理一切,如果人们真要去做那方面的事,终归,也还能过得去。我受这些仆人的罪比受什么人的罪都多;他们不愿意侍候任何人,也不愿意侍候自己。”
对于各种各样的事她还说了一些,总之她好像喜欢说话。维廉提起吕迪亚,问他是否能够见这个善良的女子,好当面向她道歉。
“现在道歉不会对她有用,”苔蕾丝答道,“时间会道歉,正如它会安慰人一样。语言在这两方面都没有多少力量。吕迪亚不愿意看见你。——当我离开她时,她说:‘你不要让他到我面前来,我对人类绝望了!这样一个正直的面貌,这样一个坦白的态度,却有这样的阴险!’罗塔里欧对她完全谅解了,他在一封信里也向这善良的女子说:‘我的朋友们劝诱我,我的朋友们逼迫我!’吕迪亚把你也算入这一流,她咒骂你和其他人。”
“在她骂我时,就是向我表示过分的敬意,”维廉回答,“我还不配要求这个高尚的人的友情,我这次只是一个清白无疵的工具。我不想称赞我的行为,我能够做,这也就够了!那是有关一个人的健康,有关一个人的生命,我认为那人比我先前认识的任何人都高尚。啊,他是怎样一个人,小姐,都是些什么人在他周围!在这个团体里,我可以这样说我第一次有一段正式的谈话,我是第一次更丰富,更圆满,范围更广大地从旁人口中听到我说的话的真义;我所预感的,现在明了了,我所想到的,现在我学着观看。可惜这个享受先是由于各种忧虑和愁苦,随后由于这不愉快的任务给打断了。我甘心接受这个任务:因为我虽然牺牲了我的情感,我却以为,给这些人的高尚团体效些初次见面之劳,是我的义务。”
说这些话时,苔蕾丝很和蔼地看着她的客人。“啊,那有多么甜美,”她说,“从一个生人的口中听到他自己的信念!如果有一个人说我们是完全对的,我们才会显出我们的本色。关于罗塔里欧我想的完全和你一样;并不是每个人都给他以公正的批评,可是一切比较了解他的人都热狂地崇拜他,在我心里总有痛苦的情绪和对于他的纪念混合起来,这也不能制止我天天思念他。”当她说这话时,一声叹息使她的心胸舒畅一些,在她右眼里闪耀着一颗美丽的泪珠。“你不要以为,”她继续说,“我是这样心肠软,这样容易受感动!那只是眼睛在哭。从前在我的右眼下眼皮上有一个小瘤子,有人把它给我圆满地勒下去了,但是这眼睛从那时起就永久软弱,最小的原因就会流出一颗泪珠。那个小瘤子原来就在这里,你看没有一点痕迹。”
他确实没有看见痕迹,但是他仍然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透明得像是结晶体,他觉得看到了她灵魂的深处。
她说:“我们现在已经说出我们联系的口号;让我们能多么快就多么快地彼此完全认识吧。人的历史便是他的性格。我要向你述说我过去的情况;请你赠给我同样的信托,让我们就是在远方也心连着心。若是我们只想到世界上的山、河和城市,这世界就太空虚了,但如果知道随处有人和我们一致,我们和他彼此静默地生活下去,那才会使我们的世界成为一座有人居住的花园。”
她跑开了,并且说定过一会儿就来约他去散步。在她面前,他感到非常愉快,他想知道她和罗塔里欧的关系。又呼叫他了,她从她屋里迎着他走来。
当他们必须单人从这狭窄而陡峭的楼梯走下来时,她说:“如果我当时接受你那宽宏大度的朋友的赠予,这一切本来可以更宽些;可是我为的是要他永久尊重我,我就必须在我身上保持住使我值得他这样尊重的地方。管理人在哪里?”她在完全走下楼梯的时候问。“你不要以为,”她继续说,“我很富,还得用一个管理人,我那一点小小的封田自己就能耕种。管理人是我的新邻居的,这人买了一座我非常熟悉的美好的田庄;这位善良的老人患着足痛风,他的农夫们都是新来这地方的,我喜欢帮助他们安排。”
他们散步,穿过田地、牧野和几处果木园。苔蕾丝件件都讲解给那管理人听,关于每件小事她都能给他结算出来,维廉有充足的理由来惊赏她的知识,她的精明和干练,她在每样情况中都自有办法。她什么地方也不停留,总是直接跑向所指示的地点,于是,事情很快就办完。“问你主人好,”她在和这人分别时说,“我会尽早来拜访他的,我希望他痊愈。现在我也许能够,”当他走开时,她含笑说道,“不久就变得很富有;因为我的好邻人也许会不见弃,和我订婚。”
“就是那个有足痛风的老人?”维廉说,“我真不知道,在你这年龄你怎么会做出这样一种绝望的决定。”——“我绝不是被诱惑!”苔蕾丝回答,“如果善于料理自己的所有,每个人都会很阔绰;如果他不懂得这个,那么富有便是一个赘瘤。”
维廉对她的经济才能极为惊讶。——“断然的爱好,早来的机会,外来的鼓励,在一种有用的事物中的不断的经营,在这世界上能收到更多的效果,”苔蕾丝回答,“如果你知道是什么使我这样奋发,你就不会把这看成一种奇异的才能而感到惊讶了。”
当她回到家时,她让维廉从她的小园里走,在园中他几乎不能转身;路是那样狭窄,一切又种得那样浓密。他走过院落时,不得不微笑了,因为那里放着的木柴锯得、劈得、捆得都如此整齐,好像是这房屋的一部分,而且要总是这样放着。一切的缸罐都洁净地放在合适的处所,这小房子是用红白两色油漆的,看着叫人高兴。凡是手工艺所能呈献出来的,即使那手工艺并不认识美的关系,只是为了需要、牢固和爽快而工作,在这里也好像都调和一致了。有人把饭菜送到他屋里,他有充足的时间仔细观察。他特别觉得奇怪的,是他现在又认识一个和罗塔里欧有密切关系的有趣的人。“那是应该的,”他对他自己说,“这样一个高尚的男子也吸引些高尚的女性到他身边!男性和尊荣的影响所及有多么广远;但愿旁人与之相比不要过于逊色!是的,你还是老实承认你胆小吧。如果你一旦再遇见你的女英雄,这个最典范的形象,虽然有你一切的希望和梦幻,可是当你看见她是他的未婚妻,最后你会感到羞愧满面、无地自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