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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萝尔在芳华俱乐部的会上败阵下来以后,约莫过了四天光景,维达·舍温过来看望她,差点儿把卡萝尔脆弱的心灵碾成齑粉了。

“我可以进来聊一会儿吗?”维达·舍温谈话非常坦率,而且天真无邪,卡萝尔反而觉得很不自在。维达跳了跳,她的皮大衣就脱下来了。她坐下来的姿势,活像是在做体操。然后,她像开机关枪似的说:

“我觉得这样的天气真是非常好!雷蒙德·伍瑟斯庞说,他要是有我那么多的精力,早就在大剧院当上了有名的歌手。我常常想,这里的气候是世界上最好的气候,我的朋友们是世界上最可爱的朋友,我的工作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也许是我自己骗自己。不过,有一件事情我确实不想再瞒着你不说了:原来你是世界上最最大胆的小傻瓜!”

“因此今天你要剥我的皮。”卡萝尔乐呵呵地回答说。

“你说我吗?也许差不离呢。我心里一直在纳闷——我知道,两个人在吵嘴,第三个人卷进去,往往最容易得罪人:他在甲乙两人之间来回奔走,他有机会搬来搬去,把对方所说的话分别告诉他们。但是,我要你大大地发挥作用,以便使戈镇人的思想面貌为之一新,这是一个极其难得的大好机会,我说话有些太傻了吧?”

“我懂得你的意思。那一天,我在芳华俱乐部话说得太唐突了。”

“倒也不见得。其实,我很高兴你把有关女用人的一些极为中肯的道理讲给她们听,虽然你的话说得也许不够策略。但前面那个是更重要的问题。我不晓得你明白不明白,在我们这样的一个偏僻的社会里,凡是新来的人,都是要受考验的。尽管人们对她很客气,但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留心观察她。我还记得,曾经有一个教拉丁文的教师,刚从韦斯理[1]到这里时,她们都很反感,说她说话口音带着土腔,一口咬定是她装腔作势。当然咯,她们也议论过你——”

“她们常常议论我吗?”

“那还稀奇吗?!”

“我总觉得自己像在云雾里走路,我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我。我觉得自己是那么不显眼,而且一切又都很正常,没有什么东西好让她们背后议论的。我真闹不明白海多克夫妇干吗非要说我的闲话不可。”说到这里,卡萝尔有些生气了,“我是不喜欢那样的。我一想到她们竟然胆敢对我的一言一行妄加评论,就感到芒刺在背,她们简直是伸出爪子往我身上乱抓一气!这怎么能叫我不冒火呢。我憎恨——”

“别着急,孩子!我说,也许你身上就有引起她们不满的东西。现在我要你尽量冷静下来,不要个人意气用事。不论是谁,只要是新来的人,她们好像都要伸出爪子,乱抓一气的。我说,你在大学里对新来的同学不也就是那样吗?”

“是的。”

“那就好了!你干吗还要意气用事?我现在是恭维你,我想你那样通情达理,一定不会再闹别扭的。我诚心希望你要宽宏大量,帮助我一块儿使这个乡镇走向进步。”

“我就不闹别扭,像刚煮热的土豆已经冷下来一样。(不过,我怎么也帮助不了你‘使这个乡镇走向进步’。)她们说我一些什么呢?说真的,我很想知道呢。”

“那些孤陋寡闻的人,当然不乐意你提到明尼阿波利斯以外的任何其他事情。她们疑神疑鬼,是的,疑神疑鬼呀。也有些人认为你穿得太好看。”

“哦,让她们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吧!难道说我非要穿麻袋片,去凑合她们不可?”

“得了吧,难道你又要耍小孩子脾气吗?”

“那我就乖乖的,不耍脾气好了。”她怪不高兴地说。

“那敢情好,要不然我连一句话都不告诉你。你要记住:我并不是劝你要改变你自己,我只不过是让你了解一下她们的想法罢了。如果说你想要对付她们的话,那么,不管她们的偏见有多么荒谬可笑,你也要了解她们究竟想些什么。你是立志要来改造这个乡镇还是不?”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呀!”

“得了——得了——你不用说啦,你自然有志于此!我呢,对你寄予厚望。你天生就是一个改革家。”

“我可不是——现在早已不敢奢望了!”

“你当然是。”

“哦,如果我真的能帮上一点儿忙的话,那她们会说我是装出来的?”

“我的乖孩子,你猜得可准呀!先不要说她们脸皮厚。说到底,用戈镇人的标准来看戈镇,样样都是很顺眼的,正如芝加哥人看湖滨林荫大道一样。不过,像戈镇这样的地方,要比像芝加哥,或者伦敦那样的地方多得多。我干脆就向你和盘托出吧:你说‘亚美利加’这个词儿,只要不是按本地口音读成‘亚木立加’,她们就认为你是太过分炫耀自己了。她们就认为你太轻浮。在她们看来,人生是非常严肃的。她们只知道久恩尼塔那种喷着鼻息的笑声,除此以外再也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什么其他样式的笑了。埃塞尔·维利茨认定你就是在她面前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派头来,当你——”

“哦,我可没有那样!”

“你谈到要鼓励人们去看书;当你说埃尔德太太‘有那么一辆漂亮的小汽车’时,她就觉得你说话太瞧不起人了。她自以为她的车还很大呀!有好几个商人说你在店里跟他们胡说八道,太轻薄,此外还有——”

“真冤枉,其实,我只是想跟他们套近乎罢了!”

“你同你的碧雅是那么亲近,镇上每一个家庭主妇都觉得未必很妥当。待人和气固然是对的,可她们说你好像把她当成亲表妹一样。(别忙!我要告诉你的话可多着呢。)她们认为你把那个房间布置得太古怪了,她们觉得这张宽大的长沙发和那个日本的什么玩意儿,实在太荒唐可笑。你别着急!我知道她们是很傻的。我想,我听到过十几个人批评你,因为你到礼拜堂去的次数不够多,还有——”

“我可再也受不了了,我简直闹不明白,为什么当我高高兴兴地访友拜客,一个劲儿跟她们套交情的时候,她们却在背后这样议论我,叫我怎么受得了!我很怀疑你是否应该把这些话告诉我?这会使我觉得不好意思。”

“我自己也在这么怀疑呢。现在我只好用‘知识就是力量’那句古老的谚语来回答你。将来有一天你就会明白,有了力量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即使在我们这样小的地方也是这样;那就是说,把这个小镇控制起来,哦,我想我这个人脾气挺古怪的。但是,我喜欢看到这里一切事情都有所进步。”

“可她们这样使我很伤心。本来我跟她们是以诚相见,非常自然,她们却反过来议论我,使我觉得她们是那么狠心,那么奸诈。请你干脆把一切都兜底说出来吧。那天我办中国风味的暖房酒,他们又说些什么来着?”

“哦!这个嘛……”

“你放心,只管讲吧。你如果不讲,我自己就会胡乱猜想,也许比她们所说的更要可怕呢。”

“那天你请客,他们是很高兴的。不过,依我看,她们有些人觉得你是在摆场面,出风头,是装作你的丈夫很有钱,远远地超过他的实际财力。”

“我可不能——她们的这种卑鄙心理,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的。难道说她们真的以为我——既然现在要引起轰动是那么不费劲,你干吗还要去‘改造’像她们那样的人?谁敢说这样的话?富人?还是穷人?”

“哦,穷人、富人都有。”

“即使我想装出来让大家看看我有多么斯文,恐怕我至少还不至于做出那种庸俗的事情来——难道她们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吗?如果说她们真的要了解的话,那就劳你大驾告诉她们,威尔一年大约赚四千块,而我那次请客所花的钱,还不到她们所想象的数目的一半。中国货并不是很贵的,我的衣服就是自己动手做的——”

“你就不用再说了!反正跟我毫不相干。何况这些情况我都晓得。她们的意思是:她们觉得,像你这样摆阔气大请客,本镇大多数人都是请不起的,她们怕的是你要跟大家比阔气,这该有多危险哪。在这个小镇上,四千块钱是个很大的进项了。”

“比阔气——我可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我尽我的力量请客,让大家热热闹闹欢聚一堂,纯粹是因为我喜爱她们,要跟她们交朋友,这你一定会相信吧?一句话,那次请客,我是很傻的,也太幼稚了,搞得太热闹了。但是,我的用心是好的。”

“我当然知道啦。她们讥笑你请她们吃中国风味的炒面,她们还讥笑你穿那样好看的裤子,这些当然都是不公道的——”

卡萝尔急得跳起来,呜咽着说:“哦,她们实在不应该这样啊!我是那么煞费苦心地给她们准备精美的点心,她们不该讥笑呀!还有我自己高高兴兴缝制的那一套中式长袍——那是我偷偷做的,为的是穿出来让她们大吃一惊。她们却一直叽叽喳喳在笑话我呀!”

她一气之下倒在长沙发上,身子缩成一团。

维达抚摸着她的头发,喃喃自语说:“我真不该——”

卡萝尔被羞愧气昏了,连维达什么时候滑脚溜走都不知道。直到五点半钟响,她才惊醒过来。“在威尔回家以前,我的心情一定要平静下来。但愿他永远不知道他的太太是个大傻瓜……唉,那些女人一味讥笑人,她们的心肠是多么冷酷,多么可怕!”

她像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一步一步慢慢地上楼去。她扶着栏杆,迈不开脚步,好像后面被人拖住似的。她恨不得立即投向庇护人——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的父亲,她那时常含着微笑、富于同情心的父亲,可惜她的父亲早在十二年前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