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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卷 墓地来者不拒
五 酒鬼照样会死
次日,夕阳西下,一辆饰有骷髅、胫骨和眼泪的老式柩车经过梅恩林荫大道,稀少的过往行人脱帽致敬。柩车上有口棺材,覆盖着白布,上面放着一个巨大的黑十字架,好像躺着一个身材高大、双臂下垂的死人。后面跟着一辆蒙黑纱的四轮轿式马车,里面坐着一个穿白法袍的神甫和一个戴红圆帽的侍童。柩车两旁,走着两个穿黑镶边灰制服的殡葬工。后面跟着一个穿工装的瘸腿老头。这一送葬行列向沃日拉公墓走去。
那人的口袋里,露出一把锤子的柄、一把冷凿的刃和一把钳子的两个把手。
在巴黎的公墓中,沃日拉公墓与众不同。它有特别的习惯,比如,它有一个通大车的门和一个便门,附近一带的老人抱着旧称呼不放,仍喊作骑士门和步行门。前面已说过,小皮克皮斯街的伯尔纳-本笃修会的修女们,获准可以在傍晚时分,单独葬在一个角落里,因为那块地从前属于修院。那里的掘墓工若因为这个缘故,夏天黄昏时分,冬天天黑了,还要在墓地干活,就不得不遵守一条特别的纪律。那时候,巴黎各公墓日落时必须关门,这是市政府的规定,沃日拉公墓也不例外。骑士门和步行门是两个相连的栅栏门。旁边有个小屋,是建筑师佩罗内建造的,看公墓的人住在里面。因此,当太阳隐没在残老军人院的圆屋顶后面时,这两个栅栏门必须关闭。这时候,假如某个掘墓工还在公墓滞留,必须凭殡仪机构发给的掘墓工出入证方能出门。门房的窗板上开了个洞,挂了个类似信箱的盒子。掘墓工把出入证扔进盒子里,门房听见出入证落下的声音,便拉动绳子,步行门打开。假如掘墓工没带出入证,便自报姓名,有时,门房即使睡觉或睡着了,也得起来,先去确认一下,再用钥匙打开大门;掘墓工出去,但得付十五法郎罚金。
这公墓除了常规,还有自己的特点,影响了统一管理。为此,一八三〇年后不久,它就被取缔了。蒙帕纳斯公墓即东公墓取而代之,并接管了与沃日拉公墓一墙之隔的那家远近闻名的小酒馆。那酒馆屋檐上顶着个木瓜,是画在一块木板上的,它位于拐角处,一边对着酒客的桌子,另一边朝向死人的坟茔,还有块写着“好木瓜”的招牌。
沃日拉公墓可谓是凋谢的墓地。它日益衰败。那里到处发霉,将花儿赶跑了。有产阶级嫌它寒酸,不大愿意葬在那里。拉雪兹神甫公墓,好极了!葬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就好比拥有了红木家具。那里高雅优美。沃日拉公墓是一个古老的园林,树木的布局古色古香。笔直的幽径,黄杨,崖柏,冬青,古老紫杉下的古老坟墓,高草。每到黄昏,满目凄凉。一行行树木阴阴森森。
那盖着白棺罩、放着黑十字架的灵柩驶进沃日拉公墓的林荫大道时,太阳尚未落山。紧随其后的瘸子正是福施勒旺。
耶稣受难嬷嬷安葬在祭坛下面的地窖里,珂赛特被送出修道院,让·瓦让被带进停尸间,一切顺顺利利,畅通无阻。
顺便说一下,将耶稣受难嬷嬷安葬在修院的祭坛下,我们认为是完全可以谅解的。这种错误好比是一种责任。修女们做完后,不仅不感到不安,反而心安理得。在修道院里,所谓的“政府”,不过是对权力的一种干预,从来都是有争议的。教规最重要;至于法规,看着办吧。人哪,你们想订多少法律,就订多少吧,不过,留给你们自己享用。先得给上帝纳贡,剩下的才给国王。与原则相比,王公贵族半文不值。
福施勒旺一瘸一拐、得意洋洋地跟在灵柩后面。他的两个秘密,两个孪生诡计——一个与修女们一起密谋,另一个同马德兰先生一起策划,一个为了修院,另一个背离修院——皆已获得成功。让·瓦让镇定自若,他这种镇静的态度具有极强的感染力。福施勒旺对成功已不再怀疑。剩下的事易如反掌。两年来,他不止十次灌醉过那位掘墓工,正直的梅斯蒂安大爷,一位胖嘟嘟的老头。他拿梅斯蒂安大爷寻开心。他随心所欲地摆布他。他把自己的意愿和奇想当帽子套到梅斯蒂安头上。梅斯蒂安的脑袋套上福施勒旺的帽子不大也不小。福施勒旺万无一失。
当送殡行列驶入通往公墓的林荫道时,福施勒旺喜不自胜,他看看柩车,搓搓粗大的手,低声说道:
“好一场玩笑!”
突然,柩车停下了:已到了铁栅栏门前。得出示安葬许可证。殡仪馆的人上前与看公墓的人接洽。总要等上一两分钟。这时,有个人,一个陌生人,来到柩车后面,站在福施勒旺身旁。好像是个工人,穿着一件有几个大口袋的上衣,夹着一把镐头。
福施勒旺看看那陌生人。
“您是谁?”他问道。
那人回答:
“掘墓的。”
假如有人当胸被炮弹击中,却侥幸活了下来,可能就是福施勒旺当时的神情。
“掘墓的!”
“是的。”
“您!”
“我。”
“掘墓工是梅斯蒂安大爷呀。”
“曾经是。”
“什么!曾经是?”
“他死了。”
福施勒旺想到了一切,就没想到这个:掘墓工可能会死。可这却是事实;掘墓工们也会死的。不断地给别人掘墓,也就掘开了自己的坟墓。
福施勒旺瞠目结舌。他勉强结巴了一句:
“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事实。”
“可是,”他吃力地继续说,“掘墓工是梅斯蒂安大爷。”
“拿破仑之后,是路易十八。梅斯蒂安之后,是格里比埃。乡下人,我叫格里比埃。”
福施勒旺脸色苍白,打量着格里比埃。
此人高高瘦瘦,脸色惨白,神态阴郁。看上去就像个平庸的医生,转行当起了掘墓工。
福施勒旺哈哈大笑。
“哈!世上的怪事真多!梅斯蒂安大爷死了。可爱的梅斯蒂安大爷死了,但愿可爱的勒努瓦大爷永生不死!您知道勒努瓦大爷是什么吗?是地道的红葡萄酒,六法郎一壶。絮雷纳的红葡萄酒!棒极了!货真价实的巴黎絮雷纳!哈!他死了,梅斯蒂安老头。我很遗憾,他是个乐天派。您也是,也是个乐天派。是不是,老弟?一会儿,我们一道去喝它一杯。”
那人回答:“我念过书。我读完了四年级[175]。我从不喝酒。”
柩车重新上路,在公墓的大道上滚动。
福施勒旺放慢脚步。他一瘸一拐,与其说因为残疾,不如说因为忧虑。
掘墓工走在他前面。
福施勒旺又将突然出现的格里比埃打量了一番。
他是这样一种人,年纪轻轻,却老气横秋,瘦如干柴,却身强力壮。
“老弟!”福施勒旺喊道。
那人转过脸来。
“我是修院的掘墓工。”
“我们是同行。”那人说。
福施勒旺没有文化,却很精明,他明白在同一个厉害的人,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打交道。
他咕哝道:
“梅斯蒂安大爷就这样死了。”
那人回答说:
“千真万确。仁慈的上帝查了他的生死簿。该梅斯蒂安大爷了。梅斯蒂安大爷就死了。”
福施勒旺机械地重复:
“仁慈的上帝……”
“仁慈的上帝。”那人权威地说。“对于哲学家来说,是永恒的天主;对于雅各宾派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天主。”
“我们不要互相介绍一下吗?”福施勒旺结结巴巴地说。
“已介绍过了。您是乡下人,我是巴黎人。”
“没在一起喝过酒,不能算认识。喝了酒,才会掏心窝。呆会儿您和我一起去喝酒。这是不能推辞的。”
“先得干活。”
福施勒旺心里想:这下我完了。车轮再转几圈,就到葬修女的那个角落的小路上了。
挖墓工接着又说:
“乡下人,我要养活七个娃娃。他们要吃饭,所以我不能喝酒。”
接着,他又装出严肃的样子,得意地加了一句:
“他们的饥饿是我口渴的敌人。”
柩车绕过一丛柏树,离开大路,驶入小路,进入泥地,深入矮树丛中。这表明马上就要到墓地了。福施勒旺放慢脚步,却无法使灵车慢下来。幸亏泥地松软,加之冬天下了雨,土路湿漉漉的,车轮粘上了土,步履维艰。
他走近掘墓工。
“有阿尔让特伊产的一种葡萄酒,味道好极了。”福施勒旺悄声说道。
“乡下人,”那人又说,“我本不该当掘墓工的。我父亲曾是陆军子弟学校的门房。他打算让我从事文学。但他遇到了灾难。他在证券交易中惨遭失败。我只好放弃当作家。不过,我仍给人代写书信。”
“那您就不是掘墓工了?”福施勒旺抓住这根稻草又说道,尽管这根稻草不结实。
“干这一行不妨碍干另一行。我身兼二职。”
后面一句话,福施勒旺没听明白。
“我们去喝酒吧。”福施勒旺说。
这里,得做一点说明。福施勒旺尽管焦虑不安,他提议去喝酒,却没明确谁付钱。通常都是福施勒旺提议,梅斯蒂安大爷付钱。他这次提议喝酒,显然是因为换了个掘墓工,出现了新情况,他必须这样做,不过,这位老园丁避而不谈付账的时刻,他这样做并非无意。至于他,福施勒旺,尽管心里着急,却根本不想付钱。
那掘墓工高傲地微笑着,继续道:
“总得吃饭吧。所以,梅斯蒂安大爷死后,我同意接替他的工作。一个人读了点书,就变得达观了。我在用手的工作上,再加一个用胳膊的工作。我在塞弗尔街集市上,摆了个代写书信的摊头。您知道吗?雨伞市场。红十字会的厨娘们全来找我写信。她们要给大兵写情书,我就胡乱给她们编几句。上午,我写情书,晚上,我挖坟坑。乡下人,这就是生活。”
柩车继续前进。福施勒旺忧心如焚,四下张望。大滴汗珠从他额头落下。
“可是,”那掘墓工继续说,“一仆不侍二主。我得作选择,要么拿笔,要么拿镐。镐头会弄坏我的手。”
柩车停下了。侍童从挂着黑纱的车子上走下来,接着是神甫。柩车的一个前轮稍微压到一堆土上,土堆那边是敞开的坟坑。
“好一场玩笑!”福施勒旺沮丧地再次说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