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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二十二日正午,皮埃尔沿着泥泞打滑的道路爬坡,他望望自己的脚和崎岖不平的路。他有时瞧瞧周围熟悉的人群,然后又去瞧他那双脚。周围的人群和他那双脚都是他熟悉的。那条雪青色的罗圈腿的小灰子快活地在路旁奔跑,有时,为了证明它的敏捷和满意,提起一只后腿,用三条腿跳跃前进,然后又撒开四条腿狂吠着向落在死尸上的乌鸦奔去。周围横陈着各种动物的肉——从人的到马的,不同程度腐烂的肉;狼不敢走近有行人的地方,所以小灰子可以随意地大嚼大吃。
一早就下雨,眼看就要雨过天晴,但是停了一阵子,下得更大了。道路湿透了,水已经渗不进去了,顺着车辙流成小水沟。
皮埃尔一边走一边向两旁张望,一边每数三步就弯起一个指头。他内心对雨念叨着:“下吧,再下吧,再加一把劲。”
他觉得他什么也不想;但是在那遥远、深邃的某个地方,他的灵魂却在想一件重要的和令人欣慰的东西。这是他从昨天跟卡拉塔耶夫的谈话中得出来的最奥秘的精神收获。
昨天在宿营的地方,皮埃尔在已经熄灭的篝火旁觉得很冷,他站起来,挪到附近着得较旺的火堆旁。在他走过去的篝火旁,普拉东坐在那儿,他用军大衣连头一块裹起来,像裹一件法衣似的,他正用他那流畅的、愉快的、然而却是微弱的、病人的声音向士兵讲皮埃尔所熟知的故事。已经过了午夜了。这通常是卡拉塔耶夫发过一阵疟疾后特别活跃的时候。皮埃尔走到篝火前面,听见普拉东微弱、病态的声音,看见他那被火光照亮的可怜的脸,他心中感到一阵刺痛。他为自己对这个人的怜悯而吃惊,想走开,但是没有另外的篝火可去,于是皮埃尔极力不看普拉东,在篝火旁坐下。
“你身子怎么样?”他问道。
“身子怎么样?如果我们抱怨病,上帝就不赐我们死了,”卡拉塔耶夫说,立刻又回到讲开了头的故事。
“……我说,老弟,”普拉东继续说,他那瘦削、苍白的脸带着笑容,眼睛闪着奇异的喜悦的光,“我说,我的老弟……”
皮埃尔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了,卡拉塔耶夫单独对他一个人讲过五六次,而每次讲这故事时总是怀着那种奇特的、喜悦的感情。但是,不论皮埃尔对这个故事多么熟悉,他现在听它,仍然觉得新鲜,卡拉塔耶夫讲故事时显然感到的那种恬静的欢喜,也感染着皮埃尔。这个故事是讲一个老商人,他和一家人过着规规矩矩的、敬畏上帝的生活,有一次他和一个富商结伴儿到马卡里去。
两个商人在一家客店里住下,躺下睡了,第二天发现商人的同伴被人杀死而且遭到抢劫。在那个老商人的枕头下面找到那把染血的刀子。这个商人受到审判,挨了鞭打,撕破鼻孔,——按照规矩都做到了,卡拉塔耶夫说,——然后被流放去做苦役。
“就是这样,我的老弟(卡拉塔耶夫正讲到这儿,皮埃尔就来了),这件事过去了十来年,也许十多年。那个老头子过着服苦役的生活。他服服帖帖,不做一点非分的事。他只求上帝赐他死。——好的。一天夜里,苦役犯人聚在一起,就像咱们现在这样,那个老头也在里面。闲谈中,谈起他们谁为啥受这份罪,怎样冒犯了上帝。于是大家说起来,一个说,他害死一条人命,一个说他害死两条,一个说他放过火,一个说他是逃亡农奴,什么罪也没有。人们都问那个老头:‘爷爷,你犯了什么罪?’‘我嘛,我的小兄弟们,我是为我自己的也为别人的罪过在吃苦呢。我没害过一条命,没拿过别人的东西,不光这样,我还常常帮衬贫寒的人。亲爱的小兄弟们,我是一个商人;有很多的财产。’如此这般,他从头到尾,详细地把事情向他们讲了一遍。‘我不为自己难过。这是上帝惩罚我呢。不过只有一样,’他说,‘我可怜我的老伴和孩子。’说到这儿,老头子哭起来。在他们一伙里有一个人,正好就是杀死那个商人的人。‘老爹,’那个人说,‘那件事在何地、何年、何月发生的?’一切都问到了。他的心感到刺痛了。他就像这个样子走到老头跟前——扑通一声俯到他的脚下。‘老爹,’他说,‘你是为我遭的罪。弟兄们,他说的千真万确;这个人没有罪,无缘无故地受折磨。那件事是我干的,刀子是我趁你睡着时塞到你的头下面的。原谅我,老爹,’他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谅我吧。’”
卡拉塔耶夫停住了,他望着火光,露出欣喜的笑容,拨了拨劈柴。
“那个老头说:‘上帝会饶恕你的,而我们所有的人对上帝都有罪,我是为我的罪过而受苦。’他哭了,热泪潸潸地流。你想不到,亲爱的,”卡拉塔耶夫说,他那喜悦的笑容越来越焕发着光彩,仿佛在他刚才所讲的里面,包含着一种最有魅力、最有意义的东西,“你想不到,亲爱的,这个凶手向官府自首了。他说:‘我害过六条人命,我是一个大坏蛋,但是我最可怜那个老头子。再不要让那个老头子抱怨我了。’他自首了:人家记录下他的供词,发了公文,按照规矩都办到了。那地方很远,要审了又审,要写一道道公文,要经一层层官府。这件案子终于到了沙皇那儿。沙皇的命令终于来了:释放那个商人,发还原判没收的财产。公文批来了,到处找那个老头。那个无辜受罪的老头在哪儿?沙皇的批示下来了。开始找来找去。”卡拉塔耶夫的下巴颏在打颤。“上帝已经饶恕了他——他死了。你看就是这样,亲爱的,”卡拉塔耶夫结束说,他望着前方默默地微笑着,待了很久。
这时模模糊糊地、欢快地充满着皮埃尔灵魂的,不是这个故事本身,而是这个故事的神秘意义,是卡拉塔耶夫讲这个故事时在他脸上焕发出的那种极大的欢喜和这种极大的欢喜的神秘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