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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萝尔走了二十三分钟光景,已经从镇东到镇西,从镇南到镇北,把戈镇都走遍了。此刻她伫立在大街和华盛顿路交叉的街角上,觉得大失所望。

大街两旁立着一些两层楼高的砖结构商铺,和一层楼半的木头房子。两条混凝土人行道中间,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烂泥地。大街上横七竖八地停放着一些“福特”牌汽车和运木材货车。像这样的弹丸之地,实在引不起她的兴趣。各条街道上都有一大段一大段豁口,从那里可以窥见莽莽无边的大草原。她深深感到周围世界是那样空旷、那样浩瀚无边。远远望去,大街的北端,她看见几个街区以外的一个农场里,有一架大风车,它的铁骨架,看上去像是一头死牛的肋骨。她想,北方严冬季节来临时,大风暴万马奔腾似的从荒原上疾驰而来,那些没遮没拦的房子一定会被刮得东倒西歪,蜷缩在一起。那些灰不溜丢的小房子,实在太小、太差劲了,给麻雀做窝还凑合,要辟为笑语温馨的家园,那就未免太寒碜了。

卡萝尔安慰自己说,街上落叶满地,看上去美极了。枫叶是橘红色的。橡树叶像一堆堆红艳艳的山莓。而一块块草地,也都是园丁们精心栽培出来的。可实际上她根本无法自圆其说。那些树木充其量不过是一小片稀稀朗朗的林地。戈镇根本没有一个公园可供人们驰目骋怀。何况本县县城是瓦卡明,而不是戈镇,不用说,这里也就没有县法院和它四周的庭园景色。

戈镇有一幢最最了不起的大楼:明尼玛喜大旅馆——一个供外地来客下榻,并给他们留下戈镇美丽、富饶印象的地方。现在卡萝尔正透过那座大楼的沾满蝇屎的玻璃窗往里面窥视。原来明尼玛喜大旅馆是一座破旧不堪、用黄色木纹板盖成的三层楼房,虽然房子很高,但质量却很单薄,每个墙角里都嵌上灰沙松木板,以替代石头。在那家旅馆的账房里,卡萝尔可以看到光秃秃的、肮里肮脏的地板,一排好像得了佝偻病的椅子,每两把椅子中间摆着一只黄铜痰盂,此外还有一张写字桌,桌上玻璃板里,压着一些用螺钿字母制成的广告。再远一些,就是餐厅,在那里可以看到四处污渍斑斑的桌布和番茄沙司瓶子。

这个明尼玛喜大旅馆,她再也不想多看了。

这时有一个男人正从戴尔的杂货店出来,他身上只穿着衬衫,没有披外套,胳膊上套着一块粉红色臂章,戴着一个亚麻布硬领,没有系领带。他一个劲儿打着呵欠,朝着旅馆走去。他先是靠着墙根拼命搔痒,过了一会儿叹叹气,阴阳怪气地同一个斜靠在安乐椅里的男人聊天。一辆装木材的货车正在街上嘎嘎嘎地开过,它那长长的绿色车厢里装满了大捆大捆围扎篱栅用的带刺铁丝网。一辆“福特”牌汽车正在倒车,发出一阵巨大声音,仿佛车子就要崩裂似的,然后又恢复正常,呜呜呜地开走了。从那家希腊人开设的糖果店里,传来了噼里啪啦油炸花生的声音,散发着油炸花生的香味。

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或是生气勃勃的迹象了。

卡萝尔很想逃离这个咄咄逼人的大草原,到大城市找个栖身之地。她原先要创造一个美丽的市镇的梦想,现在看来似乎很荒唐可笑。她仿佛觉得,从每一道阴森森的墙壁中都渗透出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肃杀之气,这是她永远也征服不了的。

她兀自踯躅在这条大街上,从街的这一边走过去,又从街的那一边走回来,连街的两旁一些小巷深处,她都探首张望一番。这是她个人在大街的一次观光旅行。在这短短的十分钟内,她看到的不仅是被称作戈镇的心脏地区,而且还是从奥尔巴尼[2]一直到圣迭戈[3]的成千上万个类似的市镇。

戴尔的杂货店是在街的拐角上,这座房子是用整齐划一、但缺少真实感的人造石块建成的。店堂里有一个油腻腻的大理石冷饮柜台,还有一盏电灯,灯罩上镶嵌着红色、绿色和奶油色的拼花图案。一堆堆牙刷、梳子和刮脸用的香皂凌乱地陈列着。售货架上摆着装肥皂的纸板箱、小孩玩的指环、花卉种子和黄盒子包装的各种专卖药品——专治肺病和妇女病的各种成药——还有鸦片和酒精的有毒混合剂,卡萝尔的丈夫给病人开出的药方,就是到这家杂货店来配药的。

在二楼的窗口底下,挂着一块黑底金字招牌:“W.P.肯尼科特医师,主治内外科。”

有一家很小的电影院,木头结构,名字颇有诗意,称作“玫瑰宫影院”。平版广告画告诉人们上演的片子是《胖子恋》。

豪兰·古尔德食品杂货店。橱窗里摆着一大堆发黑的、熟透了的香蕉和莴苣,有一只猫正趴在上面打盹儿。售货架上铺着的红色皱纹纸早已褪了色,上面沾着一圈圈污斑,显得破残不堪。二楼墙上挂着各会社分部的牌子——“派西亚斯骑士团”“麦卡比学会”“木业商会”“共济会”。

达尔·奥利森肉铺——一股股血腥气的味儿。

有一家珠宝店,陈列着一些女式手表,在店门前的人行道边沿,摆着一座巨大的木头钟,不过现在已不走了。

一家苍蝇到处嗡嗡叫的小酒店,门口却挂着一块闪闪发亮的金色珐琅的威士忌招牌。在这个街区,还有好几家小酒店。从那里散发出陈腐的啤酒气味,传出声音嘶哑的洋泾浜德语,和着诲淫歌曲的哼唱声——声音显得有气无力,萎靡颓唐而又十分沉闷——整个气氛很像一个矿区劳工的宿营地,但是远远比不上他们粗犷有力。在许多小酒店门口,农家妇女们歇坐在货车上,等着她们的丈夫喝醉以后一起回家去。

一家卷烟铺,铺号叫作“烟馆”,里面挤满了年轻小伙子,正在掷骰子赌烟卷。售货架上摆着许多杂志,还有穿着条纹游泳衣、装腔作势、故作媚态的肥胖妓女的各式照片。

一家服装店,橱窗里陈列着一些“红褐色趾部凸起的浅口便鞋”。还有好几个模特儿,活像是脸颊上涂了红的死尸,本来是刚做好的崭新的衣服,一套在那些模特儿身上,就显得很陈旧而没有光彩。

海多克·西蒙斯时装公司,是戈镇首屈一指的最大商店,底层门面都是镶着铜边的、晶光瓦亮的大块玻璃橱窗;二层楼的正面是彩色花砖。有一个橱窗陈列着做工考究的男式服装,还摆着带花凸纹布的领子,橘黄色的领子上缀有紫红色雏菊图案,整个橱窗给人产生一种新鲜、整洁和舒适的感觉。海多克·西蒙斯时装公司。啊,海多克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很熟的。卡萝尔想起来了,到车站接她的那些乡亲们里头就有一位海多克,哦,他叫哈里·海多克,年纪在三十五岁左右,人很活跃。现在,她觉得这个人很了不起,像是一位圣人。他的商店居然是一尘不染!

阿克塞尔·埃格百货商店,是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农夫们常常光顾的地方。在又暗又窄的橱窗里,摆着一堆堆质地稀薄的纬缎,织造粗劣的条纹布,为宽踝骨的妇女特制的帆布鞋,卡在撕破过的硬纸卡上的钢纽扣、红玻璃纽扣和一条棉毯子,此外还有一个花岗石纹的搪瓷煎锅,摆在一件褪了色的绉纱女式罩衫上。

萨姆·克拉克的五金商店,一眼就可以看出专做五金商品的买卖,有猎枪、搅乳器、一桶桶钉子,以及闪闪发光的、款式漂亮的屠刀。

切斯特·达沙韦家具店,摆着一长溜带皮坐垫的笨头笨脑的橡木摇椅,显得阴沉沉的,好像正在那里打瞌睡呢。

比利午餐馆,在那张铺着湿黏黏的油布的柜台上,放着几个没有把手的造型粗笨的杯子。大葱的味儿和油炸肥猪肉的油烟不断飘过来。门口,一个年轻小伙子正在啧啧有味地吮牙签。

还有一间专门收购乳酪和土豆的货栈,弥漫着一股牛奶场的酸味儿。

“福特”汽车行和“别克”汽车行,都是地地道道的砖石和混凝土结构的一层楼房子,两家车行遥遥相对。沾满油污的发黑的混凝土地面上,停放着一些新车和旧车。还有轮胎广告。试验马达时,吼声震耳欲聋,使人觉得神经要崩裂。穿着卡其工装裤的愣小伙子在干活。这里是戈镇生活表现得最最生龙活虎的地方。

一座专营农业生产工具的大货栈,堆满了绿色和金黄色的轮子,车杠,单人座位——这些都是土豆种植机,撒肥器,草料切割机,圆盘耙和各种各样耕犁的附件——卡萝尔对这些机器一窍不通。

一家饲料行,窗玻璃蒙上一层麸皮的粉末,显得半暗半明,屋顶上还涂着一幅专卖药品的广告。

玛丽·埃伦·威尔克斯太太经营的艺术品商店,好像是每天免费开放的基督教科学派图书馆,一种多么动人心弦的美的探索!那是一间不久前刚用灰浆粉刷过的小木板房。房里有一个橱窗,橱窗里陈列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几个先是模仿树干、后来却成了斑斑点点镀金的花瓶;一个标着“戈镇向您问好”字样的铝制烟灰缸;一本基督教科学派杂志;一个画有一小朵罂粟花,花上系着一条大缎带的印花沙发软垫,上面放着一束束色彩协调的绣花丝线。商店里既有名画也有劣画的复制品,但印得都很差劲;售货架上放着唱片,照相胶卷和木制玩具;一位面带忧色的小妇人,正坐在一张铺有褥垫的摇椅上。

一家理发店,还附设弹子球房。一个没有穿外套的男人,大概就是老板德尔·斯纳弗林,正在给一位长着大喉结的男人刮脸。

纳特·希克斯裁缝铺是一幢平房,设在大街附近的一条小巷里,门前有一幅时装图样,画的是几个长得像草耙一般的人,穿着跟钢板一样硬邦邦的衣服。

在另外一条横巷里,有一座阴森森的红砖砌成的天主教堂,大门涂上了黄色油漆。

邮局设在一个四处发霉的房间里,仅仅用玻璃和铜栏杆跟它的后半间隔开,那里从前想必是个店堂。靠着磨得发黑的墙壁,有一张斜面的高写字台,上面散放着一些邮局通告和征兵的告示。

一座潮湿的黄砖砌成的小学校舍,院子里铺的都是煤渣。

州立银行外面的四周木板,涂上了一层灰泥。

农民银行,一座爱奥尼亚[4]神庙式的大理石建筑物,纯洁、雅致、幽静。一块铜牌上写着:“总经理埃兹拉·斯托博迪”。

类似上面的店铺和机构,戈镇还有十几个。

在这些建筑物的后面,或者同它们混杂在一起的,还有许多其他的房屋,其中有简陋的小房子,也有宽敞、舒适、平淡无奇的大房子,它们仅仅是富裕生活的象征罢了。

整个戈镇除了那座爱奥尼亚神庙式的银行以外,哪一座建筑物卡萝尔看了都觉得很不顺眼。同时也未必会有十几所建筑物给她留下这样的一种印象:在戈镇有史以来的五十年里,该镇公民们已觉察到必须把自己的家乡建设得——哪怕是使人稍微赏心悦目一些也好。

卡萝尔看了以后,心里大为不悦,不仅仅是因为镇上那些房子的难以容忍的丑陋和呆板乏味,最主要的还在于建造时毫无计划,临时凑合,以及那种灰不溜丢的非常难看的颜色。大街上到处乱竖电灯灯柱、电话线杆,堆满了汽车油泵和整箱整箱的货物。每个人只管自己盖房,对别人从来不考虑。有一座小平房好像嵌在沿街店铺中间,左边是一大片由两层楼砖房店铺构成的新“街区”,右边是用耐火砖修造的“奥弗兰”汽车行,现在这里却开了一家女子帽店。农民银行的洁白无瑕的神庙式建筑,仿佛被一家令人耀眼的黄色砖楼——食品杂货店挤到后边去了。有一家店铺房子的屋檐,好像是用马口铁东拼西凑起来的;而毗邻的那座房子顶上,则是用砖头垒起来的一垛垛雉堞和用红砂岩砌成金字塔形状的屋顶。

卡萝尔从大街逃走,径直跑回家去了。

她不止一次地觉得,只要这个镇上的人并不叫人讨嫌,其他方面她倒也不会介意。可她偏偏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在一家店铺门前转悠,用一只脏手来回拨弄着遮阳篷的绳索;一个中年男子两眼一个劲儿瞅着女人,仿佛对自己婚后平淡无味的生活深感烦躁似的;一个年老的庄稼汉,身子骨很健壮,但是肮里肮脏的——他的脸儿活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这里所有的男人,少说都有三天没有刮过脸。

“如果说他们一时还不能在这个大草原上建起美丽的殿堂,至少刮脸刀片他们总买得到吧!”她愤愤然想着。

她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暗自思忖:“恐怕是我想得不对吧。人们在这里还不是照样生活得很好。这个地方总不见得会像我心目中所想的那么丑!一定是我想得不对吧。不过,我暂时还看不出来。不管怎样,我可不能就这样妥协下去的。”

她歇斯底里似的回到了家里,心中非常悒郁。她发现肯尼科特正在等候她,他见了她便兴冲冲地说:“出去散步,是吗?怎么样,喜欢戈镇吗?那些大片大片的草地和树木很不赖吧?”这时,她似乎一下子变得老成持重,回敬了一句:“哦,戈镇这个地方,真有意思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