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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不知道他们要回来,因此也就没有专程去车站接他们。那天因为路上有冰凌子,火车站周围只有一辆旅馆接送客人的大汽车,肯尼科特因为要把行李托运单交给火车站站长——他就是唯一欢迎他们回来的人——所以没有赶上那辆大汽车。卡萝尔在火车站里等着肯尼科特,四周都是兜着头巾、拿着雨伞、冻得缩成一团的德国农妇和满脸胡子拉碴、身穿灯芯绒外套的庄稼汉,还有一些像公牛那样一声不响的长工。候车室里到处可以看到淋湿了的外套在冒水汽,烧得通红的炉子发出烤煳了的气味,以及从盛有锯木屑的箱子(现在充当痰盂)里面散发出来的臭味。这时天色暗淡无光,好像灰蒙蒙的冬天的清晨一样。

“这里是一个有名的贸易集散地,也是一个有趣的边疆重镇,但它——可不是我的久居之地。”卡萝尔就像一个新来乍到的客人,心里在这样沉思着。

肯尼科特说:“本想打个电话叫一辆小汽车,但要等上老半天才会来。我们干脆还是走回去吧。”

他们显得怪别扭地出了平坦的木头地板的站台,踮起脚尖保持身子平衡,甚至每跨一步都小心翼翼,就这样沿着大路往前闯去。这时,冰雹已经停歇,雪下得越来越大,真是天寒地冻,砭人肌骨。一英寸左右的积水上面结着一层冰,他们拎着手提箱,走起路来好像在滑冰似的,摇摇晃晃地差点儿没跌倒。湿漉漉的雪浸透了他们的手套,脚底下的积水也溅到脚踝上。他们几乎是一步一滑地走了老半天,才走过三个街区,来到了哈里·海多克家的大门口,肯尼科特唉声叹气地说:

“我们还是在这儿歇歇脚,打个电话叫一辆汽车吧。”

她尾随在他后面,浑身湿透,简直就像一只掉进水缸里的小猫咪。

海多克夫妇俩眼看着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跨到泥泞不堪的混凝土人行道上,好像冒着生命危险似的踩上门前的台阶。于是,海多克夫妇俩也来到了门口,大声跟他们打招呼:

“哈,哈,哈,你们到底还是回来了!这可好极了!一路上玩得痛快吗?哎哟哟,卡萝尔呀,你看起来简直就像一朵玫瑰花!喂,大夫,你说你喜欢海滨吗?哈,哈,哈,你们都去过哪些地方呢?”

当肯尼科特一一念叨着他们去过的地方时,哈里动不动就插进来,扳着指头说哪些地方两年以前他本人也曾经到过。当肯尼科特夸口说,“我们还去瞻仰过圣巴巴拉[9]的大教堂”时,哈里连忙插嘴说:“是啊,那才是个有趣的古色古香的大教堂。还有,大夫呀,我可一辈子都忘不了圣巴巴拉那家大旅馆,实在是阔气极了。嘿,里面一个个房间,布置得都像古老的修道院一样。久恩尼塔和我还乘车从圣巴巴拉到圣路易奥比斯波[10]去玩儿。你们俩也到过圣路易奥比斯波吗?”

“没有,不过——”

“嗯,圣路易奥比斯波这个地方可真是值得一游,后来我们又从那里出发,去看过一个大牧场,至少那个地方的人都管它叫大牧场的——”

肯尼科特这会儿似乎觉得机不可失似的,也插进来谈了火车上的一段小插曲:

“过去我根本不知道——喂,哈里,你知不知道在芝加哥那一带,‘库兹’车简直跟‘奥弗兰德’车一样畅销呢。说实话,过去我对‘库兹’车的评价不怎么样。可是这一回,我在火车上碰到了一位先生——那时我们刚从阿尔布开克[11]上车,我正好坐在一节专供旅客瞭望的车厢后面的平台上,这位先生紧挨着坐在我旁边。他向我借个火点烟,这么着我们就开始攀谈起来了。从谈话中,我才知道他是从奥罗拉来的,等他一发现我是从明尼苏达来的,就问我认不认识雷德—温市的克莱姆沃思大夫,哦,不错,我虽说从来都没有见过克莱姆沃思,但老是听人谈起过他,看来这位先生跟他好像还是兄弟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我们一面闲扯着,一面把列车上茶房叫来。那节车厢里的茶房,对旅客真是非常之客气,他拿了两瓶姜汁啤酒来。我说话时偶然提到了‘库兹’车,这位先生看来各式各样的车都开过,现在他开的是一辆‘富兰克林’车。他说从前他开过‘库兹’车,而且对那种牌号的车很满意。后来,列车开到了一个站头——这会儿我记不得站名叫啥——卡丽,我们离开阿尔布开克以后的头一个站,叫啥名字?——哦,管它怎么说的,反正我们这列火车就停靠在那里加水。于是,这位先生和我就下车去遛遛腿。哪想到这会儿恰好一辆‘库兹’车停在站台上,他兴致勃勃地指给我看过去我从没有注意到的一件事情,知道以后我实在高兴极了,那就是‘库兹’车的排挡杆,好像要比别的车子长整整一英寸——”

即使肯尼科特在讲这些花絮之类的趣闻,哈里也要频频插话,列举出球状变速装置的种种优点。

肯尼科特见过这么多名山大川之后,本想能足以受到他们的一番称赞,可现在只好不作这样的奢望了,赶紧给汽车行打电话要一辆“福特”牌出租汽车。这时,久恩尼塔吻了一下卡萝尔以后,也可以说是捷足先登,向她报告了本镇最新消息,其中包括斯威夫特韦特太太的证据确凿的七大丑闻,以及关于赛伊·博加特的人品是否纯洁大可怀疑的问题。

他们远远地看见有一辆“福特”小轿车冒着暴风雪,正在冲破冰凌开来,好像是茫茫雾海上的一艘拖船。司机让车子停在一个拐角上,不知怎的车子出溜一滑,真的够好玩的,竟会撞到一棵树上去,一个轮子给撞坏了,车子也就歪七竖八地倒在那里了。

哈里·海多克虽然说要用自己的车送他们俩回去,但词意并不十分恳切,肯尼科特夫妇早已婉言谢绝。请诸位听一听,哈里就是这样不痛不痒说的:“要不然我早就把车子从汽车间开出去了,实在是因为今儿个天气太坏了,所以我才待在家里,没有上铺子去。不过,你们要是乐意让我送,那我就不妨去试试看。”卡萝尔咯咯地笑着说:“不必劳你大驾了。我想我们还是自个儿走回去吧。说不定比坐车子还要快一点儿。我真恨不得马上看到我儿子。”说完,他们俩又拎着手提箱,摇摇摆摆地往前走去。这时,他们身上的外套也全都湿透了。

卡萝尔心中原以为转眼间就能实现的希望,早已烟消云散了。她举目四望,心里不觉凉了半截。可是肯尼科特呢,尽管他的眼睫毛上挂满湿雾,他还是满心感到了“回老家”的喜悦。

她看到的是光秃秃的树干和黑魆魆的树丫枝,草坪上有几堆积雪融化后已露出松软的褐色泥土。空地上到处都是长得老高的枯草。眼前那些房子不像夏天那样,屋前屋后都有绿荫掩映,实在难看极了,活像临时避难所。

肯尼科特简直连嘴都合不拢,正悄悄地笑着说:“天哪,你快瞧那一边!杰克·埃尔德准给他的汽车房上过油漆了。你看!马丁·马奥尼在他的养鸡场四周修了一道新围墙,嘿,修得真呱呱叫。鸡飞不出来,狗钻不进去。不用说,这道围墙就是好。真不晓得修一码[12]长围墙要花多少钱呢?是啊,我们戈镇人,哪怕是在十冬腊月,也一直在和泥砌砖呢。远比那些加利福尼亚人更有事业心呀。唉,千好万好,还是我们家乡最好。”

她发现,镇上居民整整一冬垃圾都往自己的后院里倒,待到开春以后再清除。最近由于天气转暖,冰雪开始融化,后院里赫然在目的是一堆堆煤灰渣子、碎骨头、破被褥,还有凝成硬块的油漆罐头,上半部覆盖着一层冰凌子,下半部被淹在低洼处的水坑里。后院里垃圾已把积水变成一片浑浊的色彩:有血红色的,暗黄色的,还有赭黑色的,令人见了真是恶心。

肯尼科特笑嘻嘻地说:“你瞧大街那一边!饲料商店门面已经修过,挂上了一块黑底金字招牌,使整个街区面貌焕然一新。”

她发觉,他们在路上碰到过几个人因为气候恶劣,身上都穿着破衣烂衫,看起来简直很像稻草人……“不妨想一想。”她心里暗自纳闷,“长途跋涉了两千英里,经过无数崇山峻岭和巨大城市,最后就在这里下了车,准备在这里长期定居下去!我真闹不明白干吗偏偏非要选择这个地方不可?”

她看见有一个人,身上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外套,头上戴着一顶布鸭舌帽正迎面走来。

肯尼科特咯咯大笑着说:“你瞧是谁来了!原来就是萨姆·克拉克!天哪,天气那么坏,人们穿戴打扮也难免怪里怪气的。”

这两个男子汉一见面就互相握手,少说也握了十二次之多。稍后,他们又按照美国西部的风俗习惯,瓮声瓮气地相互说道:“喔唷唷,喔唷唷,你这头老猎狗,你这个老魔鬼。近来你好不好?”“你这个偷马的老贼,说不定还是别看见你好呢!”萨姆只是隔着肯尼科特的肩膀向她点点头,反而叫她觉得怪别扭的。

“也许我真不应该离开这里出远门旅行去。我不再会撒谎了。但愿他们都给忘了才好!只要再走过一个街区,我又可以看到我的孩子了!”

最后他们终于到家了。她擦着出来欢迎他们的贝西舅妈身边走过去,两膝跪在休身旁。休结结巴巴地说:“妈妈,妈妈,你别走啦!跟我在一起,妈妈!”她也禁不住大声嚷道:“不,我一辈子不再离开你!”

休自个儿又说:“那是——爸爸。”

“天哪,他一看就认识我们,好像我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肯尼科特说,“加利福尼亚那一边,像他这样年纪的小孩儿,你说哪有他聪明伶俐!”

托运的行李一送到家里,他们就在休身旁堆起了许许多多的玩具:有从旧金山唐人街买来的一长溜小小的木刻雕像,小巧玲珑的平底舢板船和小铜鼓;有圣迭戈法国老艺人雕刻的积木;还有圣安东尼奥[13]特制的套索。

“妈妈走了这么久,你不会见怪吧?”她低声对休说。

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盘问休许多问题,比如说,感冒过没有?吃麦片粥时是不是还要调皮捣蛋?早上碰到过哪些不称心的事儿?这时候,贝西舅妈大献殷勤地竖起一个手指头,向卡萝尔暗示说:“既然你已出过远门玩了那么久,而且还花费了那么多的钱,我巴望你现在总可以心满意足,好好地待在家里,不要再往外乱跑。”殊不知在卡萝尔眼里,贝西舅妈至多只不过是喜欢穷叨咕的长舌妇罢了,所以说对她的话不但当作耳边风,而且还反问了贝西舅妈一句:

“他喜欢吃胡萝卜吗?”

窗外的大雪已把那些邋里邋遢的后院都给遮没了,她心里倒觉得很高兴,暗自寻思道,碰上这种下雪天,反正纽约和芝加哥的大街上也得跟戈镇这里一样脏,不过,她又转念一想:“可他们室内毕竟是又漂亮、又舒适。”她嘴里哼着歌儿,认真地一件一件查看着休的衣服。

晌午过后,天色越发变得阴暗起来。贝西舅妈已经回家去了。卡萝尔把孩子接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女用人走进来,大发牢骚说:“今儿个晚上还要熏制牛肉片,牛奶没有,啥也做不了。”休一个劲儿想睡觉,卡萝尔一看就知道是给贝西舅妈宠坏了,他一会儿大哭大闹,一会儿又拼命地去抢卡萝尔的银柄刷子,一连抢了七次之多——就算是对一个久别归来的母亲来说,也是够腻味的。除了休在吵闹和厨房里传来的响声以外,整个屋子显得特别死气沉沉。

她忽然听到窗外肯尼科特正在跟博加特寡妇寒暄,反正每逢傍晚下雪的时候,他照例都要和她说上这么一句话:“我想这雪说不定要下整整一夜呢。”她等着听下去。果然不错,入冬以来,每天临睡前都是他的老规矩:打开炉门,扒掉煤灰渣,一铲一铲地给炉子添煤。

是的,现下她已然回到了家里!这里的一切依然如故,就像她压根儿没有离开过一模一样。加利福尼亚吗?难道说她真的到过那里吗?要是她——哪怕是只有一分钟——听不到这种用小铁铲捅炉子的声音该有多好?但肯尼科特的想法却截然相反,认为她好像刚远游回来似的,而她呢,仿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步。此时此刻,她好像感到身居陋室的小人物和富有正义感的人们正从墙上悄悄地走下来。就在这一刹那,她方才恍然大悟,在这次旅行中,原来她忙于走马看花,尽量不去想她心中的疑虑。

“我的天哪,别让我再感到苦恼吧!”她泣不成声地说着。休跟着她也哭了起来。

“等一会儿,妈妈就回来!”说完,她就急匆匆跑到地下室找肯尼科特去了。

这时,他正伫立在取暖锅炉跟前。尽管这幢房子各处都很寒碜,但他认为这个地下室特别重要,务必保持宽敞整洁,四角方方的柱子粉刷得雪白耀眼,储存煤块的木箱,盛放土豆的箩筐,还有大衣箱等等,都置放得有条不紊。炉门里射出来一道火花,正落在他脚跟前光滑的灰色混凝土地坪上。他轻轻地吹着口哨,目不转睛地直瞅着这座火炉,他认为:这个黑色圆顶的怪物就象征着他的安乐窝,说明他现在又在干自己最最心爱的、每日照例要做的事情了。不久前吉卜赛一般浪迹天涯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他恪尽职责,陪着太太游览观光过许许多多名胜古迹。他弯着腰去窥看炉膛里正在闪闪跳动的蓝色火焰,根本没发觉卡萝尔早已走到自己身边。随后,他轻轻地关上了炉门,又用右手姿势优美地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快活!

他一看见妻子,就大声嚷道:“啊哟哟,是你呀,我的好太太!回到了自己家里,觉得够舒服吧?”

“还好。”她刚说出一句假话,心里禁不住就颤抖起来,暗自思忖道,“现在可不行呀。我现在对他怎么也解释不清的。他这个人是那么厚道。他现在还信任我。要不然我会叫他伤心的!”

于是,卡萝尔就向他笑笑,在拾掇他的这个神圣的地下室时,把一只蓝色的空瓶子扔到了垃圾箱里。她喃喃自语道:“只有孩子方能把我留住。要是休咽气了的话——”她惊恐万状地飞奔上楼,才知道休在她刚离开过的这四分钟里并没有出什么事儿。

她一眼看到窗台上有一个铅笔记号。那是她在九月间准备跟弗恩·马林斯和埃里克一起去野餐时记下来的。她和弗恩准定会吵吵闹闹,玩个痛快,而且还准备在冬天开好几个舞会狂欢一番呢。她瞥了一眼街对面不久前弗恩住过的那个房间。静悄悄的窗子上,虚掩着一块破破烂烂的灰溜溜的帘子。

她心里正在琢磨,不妨给谁通个电话解解闷,可就是找不到对象。

那天晚上,萨姆·克拉克夫妇俩来串过门,硬要她给他们俩讲讲那些古色古香的大教堂。他们再三说看到她又回来了真高兴,至少说了十二次之多。

“受到人们欢迎,倒也是一种安慰吧,”她暗自忖度道,“可它会使我变得麻木不仁呀。可是——哦,难道说整个一生始终是一个没法解决的‘可是’吗?”


[1] 大峡谷,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北部,系由科罗拉多河所形成。

[2] 圣菲,美国新墨西哥州首府。

[3] 帕索,美国得克萨斯州西部一城市,位于美国与墨西哥边境。

[4] 圣迭戈,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南陲一海港,为海军基地,拉霍亚,圣迭戈以北的一城市。

[5] 帕萨迪纳,美国加州洛杉矶附近一城市,为著名游览胜地。

[6] 里弗赛德,洛杉矶东南一城市。

[7] 蒙特雷,美国加州一海滨城市。

[8] 科罗拉多游泳池,系圣迭戈附近一规模巨大的游泳池,久享盛名。

[9] 圣巴巴拉,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南部沿海一城市。

[10] 圣路易奥比斯波,圣巴巴拉以北一海滨城市。

[11] 阿尔布开克,美国新墨西哥州中部一城市。

[12] 一码:英美长度单位,约合我国两市尺。

[13] 圣安东尼奥,美国得克萨斯州中南部一城市。


第三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