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市镇·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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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成相克的两种看法

对于中国乡村和都市的关系有相成和相克的两种看法:

从理论上说,乡村和都市本是相关的一体。乡村是农产品的生产基地,它所出产的并不能全部自消,剩余下来的若堆积在已没有需要的乡下也就失去了经济价值。都市则和乡村不同。住在都市里的人并不从事农业,所以他们所需要的粮食必须靠乡村的供给,因之,都市成了粮食的大市场。市场愈大,粮食的价值也愈高,乡村里人得利也愈多。都市是工业的中心,工业需要原料,工业原料有一部分是农产品,大豆、桐油、棉花、烟草,就是很好的例子。这些工业原料比粮食有时经济利益较大,所以被称作经济作物。都市里工业发达可以使乡村能因地制宜,发展这类经济作物。另一方面说,都市里的工业制造品除了供给市民外,很大的一部分是输入乡村的。都市就用工业制造品去换取乡村里的粮食和工业原料。乡市之间的商业愈繁荣,双方居民的生活程度也愈高。这种看法没有人能否认。如果想提高中国人民生活程度,这个乡市相成论是十分重要的。中国最大多数的人民是住在乡村里从事农业的,要使他们的收入增加,只有扩充和疏通乡市的往来,极力从发展都市入手去安定和扩大农业品的市场,乡村才有繁荣的希望。

但是从过去历史看,中国都市的发达似乎并没有促进乡村的繁荣。相反的,都市兴起和乡村衰落在近百年来像是一件事的两面。在抗战初年,重要都市被敌人占领之后,乡市往来被封锁了,后方的乡村的确有一度的(即使不说繁荣)喘息。这现象也反证了都市和乡村实在害多利少。这个看法若是正确的,为乡下人着想,乡市的通路愈是淤塞,愈是封锁,反而愈好。

这两种看法其实都是正确的,前者说明了正常经济结构中应有的现象,后者说明了中国当前经济畸形发展的事实。让我先分析一下为什么在中国应当是相成的经济配偶会弄得反目相克的呢?

传统市镇并非生产基地

第一我们应当了解的是乡市的差别在中国并不是农工的差别。在传统经济中,我们的基本工业是分散的,在数量上讲,大部分是在乡村中,小农制和乡村工业在中国经济中的配合有极长的历史。孟子已经劝过人家在田园四周种些桑树,意思是农业本身并养不活农场极小的人家,惟一的求生方法是兼职,农闲的时候做些手工业。基本工业分散的结果,乡市之间并不成为农工的分工了。乡村是传统中国的农工并重的生产基地。它们在日常生活中保持着高度的自给。惯于降低生活来应付灾荒的乡下老百姓,除了盐,很可以安于自给自足的经济,虽则这种自给自足的经济必然是匮乏的。

在乡村里生产者之间,各人所生产的东西可能并不完全相同,于是需要交换。这种贸易在大部分的中国到现在还是在日中为市式的“街”、“集”等临时集合的摊子上进行的。街集之类的贸易场合里甚至还有直接以货易货的方式,即是以货币作媒介的,货币也常只是价值的筹码;带着货物上街的人,还是带了其他货物回家的。乡村里很大部分的贸易活动就到这类街集为止。

在比较富庶的地方,这类街集集合的时间可以频繁些,频繁到每天都有,更在这些集合的场所设立了为憩息之用的茶馆,为收货贩运者贮货的小仓库——成了一个永久性的小市镇。我愿意相信这类从乡村贸易需要里产生的小市镇在中国各处都有,但是中国很多较大的市镇却并不都是这样兴起的。

中国人口的繁殖,使乡间的劳力过剩。过剩的劳力在只有农业和小规模的家庭手工业的传统经济中并不能离开乡村,他们尽力地以降低生活程度为手段向别人争取工作机会。劳力成本的降落,使一部分稍有一些土地的人付出很低的代价就可以得到脱离劳作的机会了。他们出租了土地,自己就离乡住入较为完全的城里去。在乡间做个小小富翁并不是件太安心的事,那是我们中国人的普通经验,用不着我来举例作证的。那些地主们在他们住宅周围筑个城墙,可以保卫。他们有资本可以开典当铺,可以在谷贱时收谷,谷贵时卖谷,可以放高利贷,可以等乡间的自耕农来押田借谷,过一个时候贱价收买。Tawney教授曾说:那些离地地主和佃户的关系其实是金融性质的。我想我们很可说,这类市镇所具的金融性质确在商业性质之上,至于工业实在说不上。在这类市镇中,固然有兼做大户人家门房的裁缝铺,有满储红漆嫁奁的木匠铺,有卖膏丸补药的药材铺,有技术精良专做首饰的银匠铺——这些只是附靠着地主们的艺匠,与欧洲中古封主堡垒里那些艺匠的性质相同。

这些市镇并不是生产基地,他们并没有多少出产可以去和乡村里的生产者交换贸易。他们需要粮食,需要劳役,可是他们并不必以出产去交换,他们有地租、利息等可以征收。乡村对于这些市镇实在说不上什么经济上的互助,只是一项担负而已。

乡村靠不上都会

自从和西洋发生了密切的经济关系以来,在我们国土上又发生了一种和市镇不同的工商业社区,我们可称它作都会,以通商口岸作主体,包括其他以推销和生产现代商品为主的通都大邑。这种都会确是个生产中心。但是它们和乡村的关系却并不是像我们在上节所提到的理论那样简单。我已说过中国传统经济中曾有很发达的手工业,技术上当然很差,出品也不漂亮,但是却是乡下老百姓的收入来源。现代都会一方面把大批洋货运了进来,一方面又用机器制造日用品。结果是乡村里的手工业遭殃了。现在到乡村里去看,已经没有多少人家自己纺纱织布了。都会兴起把乡村里一项重要的收入夺走了。如果乡村里农业因之繁荣了,手工业的崩溃并没有什么关系。可惜的是农业并没有因都会兴起而繁荣起来。都会里确是需要粮食。需要增加,粮食价格不是也可以提高了么?不然。中国的现代交通只沟通了几个都会,并不深入乡村。这种特殊的,有人说这专门是为推销洋货而设计的交通系统,的确会发生向海外运粮食比向国内产粮食的乡村中去购买和运输为便宜的事情。而且,在都会和乡村之间还隔着一个市镇。

西洋货实际上运到乡村里的并不多。牙刷、牙膏之类当然用不着,就是布匹还是以洋纱土织的居多。乡下老百姓决不是和外汇发生直接关系的人。中间有市镇挡着。市镇上这些不事生产的地主们,在享乐一道上是素有训练的。他们知道洋货的长处。他们把从乡村里搜来的农产品送入都会,换得了洋货自己消费了。乡下的生产者并没有看到洋货的影子,看到了也买不起。乡村里的老百姓本来靠手工业贴补的,现在这项收入没有了,生活自然更贫穷了。他们不能不早日出售农产物,不能不借债,不能不当东西,结果不能不卖地。从与日俱增的地租、利息——且不提因政治而引起的摊派、捐税、敲诈——使他们每年留在乡村里自己消费的产物一天减少一天,大批无偿地向市镇里输送。在市镇里过一道手,送入都会。市镇里的地主的享受增加了,但是乡村的血液却渐形枯竭。

这个分析,说明了在中国的过去和现在,乡村和都市(包括传统的市镇和现代的都会)是相克的。如果我们不能改变这个局面,将来也还是这样。所谓相克,也只是依一方面而说,就是都市克乡村。乡村则在供奉都市。在这情形下,乡村没有了都市是件幸事,都市却绝不能没有乡村。我们若了解这一点,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在抗战时期,后方乡村有过一度喘息的机会,为什么工合运动可以很快地发展。我们也才能明白为什么很多地方的老百姓并不因目前军事把乡村和都市隔断而发慌。这是乡村里的老百姓所求之不得的。乡村和都市一隔断,受打击的是都市。以往近百年来,都市并没有成为一个自立的生产基地,主要的是洋货的经纪站。洋货固然没有大量地流入乡村,但是用来换取洋货的土产却几乎全部靠乡村供奉的。供奉的来源一断,除了不受偿的救济品和借来的东西外,洋货是进不来了。现在我们似乎已碰着了这个僵局。

都市破产、乡村原始化的悲剧

自从现代交通纵贯南北的路线打通了由自然地形所划分的三大流域之后,南北朝的局面在今后历史上已不易有出现的机会。可是这都市和乡村间近百年来所累积的矛盾却终于暴露了一种新的裂痕,点线和面脱离了政治和经济的联系。在短期看,乡村离开都市可以避免农产品的大量外流,使乡下老百姓在粮食上不致匮乏以致饥荒。这本是一种消极性的反应,因为乡村一离开都市,它们必须更向自给自足的标准走。自给自足得到的固然是安全,但是代价是生活程度更没有提高的可能。回复到原始的简陋生活,自然不是解决中国经济问题的上策。可是我们也必须承认,乡村的宁愿抛离都市,老百姓宁愿生活简陋,原因是都市在过去一个世纪里太对不起乡村了。先夺去了他们收入来源的手工业,他们穷困了,更乘人之急,用高利贷去骗取他们的土地,最后他们还剩些什么可以生活的呢?乡村若决心脱离都市,对它们短期间并不会有比以往更苦的遭遇;但是都市却不能没有乡村。所以问题是发生在都市里。

都会工商业的基础并不直接建筑在乡村生产者的购买力上,现代货物的市场是都市里的居民。这些人的购买力很大部分倚赖于乡村的供奉。乡村的脱离都市最先是威胁了直接靠供奉的市镇里的地主们,接下去影响了整个都市的畸形经济。为了都市经济的持续,不能不利用一切可能的力量去打开乡村的封锁了。愈打,累积下来的乡市矛盾暴露得更清楚,合拢机会也更少。

中国的经济决不能长久停在都市破产、乡村原始化的状态中;尤其是在这正在复兴中的世界上,我们的向后转,可能在很短时间里造成经济的陷落,沉没在痛苦的海底。怎样能使乡市合拢呢?方向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做到我在本文开始时所说的一段理论,乡村和都市在统一生产的机构中分工合作。要达到这目标,在都市方面的问题是怎样能成为一个生产基地,不必继续不断地向乡村吸血。在乡村方面的问题,是怎样能逐渐放弃手工业的需要,而由农业的路线上谋取繁荣的经济。这些问题固然是相关的,但是如果要分缓急先后,在我看来,应该是从都市下手。在都市方面,最急的也许是怎样把传统的市镇变质,从消费集团成为生产社区,使市镇的居民能在地租和利息之外找到更合理、更稳定的收入。这样才容易使他们放弃那些传统的收入。这些市民应当觉悟,世界已经改变,依赖特权的收入终究是不可靠的,等人家来逼你放弃,还不如先找到其他合理的收入,自动放弃来得便宜。中国是否可以像英国一般不必革命而得到社会进步,主要的决定因素就在这种人有没有决心。

乡村和都市应当是相成的,但是我们的历史不幸走上了使两者相克的道路,最后竟至表现了分裂。这是历史的悲剧。我们决不能让这悲剧再演下去。这是一切经济建设首先要解决的前提。

1947年4月20日于清华新林院


中国社会变迁中的文化结症论城·市·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