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廉怀着无聊的情绪度过一个不安定的下午,傍晚时,他的房门开了,一个仪表堂堂的年轻的猎夫行了一个礼走进来。“现在我们要去散散步吗?”那年轻人说,这时,维廉从那美丽的眼睛上认出是苔蕾丝。
“请你原谅我这样乔装,”她一开始就说,“遗憾的是现在只有乔装了。那是因为我要向你叙说我十分喜欢看我披着这件背心的时代,所以我也要用一切方法重新实现当时的岁月。你来吧!就是我们当时在打猎和散步后时常休息的广场也可以从旁有所帮助。”
他们走着,在路上苔蕾丝向她的伴侣说:“你只让我一个人说,这是不公平的。我的事你已经知道了不少;请你也顺便向我说一些你的事,使我好有勇气也把我的身世和我的关系都倾吐给你听。”——“可惜我没有什么可说,”维廉回答,“除去错误又错误,迷惑又迷惑,而且我不知道,我过去和现在处境的错综混乱,除去向你,我还更愿意向谁隐瞒。你的目光和你四围的一切,你的全身和你的态度都告诉我,你能够喜欢你过去的生活,你怀着成功的把握走过一条美丽纯洁的路,你并没有荒废过时间,你是问心无愧的。”
苔蕾丝微笑着回答:“我们必须等待,看你听了我的身世,是不是还会这样想。”他们往前走,在一般谈话中间苔蕾丝问他:“你有没有爱的牵挂?”——“我认为没有,”他回答,“但我并不希望这样。”——“好!”她说,“这说明发生过一段复杂的故事,并且我觉得,你也准是有的可讲的。”
这样说时,他们走上一个土岗,在一棵大檞树旁坐下,四围布满了树荫。“这里,”苔蕾丝说,“在这德国的大树下我要给你讲一个德国女孩的故事;你要耐着性子听我说。
“我的父亲是这省里一个有钱的贵族,一个爽快、明晰、干练、勇敢的男子,一个温柔的父亲,一个正直的朋友,一个出人头地的善于理财的家主,在他身上我只知道有一个缺点,就是他对于自己的太太过于宽容了,而她并不懂得尊重他。可惜我不得不谈论我自己的母亲!她的天性和他的天性完全是相反的。她急躁,好动,既不爱管理家政,也不照料我,她这个惟一的孩子;她浪费,但是美丽、聪颖,十分有才能,她能在她周围聚集一个团体,她是这团体中欢乐的中心。自然她的社交范围从来并不广大,有时也不长久。这团体多半是男子,因为没有女子会在她身边觉得舒服,她更不能忍受任何一个女人的功劳。在身体和观点方面我和我的父亲相似。像是刚生下来的鸭子便找水一般,从我最早的青年时代起,厨房、储藏室、仓廪和土地便是我的要素。甚至我还在游戏的时候,家里的秩序和洁净便好像是我惟一的本能、我惟一的目标。因此我父亲很欢喜,他按着步骤使我这孩子气的勤勉化为有目的的工作;相反,我的母亲不爱我,并且无时无刻不流露出不爱我的情绪。
“我成长起来,我的工作和我父亲对我的爱都随着岁月在增加。若是我们单独在一起,走向田野,若是我帮助他检查账目,我就能真正感觉到他是如何幸福。若是我望着他的眼睛,就好像是我看我自己一样,因为正是这对眼睛才使我和他完全相像。但是在我母亲面前他就保持不住这个气度、这种表情;如果她严厉而不正当地责备我,他便温和地原谅我,他照顾我,并不像是保护我,却好像他只能原谅我良好的个性。对于她的种种嗜好他也不加阻止;她起初以极大的热情置身于戏剧,戏院也建筑起来了;可以和她登台表演的,各样年龄和典型的男子并不短少,可是女人却常常缺乏。一个和我一同教养起来,在她青春初期已经看出来将来会变得美丽的、柔顺的女孩,吕迪亚,必须担任配角,一位年老的侍女表演母亲姑婶,同时我的母亲却保留各样如同情人、女英雄、牧羊女等等的正角。我简直不能对你说,当我很熟识的人化了装,站在上边,愿意被人看成与他们本人不同的另外一种人物,我觉得那是多么可笑。我总是看我的母亲和吕迪亚,这位男爵和那位秘书,如今他们要扮演成公爵、伯爵,或是农夫出现,我不明白他们是想让我怎么样,究竟让我相信他们是舒服还是痛苦,他们是钟情还是淡漠,吝啬还是慷慨,因为我从相反的方面知道得很清楚。因此我也很少掺杂在观众中间,我总是替他们擦烛台,只为的是有些事情做,还照料晚餐,并且第二天早晨,当他们还在睡觉时,我就将他们在晚间杂乱抛下的衣装整理好了。
“我的母亲觉得这种工作很对,但是我不能赢得她的爱怜,她嫌厌我,我还记得清楚,她不止一次满腹怨恨地重复着说:‘若是认为母亲不像父亲那样可靠,那么我就很难相信这丫头是我的女儿。’我不否认,她的举止行动使我渐渐和她疏远了;我观察她的行为就像观察一个外人的行为一样,因为我习惯于苍鹰一般地监视那些仆人——随便说,这本就是一切家务管理的基础——所以自然我母亲和她团体的关系也很使我感到奇怪。很容易被人看出来,她并不以同样的眼光看待所有的男子,我更锐敏地留心,不久便看出,吕迪亚是她知心的好友,这样,对她从少年时期就表现出来的痴情也就不难理解了。我知道她们一切的会合,但是我静默着,不告诉我父亲,我怕增加他的忧郁,但最后我却不能不说了。她若是不贿赂仆人们,有些事就不能做。这些仆人也开始反抗我,忽略我父亲的命令,也不完成我的吩咐;我再也不能忍受那因此而形成的紊乱情形,我挑明了,我把这一切申诉给父亲听。
“他心平气和地听着。‘好孩子!’他最后面带微笑说,‘一切我都知道;你要安静,你就耐着性子忍着吧,因为只是为了你的缘故我才忍受。’
“我可是不能安静,我没有耐性。我暗自谴责我的父亲,因为我不相信,他为了任何一种缘故用得着这样忍耐;我主张要有秩序,我决定让这事体走到极端的境地。
“我的母亲本来很富,可是她耗费得太过分了,我看得很清楚,在我的双亲间有许多纷争。这事长久地僵持下去,直到我母亲自己的种种纵情惹出一种恶性发展。
“她的第一名情人忽然变得骇人听闻的不忠实;这房屋,这一带地方,她各方的关系,她都嫌厌了。她要到另外一座庄院去,那里又太寂寞;她要到城里去,城里又没有多大趣味。我不知道在她和我父亲中间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总之,终归他决定在一些我不知其内容的条件下允许她去法国南部旅行。
“我们如今自由了,好像生活在天堂里一样;我相信,我父亲并没有失掉什么,虽然把她摆脱开他也用去一笔可观的金钱。一切没用的仆人都解雇了,幸福似乎可以促使我们的秩序变得更好;我们过了几年很好的岁月,事事如意。可惜这愉快的情况并没有延续多久;想不到我的父亲得了中风病,他的右半身麻木了,语言也运转不灵。人们总得猜测他是想望什么,因为他所要说的话,总不能正确说出。所以在一些他特别要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刻,我觉得很可怕;他严令大家都走开,只剩下我们二人了,他还是不能说出正确的字句。他的焦躁达到了极点,他的情形使我在深心里忧虑。的确我也屡次觉得,他要告诉我一些和我特别有关的事。我是多么想知道这件事啊!我本来可以从他的眼里看出一切;但现在却不可能,他的眼睛也不说话了。我所明了的只有这么多:他无所愿,无所求,他只想说明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他的病反反复复,他很快就完全衰竭了;没有多久,他就逝世了。
“我不知道,我怎样确立了这样的思想:他曾在什么地方存放了一些宝物,他要在他死后宁愿给我也不给我的母亲;他活着的时候我已经寻索过,可是我找不到;他死后,一切都封闭起来了。我寄信给我母亲,我请求她允许我住在家里当管理人;她拒绝我的请求,我不得不将庄院腾空。这时有一张双方签署的遗嘱出现了,按照遗嘱一切将归她所有,归她享受,我呢,至少在她有生之年,要隶属于她。现在我觉得才了解了我父亲的暗示;我惋惜他这样懦弱,就是在他死后也待我不公平。因为我朋友中有几个人甚至以为,这几乎和取消我的继承权差不多,他们要求我攻击这张遗嘱,但是我下不了决心。我太尊重对我父亲的纪念了,我信任运命,我信任我自己。
“在一个具有广大田产的邻家里我和一位太太结有良好的关系;她高高兴兴地收留了我,我并且很轻便地不久就管理着她的家务。她生活很有规律,事事都要求有秩序,在她与管理人和仆役们的争斗中我忠实地帮助她。我既不悭吝也不嫉恨,但是我们女人坚持不要浪费的信念比一个男人要严肃得多。各种欺骗我们是不能忍耐的,我们愿意每人只在他分所应得的范围内享受。
“现在我又生活在我得心应手的环境中,静静地哀悼我父亲的死亡。我的保护人也满意我,只是一件小小的事搅扰了我的安宁。吕迪亚回来了;我的母亲真够残忍的,在她完全堕落之后,就把这可怜的女孩子驱逐开了。她在我母亲那里学会把情欲看作理所当然的事;她已经养成了放荡不羁的习惯。在她出乎意料地又出现的时候,我的恩人也把她收留了;她要从旁帮助我,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这时,我寄居这家太太的亲属和她将来的继承人都常常到家里来,大家狩猎取乐。罗塔里欧也有些回和他们在一起;不久我便注意到,他怎样出人头地,可是和我自己却没有一点儿关系。他对谁都很客气,好像不久他便注意到吕迪亚了。我总有事做,很少参加他们的团体;在他面前我比平常说话还少:我不愿意否认,一般生动的闲谈对我本来就是生活上的点缀。我喜欢和我父亲谈我所遭遇的一切。凡是人们没商量过的事,考虑也不会正确。当罗塔里欧讲述他的旅行、他的从军时,我真喜欢倾听,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倾听过任何一个别人的讲述。世界在他面前是这样明朗,这样公开,正如我对我曾经经历过的地方一样清楚明白。我听不到那些冒险家奇异的命运,一个见闻狭窄的旅行家夸张的半真半假的玄虚之谈,这些人每当要给我们一幅关于某乡某土的图像时,总是只拿他们自己代替那块乡土;他不是讲述,他是引导我们亲自到那些地方去看;但我却很难感受到这种纯真的愉快。
“但是,当我一天晚上听到他谈论女人的时候,我的满意心情真是不可言喻。那段话是自自然然谈起来的;邻家有几位太太来拜访我们,大家的话头谈到妇女教育。大家说,人们对于我们女性太不公平了,男人都要保持一切较高的文化,决不准许我们研究学术,人们要求我们只应该是男人的玩具和管家婆。关于这一切罗塔里欧说得不多;可是当这团体人数渐渐减少的时候,他也就坦白地说出他对这个问题的意见。‘那很奇怪。’他说道,‘如果男人要把一个女人放在她足以担当的最高地位上,就要有人责怪他;请问什么地位比管理家庭更高尚呢?若是一个男人苦恼于和外界的种种关系,若是他必须置办和保护财产,若是他甚而参加政务,却到处受环境的牵制,当他觉得他在管理的时候,我却宁愿说他是无所管理,在他认为是理性的地方,他只是永久耍些政治手腕,在他愿意公开的地方,却是隐藏着,在他希望正直的地方,却是虚伪的;他由于不能达到他的与自己相谐和的最美好的目标,不得不随时把这个目标放弃,而在家庭内部,一个明达的主妇却真在管理,使整个家庭的每一项工作都如期完成,人人都感到满意。除去我们完成我们所认为正确和良好的事,除去我们为了我们的目的真能使用我们的手段,什么是人最高的幸福呢?除去在家内,我们最切身的目的还应该在什么地方呢?还能够在什么地方呢?除去我们日常起居的地方,除去厨房和地窖以及各种储存都为我们和我们家人永久预备好了的地方,我们到哪里去期待,去希求一切永久循环不断、不能缺乏的需要呢?在一种丝毫不乱的生活次序中完成这种永久循环不断的秩序,要求怎样按部就班地工作啊!像星辰一般周而复始的日夜经营管理,制造他们日用的工具,耕种而收获,保管而施舍,一切都在平静、友爱和有目的性的气氛中循环不已,这对男子们是怎样难能可贵!只有一个女人掌握这种家庭内部的管理,她才能使她所爱的男子成为主人;她专心致志地工作使她获得一切的知识,她很善于安排各种活动。她不受任何人的牵制,她给她的丈夫创造了真正的自主;家庭的、内部的自主,他看到他占有的一切都得到了保护,他所获得的一切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于是他才能把他的心思转向伟大的事物,如果幸运,那么他在国家也会像他妻子在家里那样应付自如。’
“随后他形容一番,他愿意得到什么样的女人。我脸红了,因为他在形容我,和我完全相似。我暗自享受我的胜利,我更快乐的是因为我从各方面看,他并不是指着我说,他本来并不认识我。在我一生中我回想不出比这更愉快的感觉了,这样一个受我尊重的男子并不是夸奖我本人,而是夸奖我内在的天性。我感到我得到了什么样的报酬!这对我是什么样的鼓励啊!
“他们走后,我可尊敬的女友含笑对我说:‘可惜,男人们常常考虑和谈论他们并不令其实现的事,不然正好为我亲爱的苔蕾丝找到一个非常好的配偶。’我取笑她的意见,并且添加说,男人们的理智诚然是寻求内助,但是他们的心和他们的幻想正在渴望另样的特性,我们管理家政的女子本来就不能抵挡那些温柔娇媚的女孩的竞争。这句话我说着给吕迪亚听;因为她并不隐瞒,罗塔里欧给她很好的印象,他也好像在来访时一回比一回对她更为注意。她贫穷,她没有地位,和他结婚她连想都不能想;可是她不能抵制迷惑人和被人迷惑的欢悦。我从来没有爱过,我这时也不想爱;虽然我看着我的天性被这样一个高尚的男子如此对待如此评价,从心里感到无穷的愉快,可是我也不否认,我对此并不完全满足。我也希望他了解我,希望他个人也关心我、同情我。我只是产生了这样的愿望,并没有想好,认识后会有什么下文。
“我给我恩人所尽的最大的义务就是设法把她田产中美丽的园林加以整理。时间和环境在不断地增加这些宝贵产业的价值,可惜一切都是按照旧例,没有一处有计划,有秩序,偷盗和欺骗也从未中止过。有些山还是荒山,只是最早开辟的那些区域的植物长得比较整齐。我带着一个灵巧的林夫亲自治理,我让人测量树林,让人开辟、种植,过了不长时间一切就都动手做了。为了便于骑马和步行无阻起见,我做了一身男子的服装,我到过很多地方,人们处处都怕我。
“我听到那些少年朋友的团体又和罗塔里欧约好去打猎;这是在我一生中第一次忽然想到去‘表现’,或者说,我要让那高尚的男子看一看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也并不算错。我穿上我的男装,将鸟枪背在背上,带着我们的猎夫出去,好在边界上等待这个团体。那团体来到了,罗塔里欧没有立刻认出我来,我恩人的一个侄子把我介绍给他,说我是一个熟练的林夫,打趣地说我如何的年轻如何的英俊,一直在开玩笑来赞美我,直到最后罗塔里欧认出我来。那侄子迎合我的心意说,好像是我们约定好了一般。他说得迂回婉转,并且对我为他姑母的田产和他本人所做的事表示谢意。
“罗塔里欧注意倾听,和我闲谈,问田产和地方上的一切情况,能在他面前陈述我的知识,我很高兴;我考试的结果很好,我还提出一些关于某种改良的提议,请他审查,他都首肯,还说给我同样的例子,用他所举的因果关系加强我的理由。我的满足每时每刻在生长。但是幸而我只要被认识,并不要被爱,因为我们回家时,我比平素更看到他向吕迪亚所表示的注意好像泄露出一种秘密的倾心。我达到了我最后的目的,可是我并不安宁;从那天起,他对我表示出一种真正的敬意,一种亲切的信任,在聚会场中他时常和我谈话,征求我的意见,在家政方面好像特别信任我,好像我什么都知道。他的同情特别使我兴奋;甚至若是谈到普通的国家经济和财政,他都请我来讨论,我也就当他不在的时候尽力求得关于地方的,甚而至于全国的知识。我觉得很容易,因为那只是把我确实所知所能的小范围加以扩充。
“从这时起他更是老到我们家里来。我可以说,一切都谈到了,但是我们的谈话几乎最后总是经济方面的,纵使只是比喻的意义。一个人可以始终如一地运用他的力量、他的时间、他的金钱,甚至使用看来很渺小的方法达到非常巨大的效果,但这方面的问题我们讨论得很多。
“我不抵制我对他的爱慕,可惜,我的爱是怎样深、怎样诚恳、怎样纯洁、怎样正直,我觉察得太晚了,因为我相信我越来越注意到,他这频繁的来访为的是吕迪亚,并不是为我。至少她也是怀着极热烈的感情相信这一点;她把我当作她的知心人,我也就可以引为自慰了。凡是她认为对她非常有利的事,我都觉得绝对没有意义;我看不出有一丝一毫严肃而恒久结合的心意,可是我更清楚地看见这痴情的女孩的旨趣,却是无论如何都要成为他的人。
“事情是这样,这家的主妇给我送来一个意想不到的请求。‘罗塔里欧,’她说,‘他向你求婚,他希望在他一生中你永久在他身边。’她大谈我的个性,对我说我爱听的话:罗塔里欧确实相信,他在我的身上发现了他长久想望的人。
“现在最高的幸福我是得到了:一个我非常尊敬的男子在要求我做他的终身伴侣,我看见我天生的爱好和我练习得来的才能可以发生一种完全、自由、广泛而有用的影响;我全生命的精力好像增加到无穷的地步。我表示同意,他自己来了,他和我单独谈话,他把他的手递给我,他看着我的双眸,他拥抱我,在我的唇上亲吻。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把他整个的情况告诉给我,他说他在美洲的从军耗费了他多少金钱,在他田产上负担了多少债务,他怎样因此和他的外叔祖发生某种程度的意见分歧,这尊贵的老人怎样想照顾他,但自然是用他个人的做法:他要给他讨一个有钱的妻子,因为一个善良的男子只能由一个有财产的会节俭持家的女子侍奉;他希望通过妹妹说动那老人。他更向我陈述他产业的情况、他的计划、他的前途,他请求我的帮助。只是在他外叔祖允许之前这件事还要保守秘密。
“他刚刚走开,吕迪亚就问我,他是否谈到了她。我说没有,接着讲了些经济方面的事,她感到很无聊。她不安,暴躁,等到他再来时,他的举动也没有改善她的情况。
“可是我看见太阳就要下山了!我的朋友,这是你的幸运,不然你就得从头到尾把我这段故事听完,这我是很愿意讲的,这里还有一些曲折的情节呢。请你让我快快地说!我们就要接近一个时期了,在这里是不便多作流连的。
“罗塔里欧让我和他杰出的妹妹结识,他妹妹会用一种巧妙的方法把我引到外叔祖那里去;我博得了老人的欢心,他同意满足我们的愿望,我带着一个幸福的消息回到我恩人的家里来。现在这件事在家里再也不是秘密了,吕迪亚也知道了,她觉得像是听见一件不可能的事。当她最后再也不能怀疑的时候,她忽然不见了,我们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我们结合的日子渐渐接近,我曾屡次请他给我一幅肖像,当他要骑马离去时,我还嘱咐他不要忘记他的诺言。‘你忘了给我你想用来装我肖像的镜框。’他说。那是这么一回事:我有个我很看得宝贵的,一个女朋友的赠品。在外面玻璃下贴有用她头发编成的名字,里边有一片空白的象牙,上边本来正要画上她的肖像,不幸就在这时她舍我长逝了。在她的死还使我痛苦的时刻,罗塔里欧的爱意却加福于我,我想用我朋友的肖像来补充我的女友在她的赠品上为我遗留下来的空白。
“我跑到屋里去,取来我的首饰盒子,在他面前打开;他刚往里一看,就见到一个女人的镶在圆镜框里的小像,他拿到手里,仔细观察,急速地问道:‘这肖像画的是谁?’——‘我的母亲。’我回答。——‘我敢起誓,’他大声说,‘这是圣阿尔斑夫人的像,几年前我在瑞士见到过她。’——‘那是同一个人,’我微笑着回答,‘那么预先不知道就早已认识你的岳母了。圣阿尔斑是我母亲旅行时所用的浪漫的假名,她现在在法国还用这个名字。’
“‘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他叫着把那肖像抛置在盒子里,他用手蒙住眼睛,立即离开我的屋子。他翻身上马,我跑到凉台上呼唤他,他回头向我招一招手,很快地走远了——从此我没有再见到过他。”
太阳沉落了,苔蕾丝凝目注视晚霞,她两只美丽的眼睛充满泪珠。
苔蕾丝静默着,她的手放在她的新朋友的手上;他怀着同情吻它,她擦干她的眼泪立起来。“我们回去吧,”她说,“回去照料我们家里的人!”
在路上的谈话并不很生动;他们走进园门,看见吕迪亚在一条凳子上坐着,她站立起来躲避他们,转身回到房里去了;她手里拿着一张纸,身边有两个小女孩。“我看见,”苔蕾丝说,“她还永久带着她那惟一的安慰,罗塔里欧的信。她的朋友答应她,只要他见好一些,她就可以回到他的身边;他请求她在这期间内静静地住在我这里。她神驰于这些字句间,用这封信自慰,但她对他的朋友们都很不尊重。”
这时那两个孩子走来了,向苔蕾丝行礼,把她不在家时所发生的事综合起来报告给她。“这里你还可以看到我经营的一部分,”苔蕾丝说,“我曾经和罗塔里欧的俊秀的妹妹立下盟约;我们共同教养一批儿童,我教育那些活泼勤勉的管家女子,她接受那些显露出一种较为安静和较为精细才能的孩子;因为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照料男人们和家庭的幸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你认识了我的高贵的女友,你就会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她的美丽,她的慈祥使她值得全世界的崇拜。”维廉没有勇气说出,可惜他已经认识那美丽的伯爵夫人,而且他和她的那一段暂时的关系使他永久痛苦;他很满足,苔蕾丝不再继续讲了,她的事催促她回到家里去。现在剩下他一个人,他听了那年轻貌美的伯爵夫人也是不得不用慈善事业来补充她个人幸福的缺乏,心中不免感到非常悲哀;他觉得,在她这儿只是一种不得已的情怀,所以她自我消遣,用对他人幸福的希望来代替愉快的生活享受。他赞美苔蕾丝是幸福的,即使发生了意料不到的可怜的生活变动,她的内心也丝毫不变。他说:“为了自己和命运谐和,并用不着把他从前整个的生活抛却,这样的人真是无比的幸福!”
苔蕾丝走到他屋里来,她请求原谅,她又来搅扰他了。“这里壁橱中的,”她说,“都是我的图书:这些书与其说是我所保存的,倒不如说是我还没有抛却的。吕迪亚想要一本宗教上的书,里边一定也会有一两本。那些整年在红尘里生活的人总想象他们在苦难的时刻必定要皈依宗教;他们把一切善和道德都看作一种药品,若是人们觉得不好的时候,就要逆着心意服用;他们认为一位牧师、一位说教者只是一个医生,人们恨不得赶快让他离开他们的家;我却愿意承认,我把道德理解成一种摄生术,我是让它成为生活的规律,我是整年不让它离开眼界,正因如此它才是摄生术。”
他们在这些书中寻找,得到几本所谓教化书籍。“向这些书里逃遁,”苔蕾丝说,“吕迪亚是跟我母亲学会的:在情人还忠实的时候,戏剧和小说是她的生活;他的远离立刻就使这些书又有了价值。我简直不明白,”她继续说,“人们怎么能够相信,上帝对我们说话要通过书籍和故事。宇宙若不是直接向谁展示出,它和他有什么关系,谁的心若不能告诉自己,他对他自己和旁人有什么责任,那么谁就不容易从书里得到什么东西,这些书本来只会给我们的错误命名。”
她把维廉一个人留在屋里,他检阅这小小的书库消磨了一晚;那诚然只是偶然集拢起来的一堆书。
维廉在她这里停留了几天,苔蕾丝总是一个样子,她按照不同的段落详详细细地向他述说她这段姻缘的下文。日子和时刻,场所和名字都历历如在眼前,这里我们只将我们读者必须知道的事扼要地说一说。
罗塔里欧迅速离去的理由可惜很容易说明:他曾经遇见苔蕾丝的母亲,那时她正在旅途中,她的娇媚吸引了他,她对他也不冷淡,于是这段不幸的,昙花一现的风流事便使他不能和一个天性好像与他相合的女子结合。苔蕾丝仍在做她的事,尽她的义务。听说,那时吕迪亚正秘密地居住在邻家。这段姻缘莫名其妙地没有结成她很愉快;她设法和罗塔里欧接近,他迎合她的愿望与其说是由于倾慕,不如说是由于绝望;与其说是出于深思熟虑,不如说是出于意外遭遇;与其说是出于有心,不如说是由于无聊。
苔蕾丝对此却很心安,她对他也没有更多的要求,即使他成了她的丈夫,说不定她也会有足够的勇气容忍这样一种关系存在,只要她的家庭秩序不遭到破坏;至少她常常表示,一个真正操持家政的妻子要能够考查她丈夫的每个小小的幻想,并且确信他随时可以回心转意。
苔蕾丝的母亲不久便把她的财产管理弄得乱七八糟,她的女儿不得不受牵连,因为她从她那里得到的很少;那位年老的太太,苔蕾丝的保护人,死了,那小小的封田和一些资本作为遗赠留给了她。苔蕾丝也能立即适应这狭小的范围,罗塔里欧要赠给她一块较好的田庄,雅诺当中间人:她谢绝了。她说:“我要在小处表示,我值得和他分担大事;但是我要保留这种权利:如果因为我或是旁人的缘故,我偶然陷入窘境,我能不加考虑,直接逃到我的可敬的朋友那里去。”
没有什么比有目的的工作更无所隐蔽而又用得其所的了。她把她小小的田产刚刚略加安排,邻人们已经设法和她接近,向她问计,并且邻界田地的新主人毫不模糊地让她明白,只看她愿不愿意接受他的求婚,成为他大部分财产的继承人。她已经向维廉提到这种关系,现在只是借此机会拿一般婚姻和不相般配的婚姻跟他开开玩笑而已。
“世上供人谈论最多的,”她说,“就是忽然发生的一种人们能按其身份称作不门当户对的婚姻,可是这种婚姻比一般婚姻普通得多;因为多数的结合可惜经过短时间便显出很不愉快。只有不同的阶级通过婚姻结合在一起,才被称为门户不当的婚姻,就是一方面不能分担另一方面天生的,习以为常,几乎是成为必要的生活方式。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们彼此既不能分享也不能混淆,这就是这类婚姻还是以不结为佳的原因;但例外和真正幸福的例外也是可能的。所以一个年轻的女孩和一个上年纪的人的婚姻永远是不愉快的,可是我也看见过得到好结果的。如果非要热热闹闹地为我办喜事的话,我只能认为这对我说是一种不般配的婚姻;我宁愿嫁给邻家任何一个正直佃户的儿子。”
维廉现在想要回去,他请求他新认识的女友,让他找机会和吕迪亚话别。那痴情的女孩让人说动了,他向她说了几句友好的话,她答道:“最初的痛苦我已经克制了,罗塔里欧对我将永远是可敬的;但是我对他的朋友们了解得很清楚,我所惋惜的,是他被包围了。阿贝能够为了一种妄想而把人们放在苦难中,甚至能把人推到深渊里去,医师喜欢将一切划一,雅诺没有感情,你呢——至少没有个性!你快走吧,你别做这三个人的工具让人利用了,他们还会交给你一些任务的。我早就知道,许久以来我在他们面前就是讨厌的了,我没有发现他们的秘密,但是我看得出他们是在隐瞒一种秘密。这些封起来的房间有什么用?还有这些奇怪的过道?为什么谁也不能到那大塔楼上去?为什么只要他们能办到,他们便常常把我驱逐到我的屋里?我承认,最早是嫉妒使我有了这个发现,我怕有一个幸福的情敌藏在什么地方。如今我再也不相信有情敌了,我确信罗塔里欧爱我,他待我诚恳,但是我也同样确信,他是被他那些机智而虚伪的朋友欺骗了。若是你愿意为他做些好事,若是你在我身上犯的罪可以得到宽恕,那么你就把他从这些人的手中解放出来吧,这就是我的希望!请你把这封信交给他,请你复述一下信中的内容:我将永远爱他,我相信他的话。”“啊!”她立起来,抱着苔蕾丝的脖颈哭着叫道,“他被我的敌人们包围了,他们要设法说服他,说我没有为他做出丝毫牺牲,——啊!好人总愿意听人说,他做出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用不着为此得到感谢。”
维廉和苔蕾丝的离别是比较愉快的,她希望不久再和他相见。“你了解了我的一切!”她说,“你总是让我一个人讲,下次该你讲了,礼尚往来呀。”
他在归途上有充足的时间,生动地在回忆中观察这个鲜明、爽朗的人物。她给了他一种什么样的信任啊!他想到迷娘和菲利克斯,孩子们在她看管下会变得如何幸福;接着他想到他自己,他觉得,能在一个很明朗、爽快的女子身旁生活,将会多么快乐。当他走近府邸时,塔楼和许多过道与两旁的厢房比往常更为触目:他打算,最近就找个机会和雅诺或阿贝谈谈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