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维廉在往城里去的路上心里想着那几个他所认识、他所听到的高贵的女性,她们很少含有快乐的、奇异的运命使他感到切身的痛苦。“啊!”他说,“可怜的马利亚娜!关于你,我还必须知道些什么呢?还有你,美丽的女英雄,崇高的护身神,我欠你这么多的情,我处处希望遇见你,可惜什么地方也找不到你,如果一旦我再遇见你,我会在多么悲伤的境况中和你相会呀!”
在城里,他的熟人没有一个人在家;他跑到戏院,他以为他们正在排演;一切寂静,房子好像是空的,可是他看见一扇窗子开着。当他走上舞台时,他见到奥莱丽亚的老女仆正在用麻布缝一件新的舞台布景;只有这么多的光照进来,刚刚够照着她做工作。菲利克斯和迷娘在她身旁,坐在地上,二人捧着一本书,迷娘高声朗读,菲利克斯把各个字都随声说出,好像他也懂得诵读。
孩子们跳起来,向来人行礼;他极温柔地拥抱他们,领他们走近那老妪。他郑重地对她说:“把这孩子带给奥莱丽亚的,就是你吗?”她仍在工作,抬起头来面向他,他看见光亮正照着她的脸,吓了一跳,倒退了几步:这正是那年老的巴尔巴拉。
“马利亚娜在哪里?”他叫了出来。——“离这里很远。”老人回答。
“可是菲利克斯?……”
“他是那个不幸的,只会太温柔地去爱的女子的儿子。你绝感觉不到,你把我们害到了什么地步,我给你送来的这个宝贝会使你很幸福,正像他使我们不幸那样。”
她站起来要走开,维廉拉住她。“我并不想躲开你,”她说,“请你让我去取一件文件,这会使你欢喜,使你悲痛。”她走开了,维廉怀着一种恐惧的快乐看这男孩,他还不能承认这孩子是他的。“他是你的!”迷娘喊道,“他是你的!”她推这孩子,让他靠紧维廉的膝盖。
老女仆来了,递给他一封信。“这是马利亚娜的遗言。”她说。
“她死了!”他叫道。
“死了!”老女仆说,“但是我不想责怪你!”
维廉惊奇而恍惚地拆开那封信;但是他几乎还没有读完头几句,一种极度的痛苦便揪住了他的心,信从他手中落下,他倒在草凳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些时候。迷娘从旁慰解他。这时菲利克斯拾起信来,一直纠缠他的游伴,直到她依从他的请求,跪在维廉身旁念信给他听。菲利克斯重复信中的字句,维廉不得不听两遍:“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这张纸到你手中,你就该悼惜你不幸的爱人,是你的爱致她于死亡。这个男孩是你的,他诞生后我只活了几天;我死也对你忠实,不管那些皮相之谈怎样说得和我相反;我的心和你在一起。我丢掉了尘世间足以维系我的一切。我死得满意,因为人们向我担保,这孩子是健康的,会活下去。你听那年老的巴尔巴拉讲一讲吧,原谅她,好好生活,不要忘记我!”
一封多么痛苦然而也有所安慰的,一半带着谜团的信!这信的内容由于两个孩子结结巴巴读了又读的,他才真正感觉到。
“现在你懂得了!”老女仆不等他喘过气来便说,“你要感谢上天,他在你失去一个这样好的女子之后,还给你留下一个这样出众的孩子。如果你听到,那善良的女子是怎样直到最后还忠实于你,她变得怎样不幸,她为你牺牲了一切,你的痛苦将是无可比拟的。”
“让我同时来饮这杯哀苦与欢乐的酒吧!”维廉大声说,“你只要能让我确信,你只要能说服我,认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她值得我尊重,值得我爱,然后你就能让我为了她那不可补救的死亡而承担痛苦了。”
“现在不是时候,”老女仆回答,“我有事要做,我也不愿意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你不要告诉人说,菲利克斯是属于你的,对于我这一向的乔装打扮这剧团必定会大加责备。迷娘不会给我们泄露,她好,她不爱多说话。”
“我早就知道,我什么也没有说。”迷娘回答。——“你怎么会知道呢!”老女仆说。——“从哪里知道的?”维廉也插问。
“是那精灵告诉我的。”
“怎么说的?在什么地方?”
“在那老人拉出刀子来的地洞里,有声音向我呼唤:‘叫他的父亲!’那时我就想到了你。”
“到底是谁呼唤呢?”
“我不知道,是在心里、在头脑里,我那时怕得要死,我战栗,我祈祷,我就懂得了。”
维廉跟她拥抱了一下,然后把菲利克斯交给她,就走开了。他最后才看到,她比他离开她的时候苍白瘦削了许多。在熟人中他最先看见梅里纳太太;她和蔼地向他行礼。“啊!”她说,“你在我们这里可以得到你希望得到的一切!”
“这一点我很怀疑,”维廉说,“我也不期待这些。只请你承认,人们做好了一切准备,可以用不着我了。”
“你为什么要走开呢!”那位女友回答。
“可惜人们不能早一点体验到,一个人在世上是怎样无足轻重。我们总以为我们是怎样重要的角色!我们只想让我们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我们想象,若是我们离开,一切的生活,营养,呼吸,都会停滞,可是那因而出现的缺口几乎还未被觉察到,它已经又很快地填补上了,那缺口甚至常常成为填补那些即使不是更好的也是更令人愉快的东西的场所。”
“可是我们朋友们的苦痛就不值得我们考虑吗?”
“我们的朋友们也做得对,他们很快就平静下来了,而且彼此说:‘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停留在什么地方,就尽你的所能去工作吧,要努力,要友爱,你要对现在感到愉快!’”
再仔细盘问,一切果不出维廉的猜测:歌剧布置好了,招引了全体观众的注意。维廉所充任的角色这时由雷欧提斯和霍拉旭来代替,这两个人博得了观众更热烈的喝彩,比他任何时候所能得到的还多。
雷欧提斯走进来,梅里纳太太叫道:“你看这儿这个幸福的人,他不久就要变成一个资本家,上帝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维廉拥抱他,在他上衣上触到一块非常精致的手帕;他其余的衣履简单,可是一切都是最好的材料做的。
“你给我解开这谜团!”维廉大声说道。
“要了解这一切,还有充足的时间,”雷欧提斯回答,“我的跑来跑去终归得到了报酬,一位大商店的老板从我的活动、我的知识和交游中得到了收益,他给了我一部分回扣;当我要同时赚得女人们的信任时我也要有许多花费;因为那家有一个漂亮的侄女,我觉察到,如果我愿意的话,我不久就会成为一个地位显赫的人。”
“你大概还不知道,”梅里纳太太说,“这中间在我们当中也成就了一段婚事?赛罗真和那美丽的爱尔弥尔正式结婚了,因为父亲不肯允许他们那秘密的亲近。”
他们于是谈了些他不在时所发生的事,他看得出,就这团体的精神和意义而言,事实上他跟这团体早已分手了。
他焦躁不安地等候那老女仆,她曾经通知他,她要在深夜里专程来拜访。她要在大家都睡了的时候来,并且要求他把一切都准备得像一个最年轻的女子要潜身到一个恋人那里去一样。这时他把马利亚娜的遗书读了有一百遍,他怀着难以形容的兴奋读她亲手写的“忠实”这两个字,又不胜恐怖地读着那死亡的预告,她好像对死的接近毫无畏惧。
午夜过去了,半掩的门旁有一些声息,老女仆带着一个小篮走进来。“我应该,”她说,“向你这个人说说我们苦难的故事,可是我将看到的必定是你无动于衷地坐在一旁,你只为满足你的好奇心这样小心翼翼地期待我,你现在和从前一样,把自己包笼在你的冷酷的自私中,尽管我们的心都碎了。但是你看这里!我在你们那幸福的晚间就是这样取出香槟酒瓶,就是这样把三个杯子放在桌上,于是你就这样开始用些亲切的儿童故事来欺骗我们,催我们入眠,现在我却必须用些悲哀的真实让你明白,叫你警醒。”
维廉不知道他该说些什么才好,这时那老女仆真的让瓶塞迸了出来,斟满了三杯酒。
“喝吧!”她很快地把她那杯起着泡沫的酒喝干了以后,喊道,“喝吧!趁酒气还没蒸发快喝!这第三杯应该为了纪念我不幸的女友,没有人喝,任它沫尽杯干。当时她举杯祝你幸福时,她的嘴唇有多么红,啊!现在是永远苍白,永远枯冷了!”
“巫婆!复仇的女鬼!”维廉跳起来,用拳头打着桌子大声说,“是什么恶鬼附在你的身上,把你赶到这里来的?你认为,马利亚娜的死和苦难的简单故事还不够使我苦恼,你还用这样阴惨的手段来加强我的苦痛,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如果你的饕餮无厌是这样厉害,就是在死宴旁也非狂饮不可,那么你就一边喝,一边说吧!我向来嫌厌你,我只要一看见你是她的女伴,我就能想象到马利亚娜并不是清白无瑕的。”
“静一些,我的先生,”老女仆回答,“你不会使我失却常态。你还欠我们很多的情义,谁也不能听凭一个欠人情义的人以非礼相待。但是你是对的,就是我最简短的叙述对你已经是惩罚了。现在你就听一听马利亚娜为了永久是你的人,怎样奋斗和胜利的吧。”
“我的人?”维廉大声说,“你要开始说一篇什么童话吗?”
“不要打断我的话,”她插口说,“请你听我说,以后就随你的便,爱相信不相信吧,现在无论如何都是一样。你最后一天晚上是不是在我们那里见到一个纸条,把它拿走了?”
“那纸条,是在我已经把它拿走以后才发现的,它是被裹在围巾里,我是为了热烈的爱情把那围巾抓来装入衣袋的。”
“那纸上写了些什么?”
“一个烦恼的情人的期望,希望下一夜比昨天受到更好的招待;我也亲眼看见你们不曾失信于他,因为天亮之前他就早早地悄悄从你们家里走出去了。”
“你可能看见了他;但是在我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马利亚娜是怎样悲哀地、我是怎样苦恼地度过这一夜的,你现在才会知道。我要实说,既不否认,也不遮饰,我曾劝说马利亚娜去爱一个叫诺尔贝格的人;她听从了,我可以说她是怀着反感服从我的。他有钱,他钟情于她,我希望他能永久不变。随后他就外出旅行去了,这时马利亚娜认识了你。我是多么地忍受不了啊!我要加以阻止!又不得不忍耐!‘啊!’她有几次说道,‘要是你对我的青春和我的纯真再爱惜四个星期的话,我就会找到我爱情的尊贵的对象,我值得他爱,我的爱情也就可以是心安理得地献给他,可我现在违背自己的意志出卖了灵魂。’她完全委身于她的情欲,我也不能问你是不是幸福。我对于她的理智有无限的威力,因为我知道用什么方法,满足她那些小的嗜好;可是我没有力量管住她的心,因为我为她做的事,我催动她去做的事,若是违背她的心意,她从来都不允许;她只是对于难以克制的穷困让步,可是穷困不久就非常紧迫了。她少年时什么也不缺乏,她的家庭由于遇到经济纠纷丧失了产业,这可怜的女孩已经习于各样的需要,在她小小的心中已经印入某种良好的生活原则,这些原则只是使她不安,并不能给她多少帮助。她在人世间连最少的练达都没有,按根本意义说她是天真无邪的;她不懂得,人们不付钱就能够买东西;她没有比欠人家钱更忐忑不安的了,她宁愿永久舍而不取,只有为了清还一些小笔的债务,她才不得不牺牲自己。”
“你当时就不能,”维廉气愤了,“把她解救出来吗?”
“啊,是呀,”老女仆回答,“对付饥饿和穷困,对付苦闷和缺乏吗,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准备。”
“你这讨厌的媒婆!你就这样把那不幸的人牺牲了?你就这样为了你的喉咙,你无厌的饕餮把她断送了?”
“你最好还是平一平气,停止咒骂吧,”老女仆回答,“如果你要谩骂,你就走进你们朱门大户里去骂吧,在那里你会看到那些做母亲的怎样小心翼翼地为可爱的天使般的女儿选择最讨厌的男人,只要他最有钱就行。你看,那可怜的女儿在她运命的面前战栗,震颤,直到一个有经验的女友让她了解到,她结了婚便获得了将来随意支配自己的心和自己整个人的权利,她处处找不到安慰。”
“住嘴吧!”维廉喊道,“难道你相信一个罪过能够抵消另一个罪过吗?你说吧,不要多加注解!”
“那么你就听吧,不要责备我!马利亚娜违背我的意志成为你的人。这段风流,我至少没有什么可以谴责我自己。诺尔贝格回来了,他跑来看马利亚娜,她冷淡而懊丧地接待他,连一个亲吻都不给他。我用尽心机为她的态度辩解,我让他知道,有个神父曾经说动了她的良心,一个人只要还有良心,我们就应该尊重他。我劝慰他,他走了,我答应尽我的力量为他办。他有钱,粗率,可是他心地纯良,爱马利亚娜爱到了极点。他说他要忍耐,我也加紧工作,为的是不使对他的考验太过分。我和马利亚娜有些争论;我说服她,我甚而可以说是胁迫她给她的情人寄信,请他晚上来,我说她要不写这封信,我就抛弃她出走。你来了,不经意就把他的回条围在围巾里抓走了。你的意外的出现给我们造成了一场恶剧。你刚刚走,苦恼就又重新发生:她起誓,她不能对你不忠实,她是这样钟情,这样沮丧忘形,我不由得从心底里同情起她来。最后我和她约定,就是这一晚我也要抚慰诺尔贝格,用各样的托词让他走开;我请她到床上去休息,可是她好像不信赖我;她穿着衣服,最后因为过分激动,也哭乏了,才和衣入睡。
“诺尔贝格来了,我想方设法拦住他,我用极暗淡的色彩向他叙述她良心上的痛苦,她的悔恨;他希望只看她一眼,我走到屋里,让她做好准备,他随我走进来,我们俩同时走到她的床前。她醒了,愤怒地跳起来,脱开我们的手臂;她起誓,请求,她祈求,胁迫,她斩钉截铁地说,她决不依从。她十分大意,自然流露出几句她的真情话,对这几句话那可怜的诺尔贝格是按宗教的意义来解释的。最后他离开她,她又自己关在屋里。我还留他在我那里待了许久,和他讲了讲她的境况,我告诉他,她有喜了,大家必须爱惜这可怜的女孩。他对自己的做父亲的身份感到很骄傲,他希望将来得到一个男孩,他非常高兴,她向他所要求的一切他都答应了,他还许诺说,他宁愿外出旅行一些时候,也不愿使他爱人不安,不愿让这种心情的波动加害于她。第二天清早,他怀着这样的心意从我那里悄悄地走了,你,我的先生,你以为你的情敌是非常荣宠,非常幸福,他的出现会使你感到沮丧,若是你执行守卫的职务,那么为了你的幸福没有比看一看他的内心更为需要的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维廉说。
“就像是我希望还使你沮丧那样真。”老女仆说。
“一定的,若是我能够真正生动地给你描画出我们第二天的情景,你定会感到沮丧。她如何活泼地醒来!她如何和蔼地叫我进来!她如何生动地感谢我!她如何亲切地抱我靠紧她的胸脯!她微笑着走到镜子前面说:‘现在我又可以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身体欢悦了,因为我又属于我,属于我惟一亲爱的朋友了。克服了困难,是多么甜美呀!遂了他的心愿,那是怎样一种天堂般的感觉!我怎样感谢你,你照料了我,你还有一次为了我的利益运用了你的聪明才智,我可怎么谢你呢!你帮助我吧,你想得出,怎样才能使我完全幸福!’
“我听从了她,我不愿意刺激她,我赞美她所抱的希望,她极娇媚地抚爱我。若是她一离开窗子,我就必须过去守望:因为你无论如何总要从窗下走过一次,我们至少会看见你;一整天就这样不安地过去了。夜里,在你天天来的时刻,我们等候你,想你一定会来。我留神听着楼梯,我觉得时间太慢了,我又走到她这里来。我惊讶地看见她穿着军官的服装,她的外表真是想不到的活泼动人。‘今天我穿着男装出现,’她说,‘难道不应该吗?我装扮得不好吗?我的爱人今天看见我应该和他第一次看见时一个样,我要温存地,怀着比那时更多的自由拥抱他:那时有一个重要的决断还没有使我获得自由,我现在比那时不更是他的人了吗?但是,’她沉思了一些时候,添加说,‘我还没有完全成功,为了能配得上他,为了确实归他所有,我还必须拿出最大的勇气来;我必须把一切向他说明,坦白地讲出我的全部情况,随后我就完全看他是要我呢,还是驱逐我。我为他,也为我布置了这一幕;如果他的情感能将我驱逐,那么我就又完全属于我自己了,我将在我所承受的惩罚中寻找我的安慰,并且忍受命运所加之于我的一切。’
“我的先生,那可爱的女孩就怀抱着这些思想、这些希望在等候你;你没有来。啊!我应该怎样描述她等候你和希望见到你的情形呢?我现在又看见你在了,你曾怀着怎样的热情讲述那个男子,那时你还不曾体验过他的残酷!”
“好了,亲爱的巴尔巴拉,”维廉跳起身来抓住老女仆的手说道,“现在你的佯装作态,你的有准备的表演,该收场了!你漠不关心的、你平静的、你满足的声音泄露了你的真情。把马利亚娜还给我,她还活着,她在我们附近。你没有徒然挑选出这夜深而寂静的时刻来拜访我,你没有徒然用这段感动人的故事来说动我。她在什么地方?你把她藏在哪里了?只要你把她指给我,只要你把她交还我,我信你所说的一切,我就完全相信你所说的一切。我一眨眼就看见了她的影子,让我再把她抱在我的怀里吧!我要在她的面前跪下,我要请求她饶恕我,我要为她的战斗、为她战胜了她自己也战胜了你的胜利当面向她祝福,我要把我的菲利克斯给她带来。来吧!你把她藏在哪里了?不要让她,也不要让我更长久地在不安定日月中苦熬了!你最后的目的达到了。你把她隐藏在哪里了?来吧,让我用这盏灯光照着她!让我再见见她美好的面庞吧!”
他把老女仆从椅子上拉起来,她向他定睛凝视,泪珠从眼中迸出,一种巨大的痛苦揪住了她的心。“怎样一种不幸的错误,”她大声说道,“还让你有一瞬间的希望!——是的,我把她藏起来了,但是在地底下,再也没有阳光,再也不会有一支亲密的蜡烛照耀她美好的面庞。请你带着那可爱的菲利克斯到她的坟边,告诉他说:‘这里躺着你的母亲,她是被你父亲害死的。’那个亲爱的心再也不为要与你相会的焦躁之情而跳动,她也不会在邻室中等候我的故事,或是我的童话的结局;那暗室收容了她,没有新郎跟到里面去,她也不能从那里迎着爱人走出来。”
她靠着椅子倒在地上,悲痛地哭泣;维廉第一次完全信以为真,马利亚娜死了,他非常悲哀。老女仆立起身来。“此外我也没有什么向你说的了,”她说着,把一个包裹掷在桌上。“这里这些信件会完全使你对你的残忍感到羞愧;如果你能够,你就眼睛不含泪把这些信从头到尾读一遍吧。”她轻轻移步走去,这一夜维廉却没有心情启开信囊;这信囊是他自己赠给马利亚娜的,他知道,她从他那里收到的每张短简,她都小心翼翼地保留在里边。次日清晨他才克制着自己,解开这束信,迎面落出许多纸条,都是他亲手用铅笔写的;这些纸条又给他唤回从他们快乐结识的第一天起直到他们残酷分离的最后一天的每一种情况。只是有一小束短简,那是寄给他的,并且从内容看来,是又被威纳退回来的,他阅读着,不无极沉痛的痛苦:
“我的信简没有一封能够送到你的手里,我的请求和祈求你都听不见;这些残酷的命令是你自己发出的吗?难道我永远不应该再跟你见面吗?我再试一次,我请求你:来,啊来呀!难道我永远不应该再跟你见面吗?我再试一次,我请求你:来,啊来呀!我不要求把持住你,只要我还能再跟你拥抱一次。”
“若是我平素坐在你的身旁,握住你的手,望着你的眼睛,满怀爱和信任的心向你说:‘亲爱的,亲爱的好人!’你这样爱听,我必须这样频频地重复着说,现在我还重复一遍:‘亲爱的,亲爱的好人!’你要好好的,和从前一样,你来,不要让我在苦恼中毁掉!”
“你以为我有罪,我也是有罪,但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来吧,好使我获得惟一的安慰,我要告诉你,以后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
“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自己,我祈求你来。当你逃开我时,我感到你是忍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你来,让我们的分离少带些残酷!我也许从来不值得你爱,正像你把我推回到一种无边无际的苦难中的那一瞬间一样。”
“凭着一切神圣的事,凭着一切能够感动一个人心的事,我呼唤你!那是同一个灵魂相关的,那是同一个生命相连的,那是两条命,其中有一条对于你必定是永久贵重的。由于狐疑你将不相信那件事,可是我要在将死的时刻吐露出来:我在我心房底下怀着的孩子是你的。自从我爱上你,就是我的手也没有被旁人握过;啊,你的爱,你的正直,若是都成为我青春的伴侣,该有多好!”
“你不想听我说吗?那么说起来,我最后必定要哑口无言了,但是这些信笺不应该沦亡,如果那冥被已经盖住我的唇,如果你悔恨的声音再也不能到达我的耳边,也许这些信笺还能够向你诉说。我这悲哀的一生直到最后一瞬间,我感到惟一可以自慰的便是:我对你没有罪过,纵使我不能说我一概是没有罪过的。”
维廉读不下去了;他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但是当雷欧提斯走进来时,他在他面前勉强隐瞒他的情感,他更为苦恼了。这人拿出来一袋金钱,数着,算计着,对维廉说:“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一个人正在发财的路上走着,什么也不能破坏他,或阻拦他,——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了。”维廉回想他的梦,微笑着;但是同时他也怀着悚惧想:在那个梦境中马利亚娜是为了去追随他死去的父亲而离开他,最后这两个人像是鬼魂一般围着花园浮动。
雷欧提斯唤醒他的沉思,领他到一座咖啡店里,立即有许多平素在剧院里喜欢看他戏的人把他围了起来;他们见到他都很高兴,但听说他要脱离舞台,又都不胜惋惜;他们非常明确而公正地谈论他和他的表演,谈论他的才能和他们的希望,致使维廉最后不无感动地说道:“若是在几个月前,这种关怀会对我有无穷的价值!会怎样启发我,怎样使我快乐呀!我的感情也许不会这样完全离开舞台,我也许不会走得这么远,对群众这样绝望。”
“总之不应该失望到这样的地步,”一个老年人走出来说,“群众是广大的,真的理智和真的情感并不像人们所相信的那样稀少;只是艺术家为了他表现的艺术万不可要求一种绝对的赞美;因为正是那绝对的东西价值最小,可是相对的,先生们又不愿意。我知道,在生活里和在艺术中一样,如果人们应该做一些,表现一些事物,必须深思熟虑;但是如果已经做完了,成功了,人们就可以注意听取多数人的评论,然后稍加整理就能很快地从这许多评论中凑集成一个完整的批评;因为那些能够替我们省去这番工作的人,多半是保持静默的。”
“这他们就不应该,”维廉说,“我常听说,那些自己对于好的作品不发言的人却在抱怨和惋惜没有人发言。”
“那么我们今天要大声说了,”一个青年说,“你必须和我们会餐,我们要追叙一番我们一向对于你,和有些回对那善良的奥莱丽亚所欠的情分。”
维廉谢绝了这次邀请,他到梅里纳太太那里去了。为了那两个孩子,他要和她谈话,同时他想把他们从她那里接出来。
老女仆所说的秘密,他并没有遮掩得很好。当他又见到那美丽的菲利克斯时,他把这秘密泄露出来了。“啊,我的孩子!”他喊着,“我亲爱的孩子!”他抱起他来,让他贴在他的胸前。“爸爸!你给我带来了什么?”那孩子说。迷娘注视这两个人,好像她要告诫他们不要泄露了秘密。
“这是怎样一个新现象?”梅里纳太太说。人们设法把孩子们拉开,维廉觉得对于那老女仆并不负有严守秘密的义务,就把这全局的关系都告诉他的女友了。梅里纳太太微笑着注视他。“啊!那些轻信的男子!”她说,“只要有一些事跟他们沾边,人们就不难把这些事推在他们身上,但是他们将来也还是不左右顾盼一回,他们只知道看重他们从先用一种固执的热情的标记所标示的那些事。”她不能抑制,长叹了一声,若不是维廉这时完全视而不见,那么他就会对她表现出无法克制的爱慕之情。
他于是和她谈到这两个孩子,他说他想把菲利克斯留在他身边,把迷娘送到乡下去。梅里纳太太虽不愿意和这两个孩子立刻分开,可是觉得这个提议是好的,诚然是必要的。菲利克斯在她这里变野了,迷娘像需要一种新鲜空气和另样的关系,这孩子的病是不能靠休养治好的。
“你不要弄错了,”梅里纳太太继续说,“我轻率地表示了一些关于这男孩是否当真属于你的疑点。对于那老女仆自然没有什么可以信赖的;可是谁在为个人的利益编造假话时,一旦真的对他有利,也能够说一次真话。那老女仆也骗过奥莱丽亚,说菲利克斯是罗塔里欧的儿子,而我们女人有这种特性:即使我们已经不认识他们的母亲,或是从心里恨她们,我们也能真心爱我们爱人的孩子。”菲利克斯跳着走进来,她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紧紧地抱住他。
维廉跑回家去,唤来那老女仆;她本来已经说好要来拜访他,可是要在黄昏之后。他懊恼地迎接她,对她说:“在世界上没有比专门说谎造谣更为可耻的了!你已经用说谎造谣种下了许多罪恶,现在,因为你的话能决断我终身的幸福,现在我很疑惑,我不敢把那男孩抱在我的怀里,若是没有这些疑雾,他归我所有,会使我非常幸福的。你这可耻的东西,我看着你,不能没有憎恨和鄙弃。”
“如果要我公正地说,”那老女仆答道,“你的态度我觉得不能忍受。他若不是你的儿子,那么他在世界上也是那最美丽最招人爱的孩子,若有人想要把他永久留在身边,那人会愿意花任何价钱把他买去。由你来照料他,不是很有价值的事吗?我由于为他操了那么多心,出了那么多力,就不能赚得我将来生活的一小笔赡养费吗?啊,你们无忧无虑的先生们,把正义真理说得天花乱坠;但是有一个可怜虫,就是她最少的一点需要也无人理会,她在穷困中见不到朋友,劝告,帮助,她必须受那些自私自利的人的压榨,而在暗地里受罪——关于这些事有很多可以说,如果你愿意听,如果你能够听。你读过马利亚娜的信吗?那都是她在那不幸的时候写的。我想和你接近,想把这些信送给你,但都没有办到;你那残忍的妹夫把你封锁得死死的,使一切的巧计和聪明都归无效,最后他用监狱来威吓我和马利亚娜时,我不得不放弃一切希望。信里的一切不和我所说的一致吗?诺尔贝格的信难道不能使这全部故事免除一切怀疑吗?”
“怎样一封信?”维廉问。
“在信袋里你没有见到吗?”老女仆回答。
“我还没有都读完。”
“请你把信袋拿来!一切都取决于这个证据。诺尔贝格不幸的字条制造出这悲哀的纠纷,但他手里写出的另外一页信却能解开这个结子,如果在这缕情丝上还有一些症结。”她从信袋里取出一张信纸,维廉认得那令人憎恨的手迹,他聚精会神地读:
“你告诉我说,女孩儿,你怎样能这样地对待我?我真不愿相信,女神本人能够把我变成长吁短叹的情人。你并没有张着双臂迎我跑来,你是退回去了;你这种态度,别人见了真会以为你是嫌厌我。我不得不和那年老的巴尔巴拉在一间屋里一只箱子上度过一夜,这是说得过去的吗?而我的亲爱的女孩只离我一两间屋子远!我对你说,这太蠢了!我允许给你一些考虑的时间,不立即督促你,可是我对于每一刻逝去的时间都要发狂的。凡我所知所能的不是都赠给你了吗?你还怀疑我的爱吗?你要什么?都告诉我吧!你什么也不会缺乏的。我要那位神父变盲变哑,因为是他把这套无聊的事装在你的头脑里了。你非得到这样一个人那里去吗?有许多这样的人,专会窥探青年男女。够了,我对你说,你必须有所改变,你一定要在几天内给我一个回话,因为我不久就又要走了,如果你不恢复和蔼亲爱的态度,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那封信就是用这样的口气漫长地写下去的,它总是纠缠着这一点,使维廉感到痛苦的满足,还证明他从巴尔巴拉所听到的那段故事的真实。又一封信证明,马利亚娜后来也没有让步。看了这许多信,维廉不无深切的痛苦,他知道了这不幸的女孩死前的全部故事。
老女仆当时把那粗率的诺尔贝格一点点地劝得柔和了,她把马利亚娜的死亡报告给他,让他相信,菲利克斯好像是他的儿子;他也曾给她寄过几次钱,这钱她自己留了下来,因为她已经把教养这孩子的操劳硬塞给奥莱丽亚了,但是可惜这秘密的营生没有延续多久。诺尔贝格由于过着放荡的生活耗费了他财产中最大的一部分,他又重新演些爱情的故事,他对他第一个信以为真的儿子的慈心也变硬了。
一切都说得这样若有其事,并且遇合得这样巧妙,可是维廉还不敢享受做父亲的欢悦,他好像害怕这是一个恶魔给他送来的赠品。
“只有时间能够治疗你的多疑,”那老女仆猜透他的心情,说,“你姑且看这孩子是个旁人的孩子,可是你要更仔细地注意他,你看他的秉性,他的本质,他的才能,如果你不能渐渐地又认识出你自己来,那么你必定是没有好眼力。因为我向你说明,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也不会让人随便推给我一个孩子;但是这对于我们女人也是一种幸福,男子们在这些事件里不这样眼光锐利。”
按照这一切情形维廉和老女仆商妥:他自己把菲利克斯带走,她将迷娘送到苔蕾丝那里去,随后她再随意去消受他答应给她的那一小笔养老金。
他唤来迷娘,让她准备这种变动。——“麦斯特!”她说,“留我在你身边吧,是喜是忧在一起。”
他解释给她听,她现在成长起来了,他必须为她将来的教育做一些事。——“我已经受足教育了,”她回答,“为了爱和悲伤。”
他让她注意她的健康,她需要一个能干的医生不断地抚育和指导。——“人们为什么为我操心呢?”她说,“世上有那么多值得操心的事。”
他费了很多劲儿令她确信他现在不能把她带在身边,他要送她到那些他以后常常见到的人那里去,可是她好像一切都没有听见。“你不要我在你身边吗?”她说,“若是你送我到竖琴老人那里,也许会比较好些!这可怜的人是那样孤独。”
维廉设法让她明了,那老人已经安置好了。——“我每个时辰都在渴念他。”孩子回答。
“但是我没有注意到,”维廉说,“当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这样地喜爱他。”
“如果他醒着,我怕他;我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但若是他睡着了,我就愿意坐在他身旁,为他赶苍蝇,我看他怎么也看不够啊!他在可怕的时刻曾经帮助过我,没有人知道,我欠他什么情。我要是知道路,我早就跑到他那里去了。”
维廉详细地向她解释一切情形,他说:她是一个理性的孩子,这次她也要依从他的愿望。——“理性是残酷的,”她回答,“这颗心要好些。我愿意到你要我去的地方,可是要把你的菲利克斯留给我!”
说来说去她总是固执她的意见,维廉最后只好决定把这两个孩子都交给老女仆,一同送到苔蕾丝小姐那里去。他觉得这更为轻易了,这时他还总是怕把这美丽的菲利克斯当作自己的孩子据为己有。他把他抱在怀里绕来绕去;那孩子喜欢在镜子前边被举起来;维廉并没承认父子关系,可是也喜欢把他抱到镜子前面去寻索他和那孩子的相似点。若是一瞬间他真觉得有些相像,他就把那孩子贴在胸前;但是忽然又被那怕是受了骗的思想所苦,放下孩子,让他跑去。“啊!”他大声说,“我若真能把这无价的宝贝据为己有,而后这孩子又被人抢走,那么我就是一切人中最不幸的人了!”
孩子们走了,维廉要正式和剧院告别,这时他觉得,他和它早就分别了,只要一走便了。马利亚娜已经不在人世,他的两个护身神也都离远了,他的思想也跟着他们跑去。那美丽的男孩子浮荡在他的幻想中活像一个感人而缥缈的现象,他看见他拉着苔蕾丝的手跑过田野树林,在自由空气里傍着一个自由、爽快的女伴成长;自从他想到这孩子在她的抚养中以来,他觉得苔蕾丝更为可贵了。就是在戏园子里听戏,他也是微笑着怀念她;他几乎沉湎在她的音容笑貌中,一切的表演再也不能使他产生幻象了。
赛罗和梅里纳一知道他对于他从前的地位没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就对他非常客气。一部分观众希望看见他再登一次台;这对他说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了,在剧团里恐怕除了梅里纳太太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
现在他真正和这位女友告别了,他很感动,说:“但愿人们不这样不自量,不要随意对将来有什么许诺!就是最微小的一点他也不一定能实践,更不必说有意义的计划了。我一想起,在那不幸的夜里,我们被人抢劫了,病的病,受伤的受伤,共同挤在一座穷苦的酒馆里,我向你们大家许诺了些什么事,我就感到惭愧。那时的不幸怎样提高了我的勇气,我以为在我的善良的意志中找到了什么宝物!现在从这一切中一无所得,是毫无成就!我欠着无限的情离开你,而我侥幸的是人们再也不重视我的诺言,并且没有人曾经有一次因此提醒过我。”
“你不要苛责你自己,”梅里纳太太回答,“如果没有人认识,你为我们做了些什么事,我却是不会不承认的;如果我们那时没有你,我们的全局也许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关于我们的种种计划和我们的愿望:如果它们完成了,实现了,它们的面貌就绝对不相似了,我们觉得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达到。”
“你友爱的解释,”维廉回答,“并不能安慰我的良心,我将觉得永久欠着你的情。”
“你欠我的情,大半也是可能的,”梅里纳太太回答,“只是不要像你所想的那样。我们亲口所作的诺言没有实现,我们把这看成一种耻辱。啊,我的朋友,一个好人当面总是答应得太多!他所诱导出来的信任,他所引起的爱慕,他所唤起的希望,都是无限的,他会不知不觉地变成一个永远欠人情的人。前途珍重!如果我们外部的情况在你的领导下真正有所成就,那么在我内心里由于你的分别就产生了一个不容易重新弥补的罅隙。”
维廉在他从城里起程之前,给威纳写了一封详细的信。他们虽然通过几次信,但是他们因为意见不一致,最后就停止写信了。现在维廉又和他逐渐接近;他立即要去做威纳希望他做的事,他能够说:“我离开剧院,去和一些人接近。和这些人的交往必定会在各种意义上把我引到一种纯洁而稳定的事业中去。”他问到他的财产,现在他觉得非常奇怪的是,他竟这样久没有顾到这件事。他并不知道,所有这样的人都是如此:每当他们专注内心的修养时,他们就会完全忽略外界的状况。维廉就是陷入了这种境况中,他好像现在第一次注意到他需要身外的资财,以便持久地从事他的工作。他怀着完全与第一次不同的心情走了;他的前程是远大的,他希望在他的道路上经历一些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