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双轨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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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我写了一篇《基层行政的僵化》,在《大公报》发表之后,半个月里我接到了若干相识的和不相识的朋友们的来信。秋来气候变得太激烈,旧疾时发,执笔维艰,未能一一答复,因之我想在这里再借《大公报》的一栏篇幅把上文未尽之意,或是可能引起误会的地方,加以申引说明。

批评者的论点

有一位朋友很率直地问我是否想做司马光。他说:“自历史言,保甲制固曾中衰,然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彼时交通不便,行政人员又未受训练,加以主其事者刚愎自用,所托非人,以致未见实效。今则不然,上述之阻碍已不存在,更有进者,吾国现处数千年之大变局,兴革万端,而人民之程度犹未达自觉之境,故所兴所革必自上为之,保甲制乃深入民间之执行机构,正宜加强其效力,而先生反提回原之论,其将以现代之司马光自期乎?先生岂知腐儒之已成历史之陈物乎?”

我是否想做司马光,无关宏旨,不必置论。在这段话里,在我读来,却包含两个很重要的论点,我愿意代为发挥一下:

一、传统皇权的无为主义是出于客观情势的限制,包括技术和行政的条件。这些限制使企图加强中央对地方权力的改革家无法贯彻他们的主张。司马光之流的“腐儒”不过是在客观条件所发生的事实结果上做做文章罢了,并没有实在的力量。现在客观情势已经改变,中央集权事实上已经可能,而且跟着铁路、公路、飞机的应用,大一统的局面业已在形成中,这时需要的应当是怎样因势适情地去加强这集权制的机构,现代司马光不会发生作用的。

二、为什么要集权呢?这位朋友也提出了一个值得我们考虑的意见。中国社会的需要现代化并不是由于自身矛盾的爆发,而是所谓“外铄”的,由于和西洋文化接触之后所引起的。于是感觉到需要变和明白怎样变的人并不是大众,而是少数的先知先觉。少数人为了全体的适应于现代社会,必须设法去“改良”大多数人的生活。这里所谓“改良”就表示了我在上文中所说的自上而下的过程。中央权力的加强正合于推行这种改良工作的需要。

民主和宪法

这两点,如我所发挥的意思说,我大体上有一部分是可以同意的。其实,先就第一点说,我在上次的论文中并没有否定中央权力加强的需要和趋势,更没有意思要重提皇权无为论。我所着重的并不是中央和地方分权的问题而是中央权力的责任问题。关于这点,我想引用另一封批评我的信来加以说明。

“我对于你近来所发表的文章时常感觉到不够爽直的毛病。你为什么一定要避免,也许并不是你有意的,许多简单明白的名词,而绕着很多圈子说话,结果使读者捉不住要点。譬如你那篇论基层行政的文章,你造下了不少好像政治的双轨和单轨等名词,而实际要说的不就是民主和宪法么?”

我想这位朋友说得很对的,我在那篇文章中想着重的是防止权力的滥用。防止的方法有积极的和消极的两途。传统中国所采用的是消极的办法:皇权无为,衙门无讼。这些办法在有着“客观情势的限制”时是足够了,但是现在这种限制已经放松了(还没有完全不存在),所以消极的办法是不够了。积极的办法是在加强“自下而上”的政治轨道,就是民主和宪法。我不用这两个现存的名词是有意的,原因是这两个字已经用滥了,羊头和狗肉混得太久,会使人不感肉味,所以我在分析一个具体现象时,感觉到这些名词不够达意。如果要用这些名词,我还得先加说明:宪法是限制政府权力的契约,订立这契约的是人民和政府两造。民主是表达人民意见的方法和代表民意的机构。在这样的定义下,我可以说加强自下而上的政治轨道来防止权力的滥用就是民主和宪法了。

防止权力滥用,并不一定是指反对中央集权及加强中央政府的任务。英国的内阁现在可以管到每家每餐有没有肉吃,克利浦斯甚至可以使女人的裙子“愈短愈妙”——这是集权,但是他们并没有,也不能,滥用权力,因为无论内阁的权力大到怎样程度,却大不出国会所授予他们的范围。英国政府所有的权力是有限的,限于人民所允许他们的程度。这样说来,防止权力的滥用并不一定是回原到皇权无为主义了。

限制权力的消极方法逐渐失去其客观条件,是件不应当忽视的事实。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得在积极方法上去打算。这套积极方法在中国传统的政治机构中并不发达,于是我们不得不向西洋,尤其是英美学习。

两橛还是双轨

传统中国给我们的遗产中所不足而必须向英美学习的并不是限制权力的需要,而是政治权力大可有为的现代情势中积极性防止它被滥用的有效机构。我们遗产中找得到“民为贵”的精神,找得到“不与民争”的态度,也找得到基本社会团体的自治习惯;但是找不到像英美一般的宪法和民主。

中国传统政治机构究竟是怎么样的呢?在这里我可以提到张东荪先生对于我那篇论文的意见了。他在《我亦追论宪政兼及文化的诊断》里说:“他认为中国政治轨道有两个,一是自上而下的,另一是自下而上的。虽然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等用语容易导人于误解,但事实上却有这样两橛的分别。所以我特别避用这些容易误会的名词,而只把上一橛名为甲橛,把下一橛名为乙橛。甲橛是皇帝的政权和官僚的政治,乙橛是乡民为了地方公益而自己实行的互助。”

张先生为了要避了上下这两个似乎带着价值观念的字,用橛来代替轨道。这些本来都是取譬之意,总不会十分切当的;但是这一换,却把我想说明的传统结构的形态的一方面更形容得毕肖了一些。两橛是指两部分,首尾衔接的两段,一根竹竿的两节。这就是我在上文中所说:“把集权的中央悬空起来,不使它进入人民日常有关的地方公益范围之中。中央所派遣的官员到知县为止,不再下去了。自上向下的单轨只筑到县衙门就停了。”在地方上,有另外一套自治机构,所以可以说是两橛。两橛的形态是从有形组织formal organization上看出来的。如果我们只从法定组织de jure organization看去,连乙橛都看不到,因为地方的自治组织是实有de facto组织,不是法定组织。

可是我在上文中又提出了一个理论上的原则:“政治绝不能只在自上而下的单轨上运行的。一个健全的,能持久的政治必须是上通下达,来还自如的双轨形式。”如果这原则可以确立的话,则中国传统政治中不能只是相联或相配的“两橛”结构(我在上文中曾用“中央集权和地方自治的两层”的说法),因之使我在传统结构中发现了一种“无形组织”informal organization,“就是中国政治中极重要的人物——绅士。”这个无形组织是一条自下而上的“无形轨道”。所以我又说:“绅士可以从一切社会关系:亲戚、同乡、同年等等,把压力透到上层,一直可以到皇帝本人。”如果我对于绅士的政治功能的说法是正确的,则政治双轨原则不但“在现代民主政治中看得清楚,其实即是在所谓专制政治的实际运行中也是如此的。”

为了要形容政治结构的全部形态,包括有形、无形、法定、实有的各种组织,用“两橛”不如用“双轨”形容来得切当。两橛是分层的,双轨是平行的。在英国,威斯敏士特的巴力门和唐宁街的首相官邸是并峙的,在美国,Capitol和White House也是遥遥相望的,这些象征着这双轨平行形式。

地方人才

关于绅士在传统政治里的功能曾引起另一位来信的朋友的责问:

“我曾读过你在《观察》上发表的《论绅士》,所得的印象乃是此种人物系以卑颜屈膝之态度取得皇帝之怜惜,得免于徭役赋税者。但是在你《基层行政的僵化》一文中,却又力言绅士在传统政治中之贡献,岂非矛盾?更从该文的结构看去,又似乎对于这所谓自下而上的传统轨道,恋恋不舍。你是否对这种所谓绅士的人物还寄托着改革中国政治的希望么?这是我所不敢苟同的落伍见解。”

我不敢说我潜意识里没有这位朋友所说的“恋恋不舍”之情,但是就文论文,即有此情亦当在文外。在那篇论文中我并没有把怎样恢复政治双轨的意见说明,因为我只想提出原则上的问题,以及现状的诊断罢了。

如果能把附着在绅士这个名词上的恶感和成见除去,我想地方上的领袖人才在恢复政治双轨中实是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的。我在《重访英伦》的《访堪村话农业》一文中曾提到过英国乡村里缺乏社会重心的话。以往那种贵族、乡绅、牧师等人物现在已经失去了被人民尊重的地位,但是在英国乡村里却有一种人在担负过渡性的领袖责任。我称他们的责任是过渡性,因为依我看来,将来乡村社区里自会生长出新的社会重心和新的领袖人物来的。现在那些过渡性的领袖是从都市里退休回去的医生、公务员、学者和富于服务心的太太们。这些人并不是从乡间出身的,他们的职业也不在乡间,但是退休到了地方上却成了地方自治的机构中的重要人物了。

到火车站开了汽车来接我的是一位太太,她是地方法庭上的审判官,是地方政府的理事,是战时招待疏散儿童的委员,衔头多得很,还有人告诉我她是“义务车夫”,凡是有人病了,有像我这种客人下乡,她百忙里也会抽空出来开车接送的。她是个大学毕业生,懂得文学和艺术,又有兴趣和我一起在牛津的农业研究所费了半天和各个专家谈话,发出我所想不到的具体问题。她是一位伦敦商人的太太。

再举那个到中国来过的医官作例。他曾为我们海关设计防疫事宜,又在印度做过多年医官,年龄太老了退休回来,住在堪村,他在堪村主持着地方卫生事务,推动水管的设置,在地方政府中是这类委员会的主席。他曾经给我看一本地方政府手册,职员表中名字有好几十个,各种委员会我一时也看不完。我问他这些是谁呢?他指着一个个名字说:“这是泥水匠,这是种田的……这些是和我们一般性质的……”我指着前面几个名字问他:“你们和他们合得来么?”“当然,不但合得来,而且我们是个很好的队伍(team);我们不很知道地方上的需要,他们不很知道怎样才能满足这些需要,我们一合拢来,地方上的事就好办了。”

这段话可能影响了我在上次论文中所含蓄的见解,不论这是不是“落伍”,我很羡慕英国乡村里有这些退休回村的专家们,和不在麻将桌上消耗时间而愿意在乡间做“义务车夫”的太太们。这些人物如果允许我把他们包括在“绅士”一类中,我愿意把地方自治的前途寄托在他们的身上。

或者有人认为这是英国的情形和我们国情不同的,中国的绅士都是“劣”的,是剥削人民的。我并不愿为他们辩护,虽则我确知道有些绅士们是热心于公务的。我不愿辩护的原因是在中国传统绅士是地主占绝对多数。地主的经济基础可以说是剥削农民的。如果中国也有一大批不必寄生在地方上的,而有专长的人才退回到乡间去,我想他们并不一定不能做到英国那种情形。问题是在像那种医官们的中国人一旦老了却并不回乡罢了。

提高行政效率重在地方

说到这里,我可以重提第一位朋友给我信中的第二点了。处于激速变迁中的社会是否需要个强有力的集权的中央政府?从表面上看去这个论调是很有理由的。我并不是个迷信“人民”的人,我承认经过几千年专制政治压迫下来的中国老百姓,政治程度是极低的。他们怕事,他们盲从,这些都可以是事实。中国现代化的需要不是基层老百姓所自觉,即使觉到了生活不能这样下去,也不一定知道怎样解决他们的问题,这些我也充分承认,但是我从这些事实中得出来的结论却不是加强远离老百姓的中央权力,而是,相反的,应该在基层自治事务中去加强启发和领导作用。

我在上次论文中所表示最使我痛心的就是保甲成了中央法令的执行机关,而不是,也不能成为一个自治单位,在保甲的人选上又因为我在上文中所说的那些原因,无法得到能启发和领导地方自治工作的人去参加,相反的,差不多已成了流氓地痞的渊薮。在这现行的机构中,中央尽管有良法美意,一到最后执行者手上,就会变成扰民的举动。即使假定创立现行保甲制的用意是为了要增加行政效率,结果却是欲速不达,反而使基层行政沦于僵化。

中央集权并不是说地方上的事由中央代办,真正做地方上事务的还是地方上的人,中央不信托原有在地方上办事的人,而要自己去挑选执行法令的人,结果这些人只会传传命令,事情办不成;或是借着中央所授的权力在没有乡谊的人群中为非作恶。这又何尝是中央集权的本意呢?

如果真的想推动老百姓向现代化生活迈进的,在我看来只有把人才渗透到和老百姓日常生活有关的地方自治事务中去。我们传统对于衙门的畏惧和厌恶不是旦夕之间可以改变的,何况这几十年来,衙门里总是伸手出来要,从来没有给过,这些经验使一切从官方发动的改革都成了十足的官样文章。所以我说如果真心要改革社会,只有从民间的自治机构入手。

英国人民政治程度可算是很高的了,但是凡属地方上不了解或没有准备的中央命令还是常常行不通的。最近若干煤矿罢工,就是抗议中央不顾地方实情滥下命令的表示。中央的政治机构是集成的作用,它配合、调解地方的活动,如果把它看成一个自己能发动能完成的机构,我们概念上是有毛病的。

问题还存在

最后我想补充说明就是在传统结构中自下而上的轨道是脆弱的;利用无形的组织,绅士之间的社会关系,去防止权力的滥用,不但并不能限制皇权本身,而且并不是常常有效的。这也是绅士自身腐化的原因。他们可以利用这种政治上的地位去谋私利,甚至倚势凌人,鱼肉小民。这种无形轨道没有理由加以维持,更谈不到加强。从这方面说,我实在没有对这种机构“恋恋不舍”。

为了适应中央集权逐渐加强,政府逐渐大可有为的趋势,要维持政治机构的健全,我们必须加强双轨中的自下而上的那一道。加强的方法在我看来大概只有学习英美的代议制。关于这一点,近来很有表示怀疑的。梁漱溟先生那篇《预告选灾,追论宪政》把这怀疑用文化的观念明白表达了出来。但是因为梁先生说:“读者设于本文有批评见教之处,不妨待之全部理论主张看过之后也。”所以我在这里不便对这篇文章说什么话。可是如果对英美代议制怀疑的,不论怀疑它值得不值得学,或是有没有能力去学,怎样去防止权力的滥用,还是个急切得加以回答的问题。这问题并不是对任何人或任何党而发的,今后无论哪一党所组成的政府必然得做比以往的政府更多的事,传统的无为主义已经失其意义,而在我们的文化遗产中所有防止权力滥用的机构又是十分脆弱。我们是否将坐视双轨体系的被破坏?坐视中央权力无限扩大?坐视地方自治的式微?如果我们果真没有能力学习英美代议制,我们有什么代替品呢?以往我们没有学像英美代议制是“不为”呢,还是“不能”?我很愿意梁先生能在这些问题上给我们一些指教。


基层行政的僵化损蚀冲洗下的乡土