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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散在乡村里的小型工厂
我在上篇说明了因为电力和内燃机的应用使现代工业已有分散的可能,但是这只是指一部分工业而言的,主要的是轻工业,日用品的制造工业,以及作为工业原料的农产物的加工。我所希望在乡村里发展的就是这一类工业。有朋友曾向我指出技术上的可能并不就等于经济上的值得。因为电力只解决了动力问题,内燃机只解决了运输问题,而大规模生产的利益却在分工的细密,屑物的利用,专家的雇用,管理的合理,以及利用复杂的机器,有能力作试验性的改良。这些在小规模的乡土工业中是做不到的,因之乡土工业是不经济的,不经济的事业是站不稳的。本文想就这个问题申论一下。
乡土工业的规模
批评我的朋友们心目中以为乡土工业必然是在家庭里经营的,而且和乡土工业对照的却是福特汽车工厂一类的现代工业,于是觉得把现代工业分散下乡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了。乡土工业固然也可以包括家庭工业,但是并不限于家庭工业。如果我们能利用了新的动力,乡土工业的规模也就富于伸缩性了。传统乡土工业规模之所以不能扩大,还是因为受了动力的限制。在利用有生动力(人力和畜力)来生产的手工业中,机械的应用也受到限制。在一段制造过程中要有多人合作是极困难的,因之最普通的是一个人一个单位。几个布机挤在一间房里不过是为了热闹或是为了房子不够用,从技术或经济上说是无此需要的。这也是家庭工业的技术基础。在若干手工业里也有把全部制造过程分成若干段落来完成的,纺织工业里纺和织时常分开,在织的一段里也可以把经线工作划出来。这些段落并没有必须在一个地点,甚至不必在太接近的地点经营。譬如现在云南织布中心的玉溪,纱是向昆明纺纱厂购买,经线的工作是在玉溪县城里,然后发到农家去织。有些手工业却不能这样,譬如云南易门的土纸业,舀纸和炕纸是分工的(舀纸是用帘子从纸浆里舀成纸模,然后在炕上烘干,就是炕纸),但纸模不能存放太久,所以这两部分工作,虽各有专工,却得靠近在一起,形成小规模的作坊工业。
在现代工业里,用了无生动力(蒸汽力,电力等)使制造过程可以分得很细,各节制造工作间的关系也因之更密切,所以必须在一起工作的人数增加了。但是这并不是说人愈多工作效率也愈高,每种工业依它的技术的需要而决定它制造单位的规模。制造单位并不一定等于经营单位。经营单位是工厂;在一个工厂里可以有若干制造单位。这些单位可以在一墙之内,但也可以分在各地。抗战时后方的大工厂常有把各个制造单位分得很远的。
制造单位的规模是以技术来决定的。譬如在制丝工业里,缫丝的蚕茧必须在一定温度里煮过,煮茧的设备和缫丝机必须靠近在一起,而一个煮茧机里所煮的茧量却可以供若干缫丝机之用,所以一个最小的制丝单位,在现有技术下,必须包括若干缫丝机。这说明了一定的技术有一定的规模,小了会不经济。但也不是可以无限扩大的。
在重工业里大规模的制造单位是技术上所必须的,但是在很多的轻工业中制造单位一向并不很大。1928年上海1498个工厂里有1071个(占全数71%)是在90个工人之下的;有312个(占全数20%)是在30个工人之下的。这可以说明在上海一样的都市中也并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全是福特汽车厂这样的大工业。那些90个工人之下的小型工厂假如有电力可以利用,全可建立在乡村里。如果这1000多个小型工厂分散到了乡村里,我相信比起集中在上海,对于乡村人民经济上的帮助一定可以更可观。
手工和机器的配合
有些朋友把手工业和机器工业视作相对立的,因之认为乡土工业必然是手工业,因之也必然没有前途。事实上即是在高度机械化的制造工业里,手艺还是有重要的地位,在普通的轻工业中手工的成分也常占很大的部分。在都市里的工厂很多用手工来做的部分也包括在厂内,所雇用的工人因之也显得多了。在乡土工业里这些手工的部分尽可保留在家庭里,而把需要机器的部分集中在小型工厂里。手工和机器正不妨配合起来,韩德章先生在《战时农村工业的新动向》中曾说:
以制糖而论,旧法榨糖,蔗汁混入杂质颇多。煮糖之际,一部分蔗糖经高温而转化,以致减少结晶糖的出量,且旧法制造白糖,只凭重力滤去糖蜜,耗费时日,仍难获纯净的产品。倘使改用机器榨蔗,用压滤机除去杂质,用真空釜浓缩蔗汁,用离心力分蜜机去除糖蜜,则上述诸困难迎刃而解。这样新式作业一样可以用小规模的设备在农村生产。战前浙江金华蔗糖合作社的联合社,曾建议筹设小规模机器制糖工厂,其全副机器设备,均可采用国产,且代价不过数千元,轻而易举。同时这种小规模的机器制糖设备还有一种长处,就是每种工具均能单独使用,可以随时同手工作业配合。如自土榨榨得蔗汁,亦可以用真空釜浓缩,人工煮制的带蜜糖,亦可用离心力分蜜机去除糖蜜。人工不足的作业,可用机器代替,节余的人工,仍可从事其他不必需机器的工作,因此在这样的糖厂里,可以用小规模的设备,完成大规模的作业,可称一举两得。战时农村手工业的局部利用机器,已有显著的效果,如四川铜梁实验制纸工厂,采用机器打浆,手工抄纸,成绩斐然可观。因为在制纸工程中,用手工打浆,人工最费,而机器抄纸设备最昂贵。今以机器打浆,手工抄纸,则截长补短,恰到好处。由此类推,烧瓷程序中之舂泥部分,织帆布或麻袋程序中之打麻部分,亦可以设法利用机器,而以手工完成其余不费人力的部分。
韩先生更列举“如制造油漆、油墨、洋烛、假漆、滑润油、漆布、肥皂所需之植物油料,制炼精糖所需之土糖,制酒精所需之糖蜜(制土糖之副产),制调味粉所需之面筋,制蚊香所需之除虫菊粉等等,都可以用农村手工业的方式先行农产加工,再供新式工业原料之用”。而且“反过来看,在农村里织布、织袜、织毛线衣,以及制造熟皮器、漆器、金属器、抽纱、挑花、丝绣、毛毯、地毡、人造果汁、混成酒等等,都是以新式工业所生产的半制造品为原料,施以加工,而制成可供直接消费的制造品。可知若干农村工业借着新式工业的树立而存在。如能利用二者之特性,取得密切的联系,平衡发展,则吾国工业化的推动,必能加速”。
这是说在都市中本来挤在一厂内的手工和机器的两部分在机器工业却可以分散,机器部分集中在小型工厂里,手工部分则仍留在农家,这可以说是工厂的社区化,整个乡村可说是一个工厂,小型工厂是个核心,核心的规模可以技术的需要而规定。如果我们立一个笼统的标准,说在90个工人之下的规模可以普遍适合乡土环境,我们相信有很多的轻工业可以这样地吸收在乡土工业里去了。
在制造过程上,机器加工的一部分在必要时甚至可以移出乡村,成立为农家生产的原料及已经加过工的半制造品精制的服务工厂,关于这一点在讨论乡土工业的组织里还可提到,暂时搁开。
乡土工业中的成本问题
这些小型工厂在技术上说是可以建立在都市里也可以建立在乡村里,从经济上说各有各的弱点和优点。在都市里的优点是大家看得到的,主要是在经营上的便利,而且靠近运输中心,在原料及配料的获取上也比较方便。这些乡土工业可能比不上都市工业,但是这些弱点是可以克服的,那也入于我在下面将提到的组织问题的范围。乡土工业在经济上的优点却有都市工业所不易得到的。最主要的在我看来,是乡村工业中工资较低。维持同样的生活程度,乡村中所需的费用较都市里便宜。粮食和房租,也就是生活最基本的吃和住,在乡间价格较低。因之同样的劳力,在都市里的成本高。
从生活程度说,乡间也比都市低,因之乡间居民维持生活的费用也低。我这样说是就提高生活程度的过程中而说的。我们最终的目的固然在拉平城乡生活程度,但在这过程中,乡间居民还得利用他们较低的生活要求去培植他们的生产机会(在讨论乡土工业的资本问题时还要提到这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我们得考虑到的,就是最尖锐的竞争将在输入的工业品和乡土工业产品之间。在这竞争中,在技术、组织、经营各方面,乡土工业至少在初期,必处于劣势,所以可能设法减低成本的主要因素将在工资一项。日本工业的所以能和西洋工业相竞争也就靠这一点。
我知道这里又会引起一种误会,说我在主张日本式剥削劳工的制度了,所以我立刻要说明,我这里讲以便宜劳力来减少生产成本并不指资本主义工业组织中的剥削方式,而是在劳动者自有或公有生产工具的组织中出现的方式。让我再申说一下:因为乡村劳动力便宜,所以在传统的较发达的乡土工业中曾发生剥削性的方式。譬如云南玉溪的织布业:乡民向布庄领取原料织成布匹后交回布庄,所得的工资,经我们的计算,竟低于劳动者个人所需的食粮。布庄把成本较都市出品为低的布匹出卖,得到很多的赢余。这是剥削方式。我在下面所要说明的乡土工业组织,将指出这种中间层的剥削是阻碍乡土工业的主要因素。如果把现有布庄的赢余分配给织布者,劳动者所得的收入可以增加很多。在这里我还要进一步说的,如果我们做到了这一步,乡土工业里的劳工还是不能希望能赶上在西洋劳工的收入水准,那是因为我们的技术、组织、经营方式一时决难赶得上他们。这就是说,剥削的中间商人取消了,我们还得要在较低的生活程度去和西洋工业相竞争才有希望。这就是我在《黎民不饥不寒的小康水准》一文中所说:“在已经成熟的西洋侵略性的工业经济的滩头,要确立我们民族工业的阵地,在策略上大概不能避免走上复兴乡土性工业的路子”的原意。
有人可以说以便宜劳力来和西洋成熟的工业相竞争并不一定要把工业建立在乡村里。这是对的,我只想说在乡土工业中最易发挥这条件的效力罢了。我刚刚提到玉溪织布业的情形就不易发生在都市里(虽则双方都实行着剥削制度),因为在都市里工业至少要能供养工人们最低限度的生活,饭都吃不饱,工作也无法进行;在乡间,一个兼营农工的家庭,各项的收入是统筹的。我们曾问过那些织布的媳妇们,工资既然这样低,为什么还要做呢?她们的回答:“反正空闲着,织织布也可以贴补贴补。”一方面这是说生产机会的狭小,使她们没有其他选择,另一方面是说在这情形下,农业正在津贴工业。我们要分析乡土经济必须从农家的单位出发,各种生产事业配合了维持这家的生存,因之使农工双方都富于伸缩性。同时也因为这种配合,农家转业的速率也低,除非破坏了这家庭结构。
如果我们民族工业的建立必然要经过一段艰难的过程,这艰难的过程中不允许担负很高的工资的话,乡土工业是最能适应这过程中的条件的。当然,我决不是说我们只从工资一项去抵拒输入工业,那是太惨了(虽则现在的情形确是这样),其他方面同时得努力,譬如国家的保护政策,包括关税和津贴,而且我们还得在技术、组织和经营上努力设法,使这艰难的过程缩短。这是下篇所要讨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